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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桑塔格:“摄影式观看” (黄灿然 译)

Susan Sontag 黄灿然小站 2019-10-29




无所不在的摄影师带着好奇、超脱、专业主义来观看他人的现实,操作起来就如同这种活动超越阶级利益似的,如同该活动的视角是放诸四海而皆准似的。事实上,摄影首先是作为中产阶级闲逛者的眼睛的延伸而发挥其功能的,闲逛者的感受力是如此准确地被波德莱尔描述过。摄影师是侦察、跟踪、巡游城市地狱的孤独漫步者的武装版,这位窥视狂式的逛荡者发现城市是一种由众多骄奢淫逸的极端所构成的风景。



从根本上说,相机把每个人变成别人的现实中的游客,最终变成自己的现实中的游客。



在破烂不堪的现实与衣香鬓影的现实之间旅行,是摄影企业的核心动力的一部分。



美国摄影师经常在路上,怀着不尊敬的错愕心情看待他们的国家以超现实的惊异的方式呈现给他们的扑面而来的景象。他们是道德主义者和不知羞耻的洗劫者,是自己土地上的儿童和外国人,他们将记下一些正在消失的东西——然后通过拍摄它们来加快它们的消失。



通过照片,我们以最亲密、最心乱的方式追踪人们如何衰老的现实。凝视自己的旧照,或我们认识的任何人的旧照,或某位经常被拍摄的公共人物的旧照,第一个感觉就是:我(她、他)那时年轻多了。摄影是倏忽的生命的存货清单。如今,手指一碰就足以使一个瞬间充满死后的反讽。照片展示人们如此无可辩驳地在那里,而且处于他们生命中某个特定年龄;照片把一些人和一些事物集合在一起,而他们在一会儿之后就解散、改变、继续他们各自独立的命运的历程。



照片的偶然性确认一切都是易凋亡的;摄影证据的任意性则表明现实基本上是不可归类的。摄影以一系列随意的碎片来概括现实——一种无穷地诱人、强烈地简化的对待世界的方式。



在过去,对现实不满本身表达了一种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在现代社会,对现实不满本身表达了对复制这个世界的向往,并且是强烈地、最难以令人忘怀地表达。仿佛只有把现实当作一个物件来看——通过照片的摆布——它才真正是现实,即是说,超现实。



摄影不可避免地包含以某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现实。世界从“在外面”被纳入照片“里面”。



生命不是关于一些意味深长的细节,被一道闪光照亮,永远地凝固。照片却是。



马克思曾批评哲学一味只求理解世界而不是改变世界。在超现实主义感受力的范围里作业的摄影师则告诉我们,就连试图理解世界也是无聊的,并提议我们搜集世界。



一个普遍的现象是,其目光曾掠过美的事物的人,往往会对没有把它拍摄下来表示遗憾。相机在美化世界方面所扮演的角色,是如此成功,使得照片而非世界变成了美的事物的标准。



照片创造美的事物,然后——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拍照——把美的事物用光。例如,某些壮丽的自然风景,差不多完全丢给业余摄影爱好者那兴致勃勃的注意力去蹂躏。这些影像的暴饮暴食者可能会觉得落日太陈旧;那些落日现在看起来,哎呀,实在太像照片了。



相机一度由于有能力忠实地拍摄现实而成为令人惊叹的对象,又由于其粗劣的准确性而在最初的时候遭鄙视,但结果却是,相机有效地大大推广外表的价值。也就是相机所记录的外表。照片并非只是据实地拍摄现实。那是受过严密检查、掂量的现实:看它是不是忠于照片。



摄影师被认为是一位敏锐但不干涉的观察家——一个抄写员,而不是诗人。但是,随着人们很快发现无论你怎样拍摄同一事物,总是拍摄不出同一照片,有关相机提供不带个人感情的客观的影像的假设,便让位于这样一个事实,也即照片不只是存在的事物的证明,而且是一个人眼中所见到的事物的证明,不只是对世界的记录,而且是对世界的评价。很明显,不只存在一种叫做“观看”(由相机记录、协助)的简单、统一的活动,还有一种“摄影式观看”——既是供人们观看的新方式,也是供人们表演的新活动。



摄影式观看意味着倾向于在因太普通而为大家视而不见的事物中发现美。摄影师被假定要做到不只是看到眼中所见世界本来的样子,包括早已广为人称道的奇迹;他们还必须以新的视觉选择来创造兴趣。



当普通的观看进一步被侵犯——以及当被拍摄对象脱离其周围环境,变成抽象——便逐渐形成有关什么才是美的新准则。什么才是美,变成什么才是眼睛不能看到或看不到的:也即只有相机才能供应的那种割裂的、脱离环境的视域。



摄影一般被视作认识事物的工具。当梭罗说“你所说不能多于所见”时,他理所当然认为视觉在各种官能中占显著位置。但是,几代人之后,当保罗·斯特兰德引用梭罗的名言来赞美摄影时,它是一种带有不同意义的共鸣。相机并非只是使人有可能通过观看(透过显微照片和遥感)来加深理解事物。相机通过培养为观看而观看这一理念而改变观看本身。梭罗仍生活在一个多官能的世界,尽管在当时观察也已开始取得一种道义责任的地位。他所谈的,仍是一种未与其他官能割断的观看,以及处于脉络中的观看(被他称作“自然”的脉络),即是说,一种与某些预计——他认为什么值得观看——联系起来的观看。当斯特兰德引述梭罗的时候,他对官能系统采取不同的态度:对感知进行教导性的培养,独立于各种关于什么才值得感知的概念。正是这种培养,使得艺术中的所有现代主义运动生机勃勃。



虽然大多数摄影者,只是在助长公认的有关美的概念,但有抱负的专业摄影师却往往认为自己是在挑战这些观念。在像韦斯顿这样的英雄式现代主义者看来,摄影师的冒险是精英式的、先知式的、颠覆式的、启示式的。摄影师宣称是在执行布莱克式的净化官能的任务,一如韦斯顿在形容自己的作品时所说的:“向其他人揭示他们周遭活生生的世界,向他们展示他们自己视而不见的眼睛所错过的。”



摄影式观看的习惯——也即把现实当作一大堆潜在的照片来观看——制造了与自然的疏离而不是结合。



当我们检查摄影式观看所宣称的,我们会发现摄影式观看主要是某种片面的观看的行为;是一种主观的习惯,这习惯得到相机与人眼之间在聚焦和判断景物时的客观性落差的加强。这些落差在摄影的早期常被公众议论。一旦公众开始从摄影的角度来思考,他们便停止议论所谓的摄影的扭曲。



只要摄影依然剥掉习惯性观看的旧墙纸,它就是在创造另一种观看习惯:既热切又冷静,既关心又超脱;被微不足道的细节所倾倒,对格格不入的事物上了瘾。但摄影式观看必须不断被新的震撼更新,无论是题材或技术更新,才有可能造成侵犯普通视域的印象。因为,在摄影师所揭示的事物的挑战下,观看往往会调整自己来适应照片。


摘选自《论摄影》,苏珊·桑塔格著,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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