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按:跟西利托的《长跑运动员的孤独》一样,詹姆斯·鲍德温的《桑尼的布鲁斯》也是我大学期间读过的印象较深的一篇小说。我读的是收录于复旦大学外文系译注的《英美短篇小说荟萃》英汉对照版,但长期以来在我记忆中它都只是注释本,也许是因为我只是读原文,有困难的时候才看译文,而由于小说句子并不难懂,所以留下它是注释本的错觉。最近想起这篇小说,想找中译,从旧书网买来王佐良编的《美国短篇小说选》。在录入这篇小说时,才发现我书架上的《英美短篇小说荟萃》里有译文!九十年代,我从一本也是中国大陆出版的英语散文选里译了鲍德温的《布鲁斯的功用》,收录在我的第一本译文集《见证与愉悦》里。后来我买到托妮·莫里森编辑的美国文库版的《詹姆斯·鲍德温随笔合集》,八百多页从头读到尾,感动、叹服。他的随笔风格有点儿介于钦定本圣经与亨利·詹姆斯之间,难得地高雅,加上他特有的坦诚和深度,形成一种奇异的魅力。如果让我来给二十世纪美国随笔作家排名,他第一。但我平时读英美报刊杂志,并没有看到作家和评论家们怎样推崇他的随笔的成就,这使我感到奇怪,也许因为他是黑人,讨论的很多是种族问题?我买他的《随笔合集》是因为想找那篇《布鲁斯的功用》(但没有收录在这里,而是收录在他一本未结集的作品集里)。而这一切又是因为大学时代偶然读过他这篇《桑尼的布鲁斯》。王佐良先生在编者按语里说:“写美国黑人的小说是不少的,然而深刻如此篇者罕见。”
那个消息,我是搭地铁去上班的时候在报纸上看到的。看了一遍,不相信,又看一遍。后来我对着报纸八成儿是发了呆了──他的姓名,案情经过,白纸黑字都印得分明。地铁的车厢外笼罩着一派黑暗,隆隆之声不绝,车厢里灯光摇曳,前后左右一片人海,顾不得这许多人,也由不得我自己,我只管对着报纸发呆。简直不能相信!我出了地铁站向中学里走去,一路上不住的在内心念叨:简直不能相信!可是我又不能不信。我感到心寒,为桑尼①感到心寒。他又活生生的出现在我眼前了。那天我在教代数的时候,只觉得有好大一块冰块堵在我的肚子里,慢慢的在那儿化呀,化呀,化了一整天。这冰块也真特别。一刻不停的化,化出点点滴滴的冰水,淌得我周身血管里到处都是,可是冰块却始终不见缩小。有时候倒反而更结实了,似乎愈来愈大了,压得我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破腹而出,憋得我气也透不过来,直想放声大叫。大凡这样的时刻,准是我又想起桑尼从前说过的一句什么具体的话,或是干过的一件什么具体的事了。① 桑尼本是对男孩的亲热的招呼,有“小弟”、“宝宝”之意。在这篇小说中实际已成了一个名字,故从音译。记得当初桑尼跟我班上学生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他容光焕发,神情开朗,面皮泛出一派古铜般的光泽,一对棕色的眼睛直率得可爱,举止非常温和、非常文静。我不知他现在是怎么个模样儿?上一天晚上警察在闹市区的一个公寓里突击搜查,把他当场逮走了,罪名是:贩毒吸毒。我不能相信──我这意思是说,我的脑袋里根本容不下这种想法。长久以来我一直把这种想法拒之于千里之外。我也根本不想去弄个明白。我几次起了疑心,可是我从来没有说出过口,每次都悄悄的把疑团撂开了。我总是对自己说,桑尼只是有点狂热而已,发疯总还不至于吧。再说,他以前一向是个好孩子,你看现在的孩子,特别是哈莱姆的孩子,往往变得很快,真是说变就变,有变倔的,有变坏的,有变得全无体统的,而他就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说我的兄弟有朝一日会堕落到身败名裂,会把那一脸容光消磨以尽,会落到我早已司空见惯的那般光景,我怎么肯相信呢。但是事情毕竟还是发生了,而我居然还在这里给许多小伙子大讲其代数,谁保得定这些小伙子不是此中人呢,一旦扎了针,上了劲,也许个个都是飘飘欲仙呢。代数对他们能顶多少用呢,在他们看来恐怕还是这玩意儿管事多了。我敢说,桑尼第一次弄上手的时候,他的年纪也决不会比这些小伙子大多少。这些小伙子今天过的日子,也还跟我们那时候差不多,他们都猛的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却冷不防一头撞上了顶上那低低的天花板──他们在现实中的前程就是这样有限。他们满心气愤。他们真正身经体受的,无非只是两种黑暗,一种是他们生活中的黑暗,那正在向他们步步逼来,还有一种是电影院中的黑暗,这后一种黑暗使他们看不到那前一种黑暗,如今他们就在这后一种黑暗中做起复仇之梦来。做这种梦,他们比什么时候都齐心,也比什么时候都孤独。最后一课的下课铃响了,放学了,我才舒出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我似乎已经憋了整整一天了。我身上衣服都湿透了──我这时候的一副模样,大概就像连衣坐在浴间里,熏了一下午的蒸汽浴。我在教室里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听着窗外楼下学生的声音,叫的,骂的,笑的。他们的笑声引起我的注意,这恐怕还是第一次。那不是欢乐的笑声──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孩子的笑声应该是快快活活的。可是他们的笑声却是挖苦的,刻薄的,存心要人出丑的。这种笑声是清醒的笑声,他们的咒骂之所以厉害,也就因为那是清醒的咒骂。我在这里听他们笑骂,可能是因为我心里正想着我弟弟,从他们的笑骂里我听到了我弟弟的声音──也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一个小伙子在吹口哨。吹的那个调子,说繁复可真是繁复,说简单却也非常简单。他吹来那么流利,简直好似莺啼鸟语,在这天朗气清、嘈杂刺耳的氛围里听来冷静极了,也动人极了,正好盖过了种种噪音,一声声送到耳里。我就站起来走到窗前,看了看楼下的院子里。如今正是初春季节,孩子们胸中的血气已经开始涌涨。时而走来一个教师,匆匆的打学生中间穿过,仿佛急着要走出这个院子,离开这些孩子,好眼不见心不烦似的。我也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来。我想还是到家里去跟伊莎贝尔谈谈吧。等我到了楼下,院子里差不多已经空无一人了。只看见那吹口哨的小伙子还站在一个门洞附近,活像桑尼的模样。我差点儿就要叫他桑尼。可是仔细一看不是的,这小伙子我们过去也都认识,他是住在我们家那一带附近的,以前是桑尼的朋友,比我小了好几岁,所以跟我从来也没有什么交往,反正我也一向不喜欢他。他现在虽然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却照样还在我们那一带东逛西荡,照样还会在十字街头一混就是几个钟头,一年到头就是那么一副飘飘然的、不三不四的样子。我时常碰上他,碰上了他就不会放过我,总要千方百计问我讨个两毛五或者半块什么的。而且他每次总能找出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我也每次总给了他──我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可是这一回,我却突然觉得恨透了他。他打量我的那副神气,像一条狗,也像个调皮的孩子,我看着实在受不了。我想要问他闯进学校的院子里来干什么。他却拖拖拉拉的挨到我的跟前,说:“原来你买了报了。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你是说桑尼的事吗?对,我已经知道了。怎么你倒没有给他们抓去?”他咧嘴一笑。这一笑,使他显得讨厌极了,同时也叫我想起了他小时候的那个鬼样子。