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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艾萨克·辛格:短暂的礼拜五(冯亦代 译)

Issac Singer 黄灿然小站 2021-07-02



1

在拉泼契兹村里,住着一位名叫施穆尔-莱贝尔的裁缝和他的妻子,苏雪。施穆尔-莱贝尔一半是裁缝,一半是皮毛匠,一个彻头彻尾的穷人。他的这门手艺始终没有学到家。一接过做短上衣或是犹太长袍的活儿,他免不了把这件衣服不是做得太短,就是做得太瘦。背后的带子不是上得太高就是太低,左右的开领从来没有对称过,而上衣背后的开叉,也不居中。传说有次他缝条裤子,竟把中间开裆的钮扣盖,缝到一边去了。施穆尔-莱贝尔的顾客中挑不出什么富裕的公民来。普通老百姓却把他们褴褛的外套拿给他打个补丁或是翻个新,农民们则把他们老旧的皮衣叫他翻个面。跟那些笨拙的工匠一样,他出活也很慢。每次做件衣服,他总要磨蹭几个礼拜。尽管有这些缺点,还应该说施穆尔-莱贝尔是个诚实的人。他用的线结实耐磨,他缝的接缝从来不会开绽。要是人们向施穆尔-莱贝尔配个衬里,即使要的是普通粗麻布或是棉布,他也要去买最好的材料,因此使他很少赚头。不像另外那些个裁缝,把余料攒起来,他把所有的零头碎角都还给他的顾客。


要不是他那位精明干练的妻子,施穆尔-莱贝尔定会饿死了事。苏雪竭尽一切来帮助他。每逢礼拜四那天,她就到富裕人家去帮工,揉面团,在夏季,便到林子里去采草莓和菌子,还拾生炉子用的松球和小树枝。冬天她拔禽毛替新娘做羽绒褥子。和她丈夫相比,她做裁缝的手艺高明得多,所以一见他在那儿唉声叹气,在摸摸索索或嘟嘟囔囔,表示他已经无法解脱困境时,她便抢下他手里的画粉,给他比划该怎样做下去。苏雪没有孩子,但大伙儿都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孕,而是由于她的丈夫天生无嗣,因为她的几位姊妹都生儿育女,而他只有一个亲哥哥,却又像他一样没有个孩子。镇上的女人们不断劝说苏雪和丈夫离婚,可是她连听也不听,两口子相互眷恋的爱情是十分深的。


施穆尔-莱贝尔个子又小,又笨手笨脚。他的手脚大得和身子不相称,他的额角在两侧鼓了出来,这是经常在傻子中间见得到的。他的双颊红得像苹果,光秃秃没有一根胡子,只有在下颔上窜出来那么几根须毛。他几乎根本没有脖子,脑袋直接连在双肩上,活像个雪人。他走起路来,鞋跟就在地上蹭,因之远远就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他老是在哼哼着什么,脸上经常堆着温厚的笑容。不论寒暑,他总是穿着一件土耳其式的长袖长袍,戴一顶有护耳的羊皮帽。不论什么时候要找送信的人,总是施穆尔-莱贝尔抢着来要这个差使,而且不论路有多远,他也老是高高兴兴上路。爱开玩笑的人给他起了各式各样的绰号,而且使他成为种种恶作剧中的笑柄,可他从来不生气。别人呵责那些作弄他的人,他只不过说一声:“我才不在乎呢,让他们开开心吧。他们不过是群孩子,说到底……”


有时,他给这个或那个小捣蛋送一块糖、一颗干果。他这样做一点也没有在肚子里打什么鬼主意,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


苏雪个子比他高出一头。在她年轻的时候,人们认为她是个美人儿,她做女佣帮工的人家都对她的诚实和勤劳,有很高的评价。许多年轻男人争着向她求婚,她却选中了施穆尔-莱贝尔,因为他从来不夹杂在礼拜六中午卢布林大街上那批城市青年中间,和姑娘们调情说爱。他那种虔诚和不爱交际的性格使她高兴。即使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苏雪在学习《摩西五书》中,在护理养老院老年人中,在听那些坐在屋前补袜子的老妇人们讲故事中,就能得到乐趣。她在每月最后一天“赎罪日”吃素斋,而且经常参加妇女教堂里举行的礼拜仪式。别个做使女的姑娘嘲弄她,认为她太古板了。她一结婚后就剃了发,在头上包上一块头巾,连耳朵也严严地遮住,从来不让一丝头发从她已婚妇女戴的假发套中散落出来,像有些年轻妇女那样。浴室管理人对她赞不绝口,因为她在礼拜沐浴时从不玩笑,而是遵照教规,斋戒沐浴。她只买无可争辩的照犹太教规处理过的肉类,虽然这要多花半分钱一磅,当她对规定食物的教律发生怀疑时,便去请教犹太教士的意见。不止一次,她毫不犹疑地把食物全都扔掉,甚至打烂瓦罐。总而言之,她是个干练的敬畏上帝的女人,不止一个男人妒忌施穆尔-莱贝尔有位珍宝似的妻子。


