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确实没有哪一代人像我们这一代人这样,脚下几乎没有根基。每一种可设想的选择,看来都同样地不可忍受。我们完全在过去与未来之中寻求自己的灵感,企图以此来逃避现在,然而我们并未沉溺于幻想的迷梦,仍然能够平静地、充满信心地期待着我们事业的成功。不过,站在历史转折点上的、负责任而有思想的前几代人所感受到的,也许同我们所感受到的完全一样,原因恰恰在于:某种新的东西正在诞生,而在当时的种种选择之中,还无法把它辩认出来。罪恶的盛大化装舞会,已使我们所有的道德概念陷入了极大的混乱。用光明、仁慈和历史必然性伪装起来的罪恶的出现,会使任何一个受我们的传统道德体系哺育的人感到彻底的困惑。然而,在以圣经为基础来构筑自己生活的基督徒看来,这只不过证实了罪恶之根本性。理性主义的失败是显而易见的。理性主义者怀着最良好的愿望,但却天真地缺乏现实主义,他以为有那么一点儿理性,就足以匡正世界。由于目光短浅,他想对所有各方公平对待,不偏不倚,但在彼此冲突的各种势力的混战中,他却备受践踏,一事无成。他对世界的非理性感到失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用,于是退出冲突,软弱地向胜利的一方投降。道德狂热的全盘崩溃甚至更糟。狂热分子以为,自己的道德纯洁将成为罪恶势力的敌手,可是,他好像一头公牛,攻击的是那块红布,而不是手持红布的那个人,于是他逐渐感到疲倦而最终屈服了。他被非本质的东西纠缠住,并且落入了对手精心设置的陷阱之中。而后是有良心的人。他在要求作出某种抉择的处境下,只身抗击着压倒一切的不平。但是有如此之多的冲突不断出现,所有的冲突都要求作出某种生死攸关的选择——在选择时除了他自己的良心,又没有任何忠告或支持——以至于他为此被撕得粉碎。罪恶以如此之多的外表华美而掩人耳目的伪装向他逼近,以至于他的良心变得紧张不安、踌躇不定。到最后他就满足于一个得到了安慰的、而不是清醒的良心,并开始对自己的良心撒谎,以求避免失望。假如一个人单单依靠自己的良心,他就不会发现,一个不好的良心有时候如何会比一个被欺骗的良心更加健壮。当人们面对着纷繁多样、令人困惑的种种选择时,尽职的道路似乎提供了一条可靠的出路。他们会抓住规则,作为仅有的确定性。对规则负责的是它的制定者,而不是它的执行者。但是,如果人们只局限于尽职的限度之内,他们就绝不会冒险作出要由自己负责的勇敢举动,而这正是公牛的眼睛盯住罪恶并战胜罪恶的唯一道路。尽职的人最后将不得不对魔鬼也一视同仁。那么,自由的人又怎么样呢?他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渴望在这个世界上站在自己的根基之上,这种人认为必要的行为比清醒的良心或职业上的尽职价值更高,这种人准备为有成果的妥协而牺牲不结果的原则,或者为有成果的激进而牺牲不结果的平凡。他又怎么样呢?他必须谨防自己的自由成为自己的祸根。因为,当他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时候,他也许不会发现,他力图逃避的那个较大的恶,很可能到头来却是较小的一个。这方面有不少悲剧的原始素材。有些人企图躲进自己的个人美德的内殿,以逃避乱七八糟的公众生活。然而,这种人面对自己周围的不义,不得不封住口、闭上眼。只有以自欺作为代价,他们才能保持自身的纯洁,远离承担责任的行动所带来的污垢。因为他们所获得的一切,他们弃之不为的一切,仍将扰乱他们内心的平静。面对这种纷扰,他们不是在精神上走向崩溃,就是发展为一切法利赛人①当中最伪善的人。①Pharisees,古代犹太教一个派别的成员,《新约圣经》称之为伪善者。——译者谁站在自己的根基之上?只有这种人——他的终极标准,不在自己的理性、自己的原则、自己的良心、自己的自由或自己的美德之中,但是当他受到召唤,要凭着对上帝的信仰和绝对专一的忠诚,去采取顺从和负责的行动时,他准备牺牲上面那一切东西。这种负责的人力求使自己的整个生命,成为对上帝的问题和召唤的一个响应。①①“负责的”(responsible)和“响应”(response)本意相同,都有“能动”、“能做出反应”之意。本文中“责任”、“责任感”等词亦与之同源。——译者选自《狱中书简》,迪特里希·朋霍费尔著,高师宁译,何光沪校,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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