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圣埃克苏佩里：要创造（徐玉琴译）

Saint-Exupéry 黄灿然小站 2019-10-29

我父亲说过：

“要创造。如果你有本领创造，就不要操心余下的事情。自然会有成千上万个仆役来为你创造出来的东西服务，他们会像苍蝇逐臭一样包围起你创作出来的东西。如果你在创立宗教，你就不必去操心教义问题。自然会有成千上万个注释家承担起制订教义的工作。创造——这意味着创造一种存在，而每一种存在都是无法言传的。如果我定居于城里一个街区，而且是脏物经此流入大海之道，那也无需由我来发明下水道，纯净污水池和清扫道旁的垃圾。爱好自己门前的清洁就是我的贡献。靠了我这种爱好门前清洁的榜样就会出现许许多多清道夫，许许多多道警方命令和许许多多除污工作人员。你也不要异想天开去发明一个劳动可以不再使人愚钝而是使人更崇高的地方，发明一个由劳动而不是由闲暇产生文化的地方。你不要去反对事物的规律。事物规律本身是应当改变的。但这要靠诗歌、雕塑和颂歌来完成。如果你在嘹亮地高唱具有存在意义的高尚劳动的颂歌，并且压过了那把劳动贬为课税并把人的生命分割为奴隶式的劳动和无事可做的闲暇的颂歌，你就既不要操心论据和逻辑，也不要操心特别的规定。一定会出现一些评论者的，他们将会说明，为什么你的容颜是美好的，你的脸上应当有怎样的表情。他们将从这个角度看你，并能找到足够的论据向你证明，这是唯一可能的角度。于是，按照这种说法定下来的各种条条就会使你更完美，你的真理也就形成了。

因为真正有意义的只是精神、思潮和趋势。只有在精神、思潮和趋势里包藏着旺盛的力量。这力量非常之旺盛，以至无需逻辑来自作聪明，就会渐渐冲毁大堤并继续前去洗涤大海的统治。我跟你说：每个鲜明的形象都找得到自己的表现方法。你不要预先拿主意，不要去装饰点缀，不要去发明什么东西。你不要去杜撰未来的城市，反正将来出现的城市和你想的不一样。你只要去给耸立在沙滩上的宝塔放上一块迷恋它的奠基石，你的建筑师的奴隶们就会找到运砖的办法。正如流水总能找到使水库产生错觉的办法一样，因为它是顺坡下流。”

父亲对我解释说：“这就是创作不露形迹的原因。就像爱情，它从事物的不一致中猜测和赞美统一的整体。在这里，令人惊讶或是加以证实都是没有用的。因为你一感到吃惊，就会对使你吃惊的东西大发雷霆，还要以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同已经提出的每个证据相对抗。而且，你怎么来证实整体的完整性呢？如果你谈起它，碰它一下，它就立刻崩塌瓦解成许多碎片。如果为了说明一个教堂的幽静和肃穆，你把它拆成许多石块，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因为你刚一碰它，它就从高耸的静穆之物变成了石堆。

但是我要拉着你的手，和你一同上路。我们不择路径，登上一个小丘。在那里我用最平常的语调跟你讲话，对你讲出显而易见的真理。于是你觉得，你自己也曾这样想过。因为我选择的这个小山丘建立的正是这样的而不是别样的事物规律。人们往往不把伟大的形象看作形象。因为它是一个具有独立意义的存在。或者更准确点说，你自己就处在它之中。而且你怎么能反对这一点呢？如果我让你搬到一所房子里，你不过住在里面，以它为依据形成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如果我把你放到一个角落里，女人在那个角落显得特别漂亮，特别令人爱慕，你只是产生爱感。你怎么能因为靠了我的独断专行才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那里而放弃这一爱情呢？你总是要呆在一个地方的呀！我的创造只在选择了一个无可争议的日子和钟点，正像无可争议的事实一样。所以你对我这独断专行满不在乎。难道你听说过一个充溢爱情的人逃开爱情只是因为引起它的相遇是偶然的，深印自己心灵的女人也许会死去，也许完全不会生下来，也许还在什么其他地方呆过吗？我选好了时间地点，造成了你的爱情，你怀不怀疑它，也毫无办法了，这样一来，你就成了我的俘虏。

如果我想使你成为一个深夜攀上布满星星的山脊的山民，我就创造一个使你看得见的景象，只让布满山脊的银河给你解渴。对你来说，我这个人只是迫使你发现自己这种需要的偶然原因，因为这种需要原是你本人固有的，就像长诗唤起的感情一样。你怀不怀疑我做的事情，难道这能妨碍你前进吗？如果一推门，你看见一块在昏暗中闪光的钻石，难道你推这扇门出于偶然，门可能把你引到另一个房间等等想法会削弱你占有这块钻石的愿望吗？

如果我让你躺在床上，强迫你喝安眠药水，喝这种药水就是让你睡觉。创作，这就是说，你把另一个人送到一个地方，在那里他能看到一个你希望他看到的世界，而不是由你给他提供一个新的世界。

如果我把你留在原来的地方，给你想出一个新世界并把它指给你看，你还是看不到它。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以你的看法，这是一个不真实的世界，而你有权利捍卫自己的真实。这样一来，纵使我说得天花乱坠，古怪离奇，我也是达不到预期效果的，因为天花乱坠离奇古怪的只是不从符合自己天性的角度去观察事物的结果。你在夸奖我，但是我并没有创造，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杂技演员，一个魔术师，一个冒牌诗人。

但是如果在本身无所谓真伪的运动中，那么走几步就是几步，我领你到一个真实得到新解释的地方去，你就看不出我是个作家，不认为我是一个独特的，光辉的，离奇的人，因为我的步伐很平常，只是一步接一步地走，而且由于打开新的视野，心胸变得更加宽阔，女人看起来更漂亮，我都不是造因者，因为确实从此这个女人看来更迷人，视野也更宽阔了。我做的事占据了整个世界，但它没化为痕迹、影像和标志，找不到这些东西，你就没法反对我。只有到这时我才是一个作家，一个真正的诗人。因为作家和诗人不是臆想出事物或证实事物的人，而是那对事物的形成给予推动的人。

当你创作的时候，总要谈到消除矛盾的问题。因为离开了人就无所谓清楚，模糊，连贯，不连贯，复杂和简单可言。一切都不过是存在。当你想借助你笨拙的语言搞清楚这个存在并思量你未来的行为时，你找不到任何对你来说不矛盾的东西。但是我来了，我很有才能。这才能不在于我能向你证明什么，因为使你发愁的矛盾是解决不了的。也不在于我能使你看到你语言的虚假，因为它完全不是虚假，只是不灵活。我的才能只在于我能带你去散步，和你一起一步步地登上高山，从那里打开一片视野，在这视野中你的一切内部争论都在消溶，我就把你留在那里，让你自己去把这些争论化为自己的真理。”

1942—1943年

摘选自《法国作家论文学》，王春元、钱中文主编，王忠琪等译，三联书店，1984

本期编辑：zzj /陈涛

校对：许蕊、陈菁、Li Hongf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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