除了日常生活的种种祝福外,两口子尤其虔诚遵守安息日。每到礼拜五中午,施穆尔-莱贝尔就放下工具,停止工作。他总是第一个去礼拜沐浴的人,他在水里沉浸四下,象征圣主名字的四个大字①。他也帮助教区执事把蜡烛插在枝形吊灯和枝形烛台上。苏雪在一星期里省吃俭用,但是在安息日里,她却大事铺张。大批蛋糕、小甜饼和安息日面包送进灶上热烘烘的烤炉里去。冬天,她用塞满面团和熬过的脂油的鸡脖子做布丁。夏天,她用大米或面条做布丁,涂上鸡油,还洒上白糖或桂皮粉。主菜里有土豆掺荞麦,或是珍珠麦拌扁豆,中间她决不会忘掉放上一块髓骨。为了保证这碟菜煮透,她用零散的面团把烤炉四周封上。施穆尔-莱贝尔珍惜每一口到嘴的东西,每次安息日饭桌上,他都要赞扬一番:“啊,苏雪,亲爱的,这是皇帝吃的御膳!简直是天堂的滋味!”苏雪便回答说,“敞开吃吧。愿你得到健康。”


① 指英文字LORD。


虽然施穆尔-莱贝尔是个不高明的学生,记不全希伯来语法典中的一章一节,他却精通各种教规。他和他妻子经常学习意第绪语的《善心篇》。在半节日、节日和闲暇的日子里,他诵读意第绪语的《圣经》。他从来不错过一次听道,而且虽然是个穷人,他从小贩那儿购买一切有关道德指南和宗教故事的书籍,以后便和妻子一块诵读。他背诵圣训从不感厌倦。早上他一起身,把手洗干净,嘴里就开始念起祷词的序文。接着,他便走向经堂,挤在人群中参拜上帝。每天他除了背诵几章《诗篇》,还念那些被不太虔诚的人所存心省略的祷词。他从父亲那儿承继了一本厚厚的用木板做封面的祷告书,书里面包含了一年中每日有关的礼拜仪式和教规。施穆尔-莱贝尔和他妻子注意每天的礼拜,也遵循每一条教规,他经常向妻子指出:“我准得下地狱,因为我死后世上没有人会给我念悼词的。”“别嚼舌头,施穆尔-莱贝尔,”她会反对说,“第一,在上帝保佑之下,什么事都办得了的。第二,你会活到救世主重临的日子。第三,我死在你前头,你还要娶一个年轻妻子,她会给你养育成打的儿女,这样的事是完全可能的。”当苏雪说这些话时,施穆尔-莱贝尔就会大声吼着:“上帝不许!你一定要活得好好的。我宁愿在地狱里烂掉!”