“我可没在那儿。我是不跟那班人混在一起的。”“算你造化。”我递给他一支香烟,透过烟雾打量着他。“你老远的跑来,就是要告诉我桑尼的消息么?”“对。”说着他似乎微微摆了摆头,一副眼色好不古怪,两颗瞳人简直像要碰在一起。在耀眼的阳光映照下,他汗潮潮的深褐色皮肤失去了光泽,眼神显得那么猥琐,用药水烫直的头发里污垢毕露。身上还透出一股异味。我赶紧避开点儿,说道:“那好,多谢你了。反正消息我也已经知道了,我得回家去了。”“我陪你走一段吧。”他说。于是我们就迈步走去。院子里还有两三个孩子没走,其中一个跟我说了声再见,还奇怪地瞅了瞅我旁边的这个小伙子。“你打算怎么办呢?”小伙子问我。“我是说,桑尼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呢?”“你瞧,我跟桑尼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要不要替他想什么办法,我现在也很难说。不过话说回来,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是啊,”他马上接口说,“是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我看,对桑尼老兄只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这也正是我心里的想法,所以我觉得他这话未免有点多嘴。“不过桑尼竟会这样,我倒没有料到,”他又接着说。他说话的样子很古怪,两道目光直盯着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当桑尼是个机灵人,我心想这么一个机灵人,哪里就会上瘾呢。”“我看他自己准也是这么想的,”我很不客气地说,“所以他才上了瘾。那你呢?你不用说一定是个机灵鬼啦。”他这才正眼看了我一下,只是匆匆看了那么一下。他说:“我才不机灵呢。我要是机灵些的话,早就拿把手枪图个干净了。”“好啦。别给我念你的伤心经啦。问我的话我也有一本伤心帐呢。”说完我倒感到有些内疚了──大概因为我原先并没有想到这个可怜的家伙居然也有一段身世可以诉诉,更没有想到他的身世还挺悲惨呢。因此我就赶快问:“这一下会把他怎么样呢?”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他在想他自己的什么心事。“说来也真怪,”他说──听他的语气,人家说不定还当我们在商量去布鲁克林走哪条道儿最便捷呢,“今天早上看了报纸,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跟这事有没有关系。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责任似的。”我一听这话,就用心听了。地铁站就在前面拐角上,再走几步就到了,所以我便索性站住。他也站住了。我们正好站在一家酒吧间的前面,他略微低一低头,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可是看来他要找的人没在。自动电唱机正在哗啦哗啦的放一支富有跳跃性的曲子,黑人风味十足;我有意无意的,看着里面那个女招待离了电唱机,跟着音乐跳呀扭的,回到酒台后面去卖她的酒。有人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呵呵大笑应了一声,身子依然跟着音乐的节拍摆个不停。我却一直瞧着她的脸儿。在她面露微笑的当儿,我发现这个变相娼妓的憔悴的容颜背后,可以看见有个小姑娘的影子,可以感到有个苦命的女子在那里苦苦挣扎。“我虽然什么也没有给过桑尼,”小伙子终于又说了,“可是我还记得,很久以前有一次我到学校里,飘飘然的正在得趣,桑尼来问过我那话儿味道怎么样。”他顿了一下,我受不了,我不敢对他看,只好望着那个女招待,听着那喧闹的音乐,只觉得连人行道都似乎震动了。“我对他说过味道妙极了。”音乐停了,女招待身子也不扭了,她望着自动电唱机,等了一会,乐声才又重起。“味道是妙极了。”我觉得这样谈下去可不是个道理。我才不想知道那是怎么个味道。要没有那话儿,眼前的一切──这来往的行人,这一幢幢房子,这音乐,这轻浮的黑人女招待──也不至于这样充满了威胁;这种威胁,已经入了骨了。“他们会送他到外地去,替他把嗜好戒一戒。”他摇了摇头。“说不定有一天他自以为断了瘾了,那时就会放他出来”──说着还做了个“放”的手势,把烟头往路旁的排水沟里一扔。“这不结啦。”“意思就是,这样不就结啦。”他扭过头来看着我,连嘴角都挂下来了。“我这意思你还不明白?”“你心里的意思我怎么会明白?”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这话简直轻得像打耳喳子。他仰脸对天说:“对呀,我心里的意思他怎么会明白?”于是他又把脸冲我转了过来,显出一副沉着耐心的样子,可是不知怎么,我却觉得他浑身都在震动,震得好像身子骨儿快要四散迸裂似的。我觉得那个冰块又在我肚子里堵着了,折磨了我一下午的恐怖又袭上了心头;我只好又去看那个女招待在酒台里边走来走去,洗洗酒杯,唱唱歌儿。“那你听我说:他们放他出来以后,这一切又会从头开始,照样再来。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你是说──他们放他出来以后,他又会从头开始,千方百计再去当瘾君子。你是说,他这个瘾是怎么也戒不掉的。是不是这意思?”“那你倒告诉我,”我过了好半天才说,“他为什么要去找死呢?他这不是在找死吗!他这不是自杀吗!他为什么要找死呢?”他吃惊地看着我,舔了舔嘴唇说:“他不想找死。他要活着。人总没有自己要找死的道理。”我真想问他……可我要问他的问题太多了,他是答不上来的,即使答得上来,他的回答我也不会满意。我就又迈开了步子。“好吧,我看这反正也不干我的事。”“那可对不起桑尼老兄啊,”他说。说话之间我们到了地铁站。他问:“你在这儿乘车?”我点点头。我顺着地下扶梯刚走了一步,他突然嚷了起来:“要命!”我抬头一看,他又咧着嘴笑了。“真是要命!我把钱都忘记在家里了。你带着一块钱没有?过一两天就还,一块钱就行。”突然我觉得心里一软,一股暖流忍不住就要迸涌而出。我再也不恨他了。只怕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像小娃娃一样哭了。我说:“别急,我有。”我翻了翻皮夹子,没有一块的钞票,只有一张五块的。我就说:“喏,拿着。够用了吧?”他对钞票一眼也没看──他是有意不要看。只见他脸上顿时变了一副诡秘可怕的神气,仿佛这钞票上的号码,可千万不能让我们两人知道似的。他说了一声“多谢”,这就巴不得跟我分手了。“桑尼的事你也不用操心。说不定改天我会给他去封信什么的。”
《桑尼的布鲁斯》原刊于1957年《党派评论》夏季号
