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 | 周瓒：诗10首

莱耳 摄

    变形记

我外婆说她年轻的时候躲鬼子

和她的兄弟们一起跟着他们的母亲

他们往五月的油菜地里躲

他们往朝北的河坎里躲

他们往无人光顾的破庙里躲

他们往闲置的车水棚里躲

草垛里、坟场边、竹林和暗渠

平原上能够藏身的地方真的太少了

但哪里荒僻哪里就有他们的行迹

我外公说他有一回来不及跑

就跳进一条小河潜着水

一袋烟的功夫，还是一炷香的时间

他才敢从水底爬出来

我母亲小时候跟着她的养母躲反动派

她们藏身在一户穷邻居家

那户人家的房子远离村子的中心

一间几乎倒塌的低矮草屋里住着老两口

我母亲眼中反动派白衣白裤刺刀闪亮

她是个好奇的小孩

在危险中也敢于探出脑袋看看这个世界

他们在讲述时我就脑补了那些场景

她们东躲西藏的模样，有的一往无前

有的不断回头，有的一边奔跑一边祈祷

有的鞋子掉了一只都不敢回去捡拾

有的那以后不断做着相同的梦

甚至连我的逃亡之梦也与此有关

我躲不知名的危险

我躲面目模糊的追踪者

我躲内心里的懊悔

我躲一切让我无法面对的

在梦中，桥梁断裂，悬崖当前

最后关头，我对自己说

好吧，我是一棵树

一棵树，一棵树，一棵树

2014.2.20

    风袜

   （为殷海洁作）

弃用的港口仍会停泊轮渡

那些支出水面的木桩，像是海湾

被分隔出来的一间卧室，床脚探出

托举着看不见的风的床褥

是的，无形无影的风有这样一具卧榻

也算合乎自然的逻辑。当夜风睡在海湾上

她将退去霞光的衣裙，瞧，一根原木上

栖着饱餐后海鸟一样悠闲的风袜

海湾鼓荡的呼吸里，夜的潮汐涨落

梦着远方的梦，看不见的被单裹着她

当你的海魂衫被激烈地扯向海岛的方向

你仿佛领会了内心，那即将光临的爱的风暴

她裹挟着你，从伦敦到纽约

她裸足跑过，悄然间，你感到离自己多近

2006.11; 2007.11纽约-北京

    曾外祖母的预言

       你将成长为一个厉害的角色

盲眼的老妪这样预言  因为瞎

使她能够穿越黑暗时空  看到

曾外孙女漆黑一团的未来

语言成了某种透明物  拭擦着

女孩幼年的肌肤  要她在内部淤积

足够的精力  来对照身外的世界

       而世界  就是你肌肤以外的一切

之和  侵入小女孩的毛孔

像露水从早晨的植物中探出

它们饱满的脑袋  关于爱  与黑暗

紧密相连  也与梦境中的恐惧

共同构成了身体的房屋

       你将远走他乡  从你的脚掌开始

她只能靠抚摸  才知道脚趾的间隙

遗留了通向未知死亡的距离

最后一次吃鱼  使她预见

游向天堂的溪流没有激浪

她枯萎的身躯将轻快如一片羽毛

       追也追不上

谁能够在时光的折扇上  合上她

圆睁的灵魂  长在暗处的眼睛

    词的世界

眼睛睁开前，声音充满

声音尚未启程，意识聚集

如此繁忙，如昆虫劳作

一群蚂蚁音符，一阵蜜蜂音节

在墙根和花茎的早晨

泥土松开了春天的发带

昨夜的梦魇过后

大地空寂，屋宇孤单

你在其中微微抖动

像是刚刚诞生的一个词

2013.10.31

     鸟窝

它们在结实的木梁上、瓦缝里与枝桠间藏着

用细密的草杆或经过挑选的粘土制作

——我还是不敢造访，因为说不定

一条蛇已抢先占领，正等着我

并非无辜的手，不能凝结的

呼吸，以及尚且矜持的冒险之心

2013.10.21

    遗忘从来都不是灵丹妙药

生活不应该是游戏，至少不完全是

虽然部分地，带有游戏性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

为它设计一个程序

使一切看起来轻松

并吊人胃口……生活仍然

不完全是游戏，一个形式

限定了它，就好像画像之外

有一个画框，尽管那是

为了更加美观或便利而加上去的

它有时甚至貌似必要

仿佛生活的边界

使人产生买椟还珠的念头

但你总不能说，画框就是画

它至多可以被设想为

画框决定了画

我们的选择也一样

2003．8．24

    孤独是醇酒

孤独是醇酒，来，让我们举杯

它是正宗的二锅头

还是假冒伪劣的老白干

需要分辨，需要品味

喝高了，孤独就会变质

创造就如同搀进虚假与蛊惑的水

我像需要美酒那样，需要孤独

和它相比，我甚至不需要爱

不需要你，因为这后两者

都已生长在我自己之内

而孤独就曾是它们的种子

我是我自己的根，从这里

种子发芽，据说

父母之爱就如土壤

而更高的爱，比这

又能高出几分？山峰

把影子投在了地上

我是我自己的根，从这里

阳光制造了阴影和成长

2002.3.25

    隔着

我和这世界隔着一层

于是，我就和生活隔着两层

我和你隔着一层

这样，我就和他隔着三层

像有一层层石板铺展在中间

一首诗和它的读者

有着泥土和脚踵间的隔膜

隔着词的鞋底，陌生的心

互相叩问：你是男人

而我，女儿身。我已听到

你没有说出的话：写作、快乐

或其他，女人该有自己

可作的事，当她开始思考

譬如说哲学，那一刻，她失了性别

但也不像个男人，她做不到

哦，亲爱的哲学家，他说

女人是天生的诗（人），就如天使

是神仙，而在天使和女人之间

隔着一层翅膀，像叔本华愤怒的眉毛

    无题

通往春天的路，据说就在你的脚下

好像它自己跑过来，恳求你的鞋帮

沾上些泥土和青草的绿汁

滋着绿芽的国槐，正积攒着内力

压迫你的影子；浑身长眼的白杨树目送你

催你出行：时光难再，青春易逝

而爆竹声也曾像沸腾的茶水

使我们相恋的身体如同一只暖壶

2000.7；2001.3

    坍塌

像我们城市中最热烈的风景

一阵烟雾，暂时迷乱了人们的视野

有样东西随即变成一堆无用

或难以找寻。她就在我的身边

可以用手指，也许该加上嘴唇

触摸或试探……现在，她改用倒叙法

插入法，考验我的叙事才能或爱的

附加能力、身体的兼容性

以及通过词语改写性别早已编就的

百科全书。长久的谈话哑涩了喉咙

即使换用矿泉水，来自隐秘的地底

也难熨平起皱的记忆：爱情曾附丽其上。

真的，从未想过用金钱、权力和鸡毛

建筑我们的巢穴，而这坍塌了

一地的又是什么？又会是什么？

1999.9.6

选自《周瓒诗选》，周瓒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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