虽然施穆尔-莱贝尔和苏雪使每一个安息日过得津津有味,他俩最最称心如意的还是冬季的安息日。由于安息日前的那个白天来得短暂,由于苏雪在礼拜四一直忙着干活干得很晚,夫妻俩在礼拜四晚上通常整夜不睡。苏雪在揉面盆里揉面团,再用布和一个枕头把盆盖住,使它容易发酵。她用引火柴和干树枝烧热烤炉。屋里的百叶窗全关严了,门也闭上。大床和长凳床也不整理,因为一等天亮,两口子还得小睡一会。只要天还黑着①,苏雪便可以就着一支烛光准备安息日的吃食,她拔着一只鸡或是一只鹅的羽毛(如果她设法买到一只价钱便宜的),用水泡,用盐渍和刮下腔里的脂油。她用文火给施穆尔-莱贝尔煨了肝儿,而且还烤个小小的安息日面包。有时,她在面包上用面团镶上她的名字,以后施穆尔-莱贝尔便会嘲弄她说:“苏雪,我正把你吃进嘴里。苏雪,我已经把你吞下去了。”施穆尔-莱贝尔欢喜温暖,他会爬上烤炉,从那儿望着下面自己的娘子,正在烧、烤、洗、漂、捣、切。安息日面包做得圆滚滚的,烤成褐色。苏雪飞快地捏着面包的花边,在施穆尔-莱贝尔眼里看来,简直像在跳舞。她麻利地动用着括勺子、拨火棍子、勺子、鹅毛掸子,有时甚至用手指抓起火热的煤块来。汤罐子喜气洋洋地开着锅。偶尔会有一丝汤水喷了出来,火热的铁皮上便会发出一阵嘶嘶嚓嚓声。与此同时,蟋蟀在唧唧奏鸣。虽然到这会儿,施穆尔-莱贝尔早已吃过晚饭,他的胃口又给刺激起来,苏雪便会扔给他一块小馅儿饼、一个鸡胗肝、一块小甜饼、一颗李子羹里的李子,或是一大块罐焖肉。一面她会嘲弄他,说他是个馋鬼。一当他要为自己辩解,她便大叫:“哦,这是我的罪过,我让你挨饿了……”


① 这是一年中最丰富的安息日饭菜,必须从礼拜四晚上做一系列的准备,直到礼拜五天明才能睡觉,所以要点着蜡烛做事。


到天泛鱼白色,他们便疲累不堪躺下身来。由于他俩的努力,苏雪第二天便用不着精疲力尽了,而且在日落之前一刻钟可以在烛火下举行祝福礼。


故事发生的这个礼拜五,正是一年中最短暂的礼拜五。屋外,下了整夜的雪花,把房屋覆盖起来,一直埋到窗下,连屋门也堵住了。像往常一样,这对夫妇一直到清晨才躺下睡去。他们比往常起身更晚,因为他俩没有听见雄鸡报晓,而且由于窗上覆盖着霜雪,白天竟像夜晚一样漆黑。轻轻说了声“感谢主恩”之后,施穆尔-莱贝尔拿起扫帚和铁锹到屋外清出一条小道来,之后他拿了个水桶到井上去打了水。接着,由于没有急着要做的事,他决定要休息一整天。他到经堂去做早祷,早饭后又去了浴室。因为室外的严寒,来客们都一个劲喊着:“来桶水!来桶水!”浴室司事在灼热的石头上倒了许多许多水,水蒸气也不断地越来越浓。施穆尔-莱贝尔找到了一把光秃秃的柳枝,爬上了一条最高的长凳,一直把皮肤打成红色①。从浴室他又匆匆回到经堂,那里教堂执事已经在地上铺洒了沙子。施穆尔-莱贝尔点上了蜡烛,帮着把桌布铺在台上。这之后,他又回到家里,换上了安息日穿的服装。他的皮靴,已经在前几天换上新的鞋掌,不会再进水了。苏雪早已把一星期换洗的衣服洗好,给了他一件干净衬衫、一套内衣裤、一件带穗边的长袍,甚至还有双干净袜子。她已经在烛火下做了祝福祷告,安息日的气氛从屋里的每一角落散发出来。她围上了丝头巾,上面有亮晶晶的银箔,穿了一身黄灰相间的衣衫,一双尖头发亮的鞋子。在她项间,挂了一串施穆尔-莱贝尔的妈妈——愿她安息——在她结婚证书签字那天送她的项链。结婚戒指在她食指上闪闪发光。烛光在窗玻璃上反射着,施穆尔-莱贝尔幻想外面还有一间同样的房间,另一个苏雪在那儿点亮安息日的蜡烛。他巴不得告诉自己妻子她是多么楚楚动人,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好说了,因为祷告书里特别列出,要能赶到教堂去的前十名礼拜者之内,才是合乎教规的;事情也如愿以偿,他去祷告时正是第十个到达的人。当会众唱完《雅歌》时,领唱人唱起了《称谢耶和华》和《让我们满口欢呼》。施穆尔-莱贝尔热情地祷告着。这些语句在他唇舌上甜蜜温馨,它们好像有生命似的从唇间滚出,他感到这些语句在东墙上翱翔,上升到“圣方舟”、金狮、石碑的绣花帏幕,一直浮游到绘着十二星宿的天花板上。从那儿,祷词必然会飞升到“荣耀的宝座”②。