可是我一直都没有给桑尼写信,也没有寄去什么东西。直到我的小女儿去世,我才写了封信去,他回了一封信给我,我看了信感到说不出的羞愧。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给我来信啊。我几次想给你写信,可是我心里也很明白,我使你伤透了心,想到这里,我又只好把笔放下。不过现在我却觉得我像是落在一个深深的,不,是极深极臭的洞里,拼命想要往外爬,如今刚刚看到了洞外当空的太阳。我怎么也得爬出洞去。我到这里的前后经过,我不能给你多讲了。我是说,我真不知道怎么给你讲好。总之那是因为有个什么原因,使我觉得害怕,想要逃避,而你知道我这脑袋瓜子是一向不怎么顶事的(一笑)。幸亏爹娘都已经去世,儿子落到这个下场,他们也见不到了。凭心说,我要是知道我干下的是这么回事,我就决不会害你这样痛心了──害你,也害了许多好心人,你们待我都这样好,对我都这样信任。有一点希望你不要误解,我这件事跟我搞音乐这一行可完全没有关系。情况并没有这样简单。或许也可以说,并没有这样复杂。我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将来出去以后是怎么个情况,我也尽量不去想。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只怕要发疯了,再也出不去了,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宁可一枪把自己打得脑袋开花,也决不再走这条老路了。反正我听说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讲的。早晚我要有了回纽约的日期,我就通知你,你要能够来接我,那就太好了。向伊莎贝尔和孩子们问好。我听到小格雷西的消息,难过极了。妈生前常说,天意难违,我巴不得也能像妈这样来安慰自己,不过看来我还不明白苦恼这回事是永远不会真正有个完的,我还不明白把苦恼怪在上天头上有些什么好处。也许要相信了才会有些好处吧。从此我就经常同他保持联系,一有可寄的东西就给他寄去,到了他回纽约的那天,我就去接他。我一看见他,许多我原以为已经忘却的事情重新又涌上了心头。因为我脑海里终于产生了疑问:桑尼怎么啦?他在里边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不管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反正在里边待过以后,他老了,瘦了,他一向固有的那种冷漠沉静的气度也更浓了。这怎么会是我的小弟弟呢。可是在他微微一笑的当儿,在他跟我握手的当儿,我这个不认识的小弟弟,却从他隐秘的内心深处探出头来了,好像黑洞里的一头动物,等着让人给引出洞去似的。七岁的差异,像一道鸿沟横在我们当中,我不知道这几年光阴能不能在我们之间起个桥梁的作用。我回想起好些往事,想得简直连气都透不过来了。他呱呱堕地,我是亲眼看到的;他牙牙学语,我是亲耳听到的。他开始学走,就是从妈怀里向我跟前走来的。他迈出了这有生以来的最初几步,就在快要跌倒的时候,我赶紧一把把他抱住了。他又咧嘴一笑。我们坐上了一辆出租汽车。我们都有满腹的话要说,心里的话实在太多了,真不知从何说起。他笑了。“这事你还记着哪。不去了!不去了!我觉得这里的印度味儿已经够浓的了。”他又笑了。“他们不要这块地方,那真是精明,没什么说的!”记得他才十三、四岁的时候,他曾经像入了魔似的,一心只想到印度去。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看的书,讲的也尽是苦行悟道,说是有的人不分晴雨(当然一般都特意要冒风顶雨)赤条条危坐在礁岩上,有的人则光着脚板在烧红的煤块上行走。我总是说,我觉得他们这种做法实际上就是拼命不要悟道。就因为我这么一说,我觉得他好像有点看不起我似的。“咱们让司机打公园旁边走好不好?”他说。“打公园西边走吧──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到城里来了。”“行,行,”我说。我觉得自己的口气怕有些像哄小孩似的,心想,但愿他听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才好。一边是公园的绿茵,一边是气派豪华却铁板着脸、意趣索然的旅馆和公寓大楼,我们的车子就在中间一路行去,直奔我们童年时代那些迷得死人的五光十色的街巷。这片大街小巷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如今已经矗立起了好一些“住房建筑计划”的住宅①,宛如汹涌大海之中矗立着几块礁石。我们消度幼年时光的老屋多半已经不可复寻,我们也已经再找不到我们当年偷过东西的铺子、初试性的滋味的地下室、爬上去扔过铁皮罐和砖块的屋顶平台。但是纵目所及,街上绝大多数依然是跟我们往日一模一样的房子,在屋里憋得发慌纷纷涌上街头的依然是跟我们当年一模一样的孩子,他们要到街上来见见光、透透气,没想到却落入了灾星的天罗地网。有些人逃出了罗网,但是多数人逃不出去。就是逃了出去的,也难免弄得身残肢缺,总得丢下点什么来,有如野兽为了逃命,把腿咬断了,丢在捕机里一样。我大概可以说是逃出去了吧,因为我现在毕竟是个教师了;桑尼也可以算一个,因为他已经离开哈莱姆多年了。可是,汽车出了闹市,开到了满街黑人、连天色都似乎骤然一黑的街上,我暗暗打量桑尼的脸色,心里就不由得想,我们各自贴着车窗在一路寻找的,正就是我们过去丢下的折臂断腿。每逢心里有什么烦闷苦恼的时候,那缺臂少腿的地方就会生疼。① 这是指美国由公家出资兴建并管理的住宅,常为公寓式楼房。到了一百一十号街以后,车子就沿着莱诺克斯路驶去。我跟这条路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了,可是今天,我又像得知桑尼遭了祸事的那天一样,只觉得这里充满了一种隐隐的威胁,似乎莱诺克斯路少了这股气氛就根本不成其为莱诺克斯路了。我家住的是“住房建筑计划”的房子。算起来造了也还不久。刚建成的那阵子,看去簇新耀眼,叫人都不敢进去住,可是到了现在,不用说也早已是一副破落相了。这种房子给人的印象,像是也想让人家过上快活、清白、朴实的生活,却又弄得很不像样──其实要说弄得不像样,住在里边的人家倒是配合得顶卖劲儿的。屋边萎靡的小草不足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生机,篱笆拦不断外边的声色世界,这些他们也都知道。开大窗子骗得了谁呢,窗子开得再大,总不见得就能变小房间为大房间吧。老实说他们对窗子也不怎么关心,他们要看的是电视。游戏场上来得最勤的孩子,一不玩滚木球,二不踩四轮鞋滑冰,既不跳绳,又不荡秋千,可是一到天黑以后,那里就出现了他们的踪影。我们搬到这里来住,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里离我教书的学校还不算太远,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孩子们着想;不过这里跟我和桑尼小时住过的老房子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遭遇,留下的也将是同样的记忆。在我带着桑尼举步走进屋里的那一刹那,我就觉得我这简直是把他重新又送进了虎口,当年他就是为了要逃避这种危险,差点儿丢了命。桑尼是一向并不健谈的。所以我也说不上为什么第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我就认定他是急着要跟我谈谈。那天一切倒也顺利,大小子还记得他,小小子很喜欢他,他也没有忘记给他们每人带来一件礼物;伊莎贝尔比我爽朗、圆通,待人也确实要比我周到得多,她特意精心准备了饭菜,见到了他更是衷心的感到高兴。伊莎贝尔总是很有办法,跟桑尼也能打打趣儿,而我就没有这种本领。我见到她又这样满面春风,听到她笑语如珠,看着她把桑尼逗得哈哈大笑,心里真是高兴。她一点也不忸怩拘束,至少看来并无一点忸怩拘束之态。只见她说说笑笑,好像毫无忌讳的样子,不知不觉就使桑尼把开头的那一丝半点拘谨都解除了。这时真是亏了有她,因为我那种满心冰凉的恐怖之感又出现了。我的一举一动,自己看着也觉得很不顺眼,我的一言一语,听起来似乎都弦外有音。我是在拼命回想从前听说过瘾君子都有哪些迹象,一边想一边便顺眼到桑尼身上去找。我这倒不是有什么恶意。我是想把弟弟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我巴不得他能亲口告诉我:他没事了,保险再也没事了!
《桑尼的布鲁斯》收入鲍德温1965年的小说集《去见那个男人》
“保险?保险个屁!”过去妈每次提起最好搬一搬家,给孩子们换个比较保险的环境,爸爸总就要这样咕哝一声,然后说道:“孩子到哪儿去也不保险,谁也找不到保险地方。”这样的话他总要说上一大堆,不过他的话虽然刺耳,他的为人其实倒一向并不讨厌,即使到周末喝醉了酒,也不会弄得大煞风景。实际上,他倒是一直在留心找个“稍微好点的地方”,可惜还没等他找到,他就死了。他是在战争期间的一个周末喝醉以后突然身亡的,当时桑尼才十五岁。他和桑尼相处得始终不怎么好。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桑尼是爸爸心上的宝贝,因为爸爸把他疼得厉害,为他抱着无穷的忧虑,结果就老是跟他发生冲突。跟桑尼冲突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一冲突他就退缩,退到内心的深处,叫你摸不着抓不到。但是他们始终合不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两人彼此太相像了。爹高大粗犷、嗓音洪亮,桑尼则正好相反,可是有一点他们却完全一样:都是那么一副孤独的脾气。爹去世以后,妈就想找我谈一谈这件事。当时我向部队里告了假,已经回到了国内。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妈妈的面。可是我记忆里这最后一面的印象已经跟她早先的模样儿都混淆起来了。我只要一想起她,浮现在我眼前的总是她星期天下午的光景,比方说,星期天吃过丰盛的午饭以后跟老亲老友在一起闲谈的光景。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身穿淡蓝色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爸爸则坐在安乐椅里,离她不远。起坐间里椅子排成一大圈,满满的坐着许多亲戚教友。屋外暮色已经在悄悄四合了,屋里的人都还没有知道。看窗上天色终于渐渐黑下来了,听街头不时传来一阵阵喧哗,有时还从附近教堂飘来几声丁丁当当的铃鼓,反观屋里,倒是鸦雀无声了。一时间谁也不说一句话,可是大家的脸色都阴暗下来了,就像窗外的天色一样。妈妈上身在微微晃动,爸爸闭起了眼睛。满屋的人都望着小孩子所见不到的什么东西。他们已经暂时把孩子们忘了。这时也许有个孩子正躺在地毯上,睡眼蒙胧。也许有谁膝头上抱着个孩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抚他的头。也许有个孩子悄悄的睁大了眼睛,蜷在墙角的一张大椅子里。这沉寂的空气、这苍茫的暮影、这阴暗的脸色,使孩子隐隐有些心惊。他只希望在他前额上抚摩的手能永远抚下去──永远也没有撒手长辞的一天。他只希望这些老人家能永远、永远团团围坐在起坐间里,谈他们的出身,谈他们的见闻,谈他们和他们亲属的种种遭遇。然而孩子心坎里也有懂事的、警觉的一面,他知道这些总难免有完了的一天,而且这一天已经快到了。不一会儿有人站起来把灯开亮了。于是,老人们又想起了孩子,当天他们也就住口不谈了。屋里虽是光照满室,孩子的心头却是一片黑暗。他知道,这种场合每遇上一次,他跟外边的黑暗也就更接近了一步。老人们在那里谈论的,正是这外边的黑暗。他们就是在这黑暗中长大的。他们就在这黑暗中苦苦熬耐。孩子知道他们不再多谈是有原因的:孩子过多的了解了老人以往的遭遇,也就会过多过早的明白自己来日的命运。我最后一次跟妈妈谈话的时候,记得我心情很焦躁。我急着要出去跟伊莎贝尔碰碰头。那时我们俩还没有结婚,我们有大堆事情等着要安排。妈妈身穿丧服,坐在窗前。她在那里轻轻的哼一支古老的圣歌,“主啊,你引导我来自远方。”桑尼出外去了。妈妈的眼睛老是望着街上。她说了:“你这一回走后,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够见到你。不过,我一向叮嘱你的那些话,你总不会忘记吧。”“妈,你可别这样说,”我满面堆笑说。“你的寿还长着呢。”她也笑了,可是没说什么。她好半晌没有作声。我就说:“妈,你别无事烦恼。我一定经常给你写信,支票会按时给你寄到……”“我想跟你谈一谈你弟弟的事,”冷不防她说道。“我要是有个好歹,眼看就没有人来照看他了。”我说:“妈,你不会有什么的,桑尼也不会有什么。桑尼没事儿。他是个好孩子,也很懂事儿。”妈妈说:“是好孩子,懂事儿,这些都不相干。不是坏孩子,不是傻孩子,也照样要吃亏。”她歇了一下,只顾望着我。“你爹早先有个弟弟,”说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笑容,我知道这正是她内心感到痛苦的表现。“你从来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吧?”“不知道,”我说。“从来不知道。”我不由得盯住了她的脸。她说:“是啊,你爹是有过一个弟弟。”她又望着窗外了。“我知道你也从来没有见过你爹痛哭。可是我见过──这些年来,见得也多了。”我问她:“我叔叔他怎么啦?怎么从来也没有听见谁谈起过他?”她说:“你叔叔叫人弄死了,死的时候比你这会儿还略微小一点。我认识他。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说喜欢调皮捣蛋那或许有一点,可他的心眼儿却是不坏的。”说到这里她打住了,屋里顷刻一片寂静,当年星期天的下午屋里往往也就是这样默默无声的。妈妈不住的探头瞧着街上。她说:“他一向在面粉厂干活,平素就爱在星期六晚上给人弹个琴唱个歌,大凡年轻人都有这样的爱好。一到星期六晚上,他和你爹就东逛西荡,跑到人家的跳舞会或者什么会上,有时候就干脆找些朋友熟人四下一坐,你叔叔就拿起吉他来,自弹自唱──他天生一个好嗓子。唉,就在那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和你爹不知从哪里唱完了歌回来,两人都喝得有点儿醉了,那天正好是个月夜,月色明亮得像白天一样。你叔叔带着几分酒意,肩上背着吉他,一路自得其乐的吹着口哨。他们从一座小山上下来,山前横着一条大路,一头接着公路。唉,你叔叔这个人呀,一向是爱蹦蹦跳跳的,他当时就心血来潮要奔下山去。吉他在背上磕磕撞撞,他一气直奔到山下,过了路,就躲在一棵树后撒尿。你爹见了他这模样儿倒也乐了,他自己还在山坡上,只顾慢悠悠的往下走。可就在这当儿他听见了汽车声,也就在这当儿你叔叔刚好从树后出来,走到了大路上,闯进了月光里。他是想过路去。你爹一见马上拔脚飞奔下山,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那汽车上是满满的一车白人,全都喝醉了酒。他们看见你叔叔,就呜呜的一片怪叫,把车头对准了他直冲过来。他们是想寻个开心,想吓吓他,你也知道,他们常常就是这样的。可是他们都喝醉了。你那叔叔呢,他也醉了,而且又吃了一吓,我看他大概一时慌了神。等到他拔起腿来要跑,已经来不及了。你爹说,他听见你叔叔惨叫一声,被汽车劈面轧过,他听见那只吉他的木壳啪的一声压碎了,琴弦砰的一声绷断了,他听见那帮白人哇哇大叫,而汽车还是只顾往前直开,仿佛一直开到今天。等你爹奔到山下,你叔叔已经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了。”