① 用柳枝擦打全身代替肥皂。
② 指耶和华的宝座。



2

合唱领唱者唱着,“来吧,我敬爱的”,施穆尔-莱贝尔便极力唱着和声。接着是祷词,人们背诵,“吾人天职,乃在颂扬……”施穆尔-莱贝尔跟着说“宇宙之主”。事后,他向每个人道了安息日祝贺:教士,屠宰礼拜师,犹太长老,教士助手,每一位到场的人。犹太圣经小学的孩子们一面高呼,“安息日好,施穆尔-莱贝尔”,一面用手势和做鬼脸来嘲弄他,但是施穆尔-莱贝尔却以微微一笑回答他们,甚至有时还和蔼地捏捏一个孩子的脸蛋。接着他就上路回家了。雪积得很高,使人简直瞧不清屋顶的轮廓,好像整个居民区埋在皑皑白雪之中。天空,整天都低垂阴沉,现在变得清爽了。朵朵白云里,一轮明月向下窥视,在雪地里显出白昼的清晰。在西边,云堆边缘还露出一线落日的余辉。这一礼拜五夜空的星星显得大一些,亮一些,透过某种奇迹,拉泼契兹村似乎与天际混成一体了。施穆尔-莱贝尔的小屋座落在距离教堂不远的地方,如今似乎贴在高悬的空间,正如教堂里所写的:“上帝悬浮大地于虚无混沌之上”。施穆尔-莱贝尔一直慢慢走着,因为根据教规,凡人从圣殿里出来,不能快步行走。但是他渴望回家。“谁知道呢?”他思忖着。“说不定苏雪病了吧?说不定她出去汲水——上帝不许——掉在井里了吧?上天保佑我们,有多少不幸之事会降落在一个人的头上。”


在门洞口,他跺跺双脚,抖去雪片,接着打开门,看到了苏雪。屋子里使他联想到天堂。烤炉刚粉刷一新,枝形烛台上的蜡烛露出一圈安息日的光轮。一缕香气从封闭了的烤炉里透出一股安息日晚餐的味道。苏雪坐在长凳上显然在等待着他,她的两颊像妙龄女郎那样光泽动人。施穆尔-莱贝尔向她道了安息日愉快的祝颂,她则以愿他一年平安的祝颂作答。他开始哼起:“愿平安降临在一家的守护天使……”等他和这些从教堂一径伴送他回家的看不见的天使们道别以后,他背诵了:“珍贵的妇人”。他对于这几个字的寓意了解得多么透彻啊,因为他经常在意第绪语中念到,而每次念到,总会重新想这几个字对苏雪说来是多么恰当。


苏雪觉察到这些神圣的语句,是为了赞美她而说的,暗自思忖:“我在地上只是个平凡的妇人,一个孤女,而上帝却选中了我,保佑我有一个用崇敬的语言赞扬我的诚笃丈夫。”


他俩在白天都吃得很克制,这样才能有胃口去大吃安息日的晩餐。施穆尔-莱贝尔就葡萄干酒前说了祝福词,便把酒递给苏雪让她喝。之后,他把手指放在有柄的锡勺里涮了涮,接着她也洗了手,他俩用同一块手巾擦干了手,各拿一头擦。施穆尔-莱贝尔拿起了安息日面包,用面包刀把它切开,一片给自己,一片给他的妻子。


他马上告诉她面包烤得正合适,她反对说:“算了吧,每个安息日你都这样说的。”


“可这碰巧是真的呀,”他答道。


虽然在寒冬腊月很难得到鲜鱼,苏雪还是在鱼贩那儿买到四分之三磅的梭子鱼。她把鱼连同洋葱剁在一块,加上一个鸡蛋、盐和胡椒,配着胡萝卜和芹菜煨起来。这使施穆尔-莱贝尔吃时香得透不过气来,吃完鱼,他得喝上一大杯威士忌酒。当他开始唱起餐桌歌时,苏雪文静地跟着唱起来。接着上了鸡汤烩面条,汤面上浮闪着点点的脂油,好像金色的钱币一样。在汤和主菜之间,施穆尔-莱贝尔又唱了安息日颂诗。由于一年中这季节的鹅很便宜,所以苏雪便多给了施穆尔-莱贝尔一大块鹅腿表示厚待。吃完甜点,施穆尔-莱贝尔最后一次洗了手,又说了一遍祝福词。当他说到“让我们的生活里无所欠缺,不要收受现世的馈赠,也不向世人借贷”,他把眼珠子向上一翻,挥舞着双拳。他从不中止祷告,但愿上帝允许他能继续独立谋生,但愿上帝不要让他成为布施的对象。