妈妈又说了:“他从来也没提过这件事,因为在你们孩子面前我是不许他提的。那天晚上你爹简直像发了疯一样,以后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是这样。他老是说,那汽车的灯光消失以后,路上是一片昏黑,他这辈子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昏天黑地。路上冷清清的什么也没有,半个人影子也看不到,就只有你爹,你叔叔,还有就是那只压烂的吉他。啊,对了,你爹的脑子从此就再也没有真正的清楚过。他只要一见到白人,就要疑心这人是杀害你叔叔的凶手,一直到死都是这样。”她歇了一下,拿出手绢来擦掉了泪水,转过脸来望着我,又说:“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让你害怕、让你伤心、让你去恨谁。我说这些,是因为你也有个弟弟。要知道当今可还是那个世道啊。”对她这话我当时大概不大相信。她大概从我的脸色上看出来了。她转过了脸去,重又望着窗外,在街上东寻西找。过了半晌,她才说:“可我要赞美上帝,因为他先召你爹归去,让我晚去一步。我倒不是要美化自己,可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想到自己毕竟帮着你爹安安稳稳度过了这一生,我灰心得也就好些了。看你爹平日的一副架势,好像他有多坚强、多厉害似的。人家也都真以为他是这么个人。其实,他身边要是没有我的话,看他不掉眼泪才怪呢。”说着她又哭起来了。可我还是呆若木鸡。我说:“天哪!天哪!妈,我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她说:“我的宝贝,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不过到将来你总会看到的。”她站起身来,离了窗口,走到我跟前,说:“你千万得拉着你弟弟点儿,千万不能让他倒下去──不管他遇上了多大的祸事,也不管你生了他多大的气。你是常常要生他的气的。可我嘱咐你的话你千万不能忘记,你听见了吗?”“我忘不了,”我说。“你不用担心,我一定忘不了。我一定不会让桑尼出什么事。”妈妈微微一笑,仿佛她在我脸上看到了一种什么神情,觉得很好笑似的。随后才说:“你要不让他出事,恐怕也不一定能办到。可你千万得让他记住,他身边还有你呢。”
《去见那个男人》,胡苏晓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两天以后我结了婚,婚后就匆匆回部队去了。结果心上事情一多,就把我给妈妈许下的愿忘记得一干二净,等到想起来时,那已经是特地告了假坐船回国,来给她送葬了。送过葬以后,冷落的厨房里只剩下了桑尼和我两个人,我就想乘这个机会摸一摸他的情况。原来我这些时不在家,他对音乐之道已经入门了,本来只是跟着自动电唱机跳跳舞的,现在已经在研究谁演奏什么乐器、曲子演奏得水平如何了,而且他还自己买了一套鼓。“你是说,要做个鼓手?”我总觉得,别人做个鼓手倒还没什么,我弟弟桑尼当鼓手可要不得。他郑重其事地瞅着我说:“打鼓,我怕打不好。还是钢琴可以弹弹。”我皱起了眉头。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一本正经的摆出过做哥哥的样子,说实在的,对桑尼我是连一句半句话都向来不大问的。我理会到,我是遇上了一件我并不真会对付,其实也根本不懂的棘手事儿。因此,我眉头愈皱愈紧,当下就问他:“你打算做个什么样的音乐家呢?”他把脑袋往后一仰,一阵哈哈大笑,笑完了才望着我说:“我没开玩笑。”“好,那我求求你,不要再瞎胡闹,好好回答我一个正经问题。我问你,你是要做个正经的钢琴家,到音乐会上去演奏古典乐曲一类的东西呢,还是──还是搞什么?”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又哈哈大笑了。“我求求你别再这样,桑尼!”他收起了笑容,但是显得非常勉强。“真对不起。可我觉得你未免太──胆小了!”说着他那个毛病又犯了。“好吧,我的老弟,也许你现在觉得这玩意儿满有趣,可等到你要靠它挣饭吃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有趣了,你瞧着吧!”我一肚子都是火,因为我知道他在笑我,可又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不,我不想做个古典派的钢琴家,”他说,这一回神情可非常严肃了,大概是怕再惹我生气吧。“我感到兴趣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紧紧的盯着我看,仿佛他的眼光可以帮助我理解似的,然后又无可奈何地用手做了个手势,仿佛他的手或许也可以说明些问题似的──“我是说,我还得好好的学习学习,我什么都得学习,不过,我的意思,是想参加……爵士乐队。”他歇了半晌,才又说:“我想弹爵士音乐。”唉,这几个字那天下午出之于桑尼之口,使我听在耳里真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痛切。我呆呆的看着他,我这时大概才真叫皱紧了眉头了。我实在不明白,去泡在夜总会里可有些什么好呢?他在乐台上油腔滑调,舞客们在舞池里挨挨挤挤──总叫人觉得,好像有失他的身分似的。这个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回避就一直回避,不过我看我心里一向总是把弄爵士音乐的归入爸爸所谓“寻欢作乐之徒”那一类的。他越发显得不知所措了,而且看来还恼了火,似乎心里委屈极了。我想补救一下:“你是说──像路易斯·阿姆斯特朗①那样?”①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1900—1971):美国著名爵士音乐家。从小生长在南方的新奥尔良,于三十年代享有盛名,擅长即兴演奏,被誉为“小号圣手”。晚年常作为美国国务院的“亲善大使”在世界各地访问演出。他好像挨了我一拳似的,脸色顿时一沉。“不,这种过时的老乏货、南方的土佬儿,提他干什么!”“那真是对不起,桑尼,你可别生气。我实在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没什么别的。那你就说一个吧──你崇拜的爵士音乐家,说一个我听听。”“小鸟儿!查理·派克①!你待在那个鬼部队里,难道也不见见世面?”① 查理·派克(1920—1955);美国著名爵士音乐家,乐迷常称之为“小鸟儿”。以即兴演奏萨克管著名,也擅长作曲,为四十年代波普派爵士乐创始人之一(波普派又称皮波普派,以节奏快速、带有疯狂性为特点)。他的早死据说与吸毒有关。我点上了一支烟。我吃惊得厉害,可是再一看自己竟在发抖,倒又觉得有点好笑了。我说:“我是一向隔膜得很。你跟我得耐烦点儿才好。请问,这个叫派克的是什么人呢?”桑尼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向着我,一肚子不痛快的说:“他是当今最伟大的爵士音乐家之一。”随即又带着辛辣的口气接口说道:“也许就是最最伟大的一个,所以恐怕也难怪你没听说过他了。”“好吧,”我说,“我是无知,请你原谅。我这就出去,把这‘猫儿’①的唱片全部买来,成了吧?”① 在美国俚语中,有时称演奏爵士音乐的乐师为“猫儿”。桑尼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气,说道:“对我来说反正无所谓。你听什么唱片,我不想过问。要说为我,你也不用费心。”我渐渐感觉到,他今天这种心烦意乱的样子,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同时我脑海的另一个角落里又在想,这大概是到了青年人的一个必经阶段吧,那我就不宜操之过急,免得把事情弄得好像有多了不起似的。不过,我觉得问上这么两句大概还于事无妨吧:“学会这玩意儿要费很长时间吗?你能靠它维持生活吗?”他冲着我转过身来,半靠半坐的歪在菜桌上。“学什么都得费时间,”他说,“至于那个──当然,我当然能靠它维持生活。可惜,有一点看来我是始终无法使你明白的,就是,我想做的工作可再也没有第二件了。”“可是,桑尼,”我温和地说,“你也明白,想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天下的事哪儿都能这样顺心呢──”“不,我不明白,”桑尼的话倒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想做什么工作就应该去做什么工作,要不,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你眼看就是个大孩子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你也应该考虑考虑你的前途了。”“我的前途我在考虑,”桑尼的口气很冷酷,“一直在考虑。”我只得罢了。既然他不肯回心转意,我想,那就以后从长计议吧。我说:“不过你先得把书念完。”我们早已作了决定,让他暂时先搬到伊莎贝尔家里去住。我也知道这个安排不太理想,因为伊莎贝尔的爹娘常常心思难测,伊莎贝尔和我的婚事,他们本来是不大赞成的。可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我们暂时只好先把你安顿在伊莎贝尔的家里。”沉默了很久。他离开菜桌走到窗前。“这是个馊主意。你自己明白。”他半晌没有作声,只顾在厨房里踱来踱去。他已经长得跟我一样高了。也已经在刮脸了。我突然觉得,我对他实在一点也不了解。他走到菜桌跟前站住,拿起我的那包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拿眼瞄着我,挑衅的目光中既有挖苦又有好玩。“可以吗?”他点上香烟,点了点头,透过烟雾看着我。“我只是想试试我有没有当着你抽烟的胆量。”他咧嘴一笑,喷出一大口烟直冲到天花板。“原来也没啥了不起。”他瞅着我的脸。“来,我问你!你在我这点年纪的时候,一定抽上烟了吧,老实说嘛!”我没说什么,可是我的脸色已经不打自招了。他哈哈一笑。不过他这一笑却含着十分勉强的味道。“甭说准是的。我敢说一句,你准还不光是抽了烟呢。”他这话可叫我有点骇然了。“别说废话了,”我说。“我们不是已经决定你去住在伊莎贝尔家里了吗。现在你一下子又有什么花样啦?”“那是你决定的,”他说。“我可什么也没有决定。”他索性在我的面前站住,松松地叉起了双臂,往炉架上一靠。“我跟你说,哥哥。我不想再在哈莱姆待下去了,实在不想再待下去了。”话的口气非常恳切。他瞅了我一会,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外。他这时的一副眼色,也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那里边似乎含着一种沉思,一种独特的忧虑。他把一条胳膊的肌肉擦了擦。“我现在该跳出这个圈子了。”“我打算去参军。陆军,海军,都行。我说我年龄已经及格,他们会相信的。”这时我发火了,因为我一听真是吓坏了。“你发疯了吧。你这个该死的傻瓜,你去参军干什么?”“桑尼,你连书都还没有念完呢。你要是真想做一个音乐家,到了军队里可打算怎么学习啊?”他对我看看,一时无话可答,有点苦闷。“总有办法的。我或许可以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巧方儿来。反正到我退伍那一天,复员优待总是少不了的①。”① 1944年美国制定的“复员军人优待条例”规定,士兵退伍时可领取退伍费并有“就业优先权”。“假如你还到得了退伍那一天。”两个人瞪起了眼睛,相对而视。“桑尼,请听我说。你不要不讲道理。我知道这个安排缺点很多。可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我在学校里读不进书,”他说。“去也是白去。”他背过身去,打开窗子,把烟头往小胡同里一扔。我盯着他的背影。“至少,你要我学的那些东西,我是学不进去的。”他砰的一声使劲关上了窗,我真怕玻璃都要给他震碎了,然后他又回过身来,对着我说:“这些垃圾箱的臭气我也闻得够了!”我说:“桑尼,你的心情我了解。可是你现在要是不把书念完,将来你要后悔的。”我抓住他的双肩。“反正你还剩一年了。熬一熬也不是熬不过去。那时我一定回来给你想办法,你想干什么就让你干什么。好歹忍耐一下,等我回来。就这么办好不好?看在我的份上好不好?”他扭身走开了。“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我说的话你从来半句也听不进去。”我无话答对。他朝窗外望了半晌,才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好吧,”他说着叹了口气。“试试看吧。”我想鼓鼓他的气,就说:“伊莎贝尔家里有一架钢琴。你平时可以练练。”他一听倒确实高兴了一阵子。“对了,”他自言自语说。“我倒忘了。”他的脸色也舒展了一些。但是那种忧虑、那种沉思的神情,却依然不时在他脸上闪烁,正如盯着火焰看时,脸上总有阴影忽隐忽现一样。
《英美短篇小说荟萃》,英汉对照,
复旦大学外文系英译组译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可是我没料到那架钢琴会缠住我没有个完。起初伊莎贝尔给我来信,总是极口称赞桑尼钻研音乐非常认真,说是他每天上完了课回来(谁保得定他到哪儿去了呢,反正大家只当他是上完了课回来),一进门就直奔钢琴,一直要摸到吃晚饭才罢。吃过晚饭再弄,到大家睡了都还不肯歇手。星期六,星期天,更是整天泡在钢琴上。后来他买了一架电唱机,又放起唱片来。他总是拿一张唱片翻来复去放了又放,有时竟要放上一整天,一边放一边就在钢琴上即兴伴奏。也有时候他先把唱片放一段,或是一个和弦,或是一个转调,或是一个过门,然后就在钢琴上照弹。弹完了再重放,放完了再重弹,如此循环不已。唉,我真不晓得这种日子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伊莎贝尔后来终于老实说了:这哪里像是有个人来寄住,这简直是把没完没了的响声招进了家里。而且那种声音在她听来根本一无意义,在她的爹娘听来自然更是莫名其妙了。家里住着这么个怪物,他们渐渐感到有点苦恼了。他们觉得桑尼简直不是神就是怪。他的举止作风跟他们截然不同。