感谢天恩之后,他又说了一章希伯来语法典,和他那本大祷告书里可以找到的各种其他祷词。接着他又坐下来念《摩西五书》中有关这一礼拜的章节,两次用希伯来文,一次用亚拉姆语。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准准确确,免得在艰难的亚拉姆语的“翁格罗司”章中读错了字。等到读最后一段时,他哈欠连连,眼里充满泪水,他为极度的疲惫所征服了。他简直睁不开眼来,在两段文字间隔处,竟然有一两秒钟入睡了。苏雪一见他这副样儿,就给他在长凳床上铺好被子,也在自己的羽垫床上铺上了干净床单。施穆尔-莱贝尔勉勉强强做完了他的睡前晚祷,随即宽衣。等他已经在长凳床上躺下来,他才说:“一个美好的安息日,我虔诚的娘子。我太倦了……”接着转身向壁,马上发出鼾声。


苏雪又坐了一会儿,注视着安息日的蜡烛,它们已经开始冒烟和闪烁不定了。上床之前,她把长颈水壶和脸盆放在施穆尔-莱贝尔床头,使他不会在次晨起身时无水洗涤。接着,她也上床睡去了。


他俩睡了约莫一两小时,也可能是三小时——说实在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突然苏雪听见施穆尔-莱贝尔的声音。他喊醒了她,轻声叫着她的名字。她睁开一只眼,问道:“什么事?”


“你身上干净吗?”他咕哝说。


她想了一会儿,答道:“干净。”


他起身走向她。马上就同她躺在一床了。对她肉体的渴望唤醒了他。他的心怦怦乱跳,血液在血管里奔流。他感到腰部有种压力。他的冲动要他马上和她成就好事,但是他想起教规警告过除非首先喁喁情话一番,男人是不许同女人干房事的,现在他就倾吐着他对她的衷情,而且说这次同房很可能使他们养个男孩子。


“女孩儿你就不接受吗?”苏雪开着他的玩笑,他答道:凡属上帝所赐,我都欢迎。”


“我想我再不会得到这种恩赐了,”她说着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没有?”他问。“我们的祖奶奶撒拉①比你年纪大多啦。”


① 撒拉是亚伯拉罕之妻,亚伯拉罕是以色列民族的始祖,他们的儿子以撒是上帝赐生的。撒拉怀孕时已九十一岁,亚伯拉罕一百岁。


“我怎能把自己和撒拉相比呢?最好,你还是和我离婚另娶一个。”


他打断了她,用手按住她的嘴。“即使我肯定自己可以做以色列十二支族和别人的种马,我还是不会离开你的。我不能想象自己和其他女人生活在一起。你是我冠冕上的珍珠。


“如果我死了怎么办?”她问。


“上帝不许!我只能悲愁而死。人们会在同一天把我俩埋葬的。”


“不要说亵渎上帝的话。等我骨头成灰时,你还会活下去的。你是个男人。你会另外找一个的。可是没有你,我还能干什么?”


他想要回答她,可是她吻着他,把他嘴巴封住了。他就亲近她。他爱她的肉体。每当她献身给他,那种旖旎的境界再次使他惊奇不已。他会想这怎么是可能的呢,他,施穆尔-莱贝尔,居然能独个儿享有这样的瑰宝?他明白教规,一个人不该放纵情欲。但他曾经念过一本圣书说,凡是根据摩西和以色列法律规定娶来的发妻,接吻和拥抱是允许的,他便爱抚她的脸庞、脖子和乳房。她警告他这是轻薄行为。他答说:“那末让我躺上酷刑台吧。大圣徒也爱他们的妻子哟。”可是,他答应自己次晨去做礼拜沐浴,唱圣诗,保证出一笔慈善捐款。因为她也爱他,而且喜欢他的爱抚,也就听之任之了。


等他满足了欲望之后,他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但是睡意沉沉。他觉得太阳穴发痛。苏雪也觉得头疼。她突然说:“我怕烤炉里有什么东西焦了。也许我该把烟道打开?