饭来他就吃,他管他洗澡,他管他自进自出;虽然他脾气不能算坏,为人也不能算讨厌,更不好说粗鲁(桑尼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他的周身总像笼罩着一团云雾、一团烈火,像是永远处在自己的梦幻之中,叫人怎么也无法接近。然而,说起来他又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他还是个孩子,他们总还得在各方面对他加以照应。把他撵走当然不成。为了那钢琴跟他闹起来,他们也不敢,因为不但我在万里以外有这个感觉,连他们也都隐隐约约意识到,桑尼弹起那钢琴来,真把这玩意儿看作性命一般。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去上学。一天,教育委员会来了封信,正好送在伊莎贝尔母亲的手里──信分明已经来过不止一封,可是都让桑尼给撕了。这天桑尼一进门,伊莎贝尔的母亲就拿出信来,问他这日子一直是在哪儿过的。最后终于追问了出来,他是在格林威治村①,跟一些音乐家之类的人物一起,待在一个白人姑娘的公寓里。这一下可把伊莎贝尔的母亲吓坏了,她就冲着他嚷了起来,一开了腔,心里的话儿就都憋不住了(不过她直到今天还说她没有说过),那总不外是数说,他们为了能让桑尼有个像样的住处作出了多大的牺牲,而桑尼对他们的好意竟是这样的不领情。① 纽约曼哈顿西南部的一个地区,为作家、艺术家及一些颓废派分子的聚居地。那天桑尼就没有弹钢琴。到了傍晚,伊莎贝尔的母亲总算把气平了下去,可是回头又有那老头子得去对付,还有伊莎贝尔本人。伊莎贝尔说她当时尽力克制,但是克制不住,终于哭了出来。她说她死死的盯着桑尼的脸看。从桑尼的脸色就可以看出他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了。原来,他们这一下就冲破了他周身的云雾,把手戳到他的身上了。即使他们的手指比人间最轻巧的手指还要轻巧千倍,他也会忍不住感到自己已被他们剥得一丝不挂,露了本相,而且还被他们啐了一脸唾沫。因为现在他也不能不看到,他住在人家,他弄这种生死以之的音乐,对于人家却是一种绝大的苦恼,他们之所以还能勉强容忍,并不是为了他的缘故,而完全是看在我的份上。桑尼咽不下这口气。到了今天,他就比较沉得住气了,不过要说这方面的火候,他还是不怎么到家。说实在话,真正功夫到家的人我还没有见过。此后几天伊莎贝尔家里就是一片寂静,可是这片寂静肯定比古往今来的一切音乐声都要震人耳鼓。一天早上,伊莎贝尔上班之前到桑尼住的房间里去拿件东西,突然发现他的唱片都不在了。她肯定桑尼不会再回来了。果然他没有再回来。他投了海军,远走天涯了。时隔很久,他才从希腊的一个什么地方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我,我也才知道桑尼还在人间。以后直到我们俩都回到了纽约,我才又见到了他,那时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他当然已经长成个大人了,可是我看到了却不大高兴。他不时到我们家来串门,可是我们差不多见一次面就要打一次架。他老是一副松松垮垮、恍恍忽忽的派头,叫我讨厌;他那些朋友,我也很不喜欢;他弄那种音乐,看来只是过他这种生活的一个借口。听起来总是那么古里古怪、好像神经有点毛病似的。后来我们又打了一架,这一架打得可厉害了,我跟他一连几个月没有见面。又过了一阵,我就到他的住处去看他,那时他住在格林威治村一个连家具出租的房间里,我想去找他讲和。可是屋里另外还有好些人在,桑尼只管躺在床上,不肯跟我下楼去,他待那些人倒像一家人一样,对待我却反而如同外人。我发了火,后来他也发了火。我对他说,他那样活着倒还不如死了干净。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叫我今生今世再也不用为他操心,说是对我来讲他是早已死了。说着他就把我推到门口,那些人看着也都若无其事,我刚跨出门去,他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我站在过道里,对着门发呆。我听见房间里有人哈哈大笑,我的眼泪禁不住涌了上来。为了把泪水强自忍住,我就故意吹起口哨,下楼去了。一路上我一直吹着这样一句歌儿:“待到艰难失意日,宝贝啊,你还会把我来思念。”
《时代》杂志1963年5月17日号封面人物
我是在春天从报上看到桑尼被捕的消息的。就在那年秋天小格雷西死了。小姑娘长得挺美,不幸才两岁多一点就夭折了。她得的是小儿麻痹症,死前是很痛苦的。开头几天只是有点微热,看来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就只是叫她躺着不要起来。本来是要去请医生的,可是偏偏她的热度退了,身体似乎也好了。我们也就只当她是着了点凉。一天,她起了床,一个人在起坐间里玩儿,伊莎贝尔则在厨房里做午饭,回头那两个上学的儿子是要回家吃饭的。突然伊莎贝尔听见隔壁格雷西扑咚一声跌倒了。一个人孩子一多,听见有孩子跌倒,只要孩子不哭不叫,那是不一定马上就奔过去看的。这一回格雷西就既不哭也不闹。可是伊莎贝尔说,她当时听见那扑咚一声,接着又是一片沉寂,她心里一动,不禁害怕起来。她赶紧奔到起坐间里,只见小格雷西躺在地上,手蜷脚曲,她是因为一口气缓不过来,所以才没有哭喊。终于她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伊莎贝尔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痛苦的声音了,她至今还常常在睡梦中听到这声尖叫。伊莎贝尔至今还常常在睡梦中发出强忍的低声呜咽,把我惊醒,逢到这种时候,我就得赶紧叫醒她,把她抱到我的身边,伊莎贝尔便偎着我哭泣,这胸前的一片湿渍,就像是我一个致命的伤口。大概就是在小格雷西下葬的当天吧,我给桑尼写了信。起坐间里就我一个人,我正在黑地里坐着,忽然想起了桑尼。自己遭了不幸,对他的不幸也就感受深切了。桑尼跟我们一起住了快两个星期──不管怎么说,反正是在我们家里待了快两个星期吧,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捧了一杯啤酒,在起坐间里一边喝,一边东走走西转转,想鼓起勇气来,去搜一搜桑尼的房间。桑尼出去了,只要我在家,他十之八九就要出去;伊莎贝尔则带了孩子去看外公、姥姥了。可是突然,我在窗前站住不动了,我呆呆的望着七号路上。一想到要去搜桑尼的房间,我就抬不起腿来。去搜他的房间找什么,我对自己也不敢承认。搜出来怎么办,搜不出来又怎么办,我心里更是一点谱儿都没有。对面的人行道上,一家卖烤烧的小饭店门口附近,有几个人在举行那种老派的福音布道会。小饭店的大师傅腰里系着一条肮脏的白围裙,嘴里衔着一支香烟,也站在门口观看,那特意弄直的头发在淡淡的阳光里映得微微泛红、闪闪发亮。有事路过这里的小孩大人,都站下围观,加上这里本来就有几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和两三个十分凶相的女人,这马路上凡有什么动静,这几位是总要来看一看的,仿佛他们是这马路的主人──不,也许应该说是奴隶吧。总之,他们也在那里围观。布道的是三个身穿黑衣的女教士和一个男教士。他们总共就是四条嗓子、四本圣经,加上一只铃鼓。