“算了,你在瞎想,”他答道。“这样屋子会太凉。


他真疲惫得厉害,马上睡着了。她也一样。


那晚上,施穆尔-莱贝尔做了个怪梦。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殡葬会的兄弟们来了,把他抬了起来,在他头旁点燃蜡烛,开了窗户,念起祷词,来证明死者是经上帝许可的。这之后,他们把他放在板上净了身,再放在担架上抬到墓地。在那儿,他们把他下葬,掘墓人对他的遗体念了悼词。


“真古怪,”他想,“我一点也没有听到苏雪的悲悼和乞求原恕。她那样快就变了心是可能的吗?还是她——上帝不许——为悲哀压倒了呢?”


他想喊她的名字,但是喊不出声来。他挣扎着要离开坟墓,但是他的四肢无能为力。猛然,他醒了过来。


“多可怕的梦魇!”他想。“但愿我真个摆脱出来了。”


这时候,苏雪也醒来了。他把梦境告诉了她,她有一会儿一声不响。然后她说:


“灾难临头了。我梦见的和你一模一样。”


“真的吗?你也梦见了?”施穆尔-莱贝尔问道,现在害怕起来了。“我看事情不妙。”


他试着要起身,但是他动弹不了。似乎他全身的力量都被剥夺完了。他向窗户望去,看看是否已经天亮,可他却看不到有任何窗户,也没有一块窗玻璃。黑暗阴森森布满四周。他耸起耳朵,经常他能够听到蟋蟀的唧唧声、耗子的奔跑声,但是这次却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他想要去碰碰苏雪,但是他的手似乎没有生命了。


“苏雪,”他平静地说,“我已经瘫痪了。”


“灾难临头了,我也一样,”她说。“我手脚动弹不了。”


他们在那儿躺了好大一阵子,安静地,感受到他们的麻木僵硬。接着苏雪说:“我怕我们已经永远进了坟墓。”


“我想你说得对,”施穆尔-莱贝尔用死人的声调回答。


“可怜我,是什么时候死的?怎样发生的?”苏雪问。“毕竟,我们入睡前是既健康又精神饱满的哟。”


“我们一定给炉灶里的煤气熏着了,”施穆尔-莱贝尔说。


“但是我说过要把风道打开。”


“是呀,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上帝怜悯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们还是年轻人哪……”


“没办法。显然这是命里注定的。”


“为什么?我们安排了正规的安息日。我做了那么可口的晚饭。一整条鸡脖子和千层肚。”


“我们再用不着食物了。”


苏雪没有立刻回答。她正在思忖自己的内脏。不,她没有胃口。甚至一条鸭脖子和千层肚也引不起胃口。她想哭,但是她哭不出。


“施穆尔-莱贝尔,他们已经把我们埋葬了。一切都完了。”


“是呀,苏雪,该赞美最高的审判官!我们是在上帝的手里。”


“你能够在天使杜玛前背诵那节属于你名字的引文吗?”


“能。”


“幸而我们肩并肩地躺在一块儿,”她嘟囔着。


“是呀,苏雪,”他说,想起一首诗:你们活着相爱相亲,你们死时也没有离分


“我们这座小屋子怎么办?你连遗嘱也没有留下。”


“毫无疑问,要给你的姊妹。”


苏雪想问问另外的事情,但是她羞于启齿。她对于那顿安息日饭菜有点不放心。是不是已经从烤炉拿出来了?谁把它吃了?但是她觉得这样的疑问是不适于一具死尸说的。她已不再是揉面团的苏雪了,只是一具纯洁的包着寿衣的尸首,眼皮上散着碎瓷片,头上戴着修道头巾,手指间夹着山桃枝。天使杜玛会随时带着他的火杖来临,她必须做好准备,向他忏悔。


是呀,那些混乱与诱惑的短促年头已经终结。施穆尔-莱贝尔和苏雪终于到达极乐世界。夫妻早已缄默无声。在沉寂中,他们听到天使翅膀的搧动和宁静的歌声。上帝差来的天使引导施穆尔-莱贝尔裁缝和他的妻子苏雪进入天堂。


冯亦代译



选自《辛格短篇小说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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