那个男教士正在恭念上帝的箴言,念时两个女教士就并肩站着,似乎在那里祝祷“阿们”,另一个女教士则拿着铃鼓,伸长了手,在观众面前走了一圈,也就有几个人掏些小钱丢了进去。男教士念完了,那收钱的女教士就把钱往手掌心里一倒,随手塞在她黑长袍的口袋里。然后她就高举起双手,先是把铃鼓空摇一阵,接着就一手击鼓,嘴里唱起歌来。另外两个女教士和那个男教士也随声唱了起来。这一幕我当时看着忽然觉得很希奇。其实,这种街头布道我也看了一辈子了。在那里围观的人不用说也是看惯了的。然而他们还是停下来看了,听了,我也在窗前站着不走了。铃鼓丁丁当当、不紧不慢的打着拍子,他们随着鼓声唱道:“这就是天国古舟,千万生灵已赖以得救!”被他们这歌声迷住的人,谁也不是第一次听这支歌了,也没有一个人是得过救的。他们也没有见过周围有多少救人的事。他们更不太相信这三个女教士和一个男教士有什么高洁的德行,他们对这几个人太熟悉了,住在哪里,家境如何,全都一清二楚。这个敲铃鼓的女人,歌喉特别嘹亮,脸上透着欣喜的光芒,那个站在一旁观看的女人,肥厚起裂的嘴唇叼着一支烟,头发挽成了个“杜鹃窝”,脸上因为经常挨揍,弄得又是疤又是肿,黑黑的眼睛闪着煤一样的乌光,这两个女人彼此之间实际上并没有很明显的分界。大概她们心里也都很明白,所以她们偶尔攀谈,都互称对方为“姐妹”。歌声在空气里荡漾,围观的人们听着,脸色都渐渐发生了变化,眼光都注视着心灵的某个深处。音乐似乎消解了他们体内的一种什么毒素。在这些忿忿不平、带着杀气的枯槁的脸上,时光简直像是倒退了,他们似乎飞快的倒退到了赤子时代,可是同时却又想着自己闭目长眠的一天。那个小饭店的大师傅微微摇头一笑,把香烟一扔,回铺子里去了。有个男人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零钱,好不耐烦地攥在手里,似乎他刚才想起他马上还有个约会,得继续赶他的路。他看来像是很冒火。这时我才看到人群的边上站着桑尼。他手里拿着个大大的、薄薄的绿面笔记本,从我这儿看去,还简直像个学童。铜色的太阳映得他的皮色又泛出古铜般的光泽,他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不一会儿歌声停了,铃鼓又成了募捐的盘子。那个冒火的男人丢下了钱就走,几个女人也走了。桑尼在盘子里丢了几个零钱,笑眯眯的对那几个女教士当面瞅了几眼。然后他就穿过马路,向我家里走来。他步子跨得很慢,很大,很有点像哈莱姆那些“时髦郎”的走路架势,不过他却自出心裁,另外又加上了半拍。这些我以前倒没有认真注意过。我还是呆在窗前,内心一则以宽慰,一则以忧虑。桑尼刚走出我的视线,他们又唱起来了。唱声未歇,便听见他的钥匙在锁眼里咯嗒一响。“不了。哦,喝一点也好。”可是他却来到窗前,站在我的旁边,望了望窗外。“听这嗓子多么富于感情,”他说。“可就是这支歌太糟,”说着他笑了。他把笔记本往沙发上一放,走到厨房里。“伊莎贝尔和小子们到哪儿去了?”“不饿。”他捧了一杯啤酒,又回到起坐间来。“你今儿晚上跟我到一个地方去好不好?”不知怎么,我马上感到这是万万不能拒绝的。“行啊。到哪儿?”他在沙发上坐下,拿起笔记本来翻弄。“我要到‘村’里的一家酒店去给几个朋友帮个忙,客串一下。”“对。”他喝了一口啤酒,又走到窗前,对我瞟了一眼。“假如你受得了的话。”他讪讪的笑了笑,我们就一起站在那里看马路对面的布道会收场。那三个女教士和一个男教士正低头打躬,唱着“祝你平安,后会有期”。四下围观的人脸色都非常平静。歌唱完了。那小小的一圈观众也散了。我们看着那三个女人和一个光杆男人慢慢地向着马路那头走去。冷不防桑尼说道:“刚才她唱歌的时候,听她的歌声,倒使我一时又想起了有时候……海洛因打在静脉里的那个味道。就是,让你觉得似乎既兴奋又冷静。似乎自己身在物外,而且──而且心安理得。”他呷着啤酒,特意不对我看。我却瞧着他的脸。“让你觉得──似乎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有时候,这种感情倒是不可不有的。”“有时候是这样。”他走到沙发跟前,又拿起笔记本来。“至少在有些人那是不可不有的。”我问:“是为了要上台演奏,是不是?”我的口气非常难听,满含着鄙夷和愤怒。“这个……”他圆睁着不安的双眼望着我,似乎他真巴不得自己的眼睛能告诉我一些他无法言传的意思,“依他们看就是这样。反正这是他们的看法……!”他坐在沙发上,把他那杯啤酒放在地上。“我也说不上,”他说,我拿不准他这是回答我的问题呢,还是在想他的心思。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那怎么能说是演奏呵。那简直得硬顶,才能顶出个名堂来,才能大小顶出个名堂来。”他皱了皱眉头,又笑笑说:“这样也才能不至于落得粉身碎骨。”“可你的这帮朋友,”我说,“都粉身碎骨得够快的了。”“也许是吧。”他玩弄着笔记本。我觉得我应当把自己的舌头收一收了,桑尼这已是作出最大的努力在跟我攀谈了,我应当好好听他说。“不过话要说回来,你了解的只是那些粉身碎骨了的人。也有人可没有粉身碎骨──至少目前还没有,至于以后怎么样,恐怕我们谁也不敢担保吧。”他顿了一下。“还有一些人,说实在的,他们的处境可真是够呛的,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也看到当前的情况,可他们还是一个劲儿的干下去。我也真弄不明白。”他叹了口气,放下笔记本,叉起了双臂。“有些家伙,你从他们演奏的神气就看得出来,他们一向是弄点儿什么吸吸的。你看得出的,喏,他们吸了这玩意儿,心里就像有了个着落似的。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他从地上拿起啤酒,呷了一口,便又重新放下,“他们也是迫于需要,这一点你可得明白。有一些人嘴上拼命否认,其实也是这样──我说是有一些,不是说矢口否认的人都是这样。”“那么你呢?”我问道──我可实在忍不住了。“你呢?你也有这个需要吗?”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好一阵没有作声。过后才叹了口气,说:“说到我嘛……”接着话锋一转:“刚才我上这儿来的时候,在下边听那个女人唱歌,我忽然想起,那个女人现在能够唱到这个功夫,她熬过了多少苦呵。想想假如自己要经受这么大的痛苦,那可怎么受得了呵。”“话是不错,”他说着笑了笑,“可是尽管如此,大家还是照样要去试一试,巴不得能够免受苦。”他对我瞧瞧。“你说是吗?”从他这挖苦的眼光,我意识到在我们两人之间永远留下了一个历史的痕迹,时光无法加以磨灭,宽恕也不能把它抹去,这就是,当初在他亟需有人好言开导的时候,我却一直保持着沉默──我沉默得太久了!他转身望着窗外。“话是不错,受苦总是免不了的。但是我们总是千方百计的要想法别在痛苦的大海中淹死,要想法挣扎到水面上来,要做到像……喏,比如像你。其实你呀,虽然干出了点名堂,可现在那就累你受苦了。你知道吗?”我一声不吭。他就不耐烦地说:“哎,你说,人为什么要受苦?这倒好,干出点名堂来,受苦就有了理了,好歹有了理了。”“不过你刚才也同意了,”我说,“受苦总是免不了的。那么,痛苦来了,咬咬牙承受,可不是好得多吗?”“可谁也不肯咬咬牙承受的,”桑尼叫了起来,“我跟你说了半天也正是说的这个道理!大家都想可避则避。你这一套得意的办法,人家都试过的──这不是你的创造了!”我满脸汗毛都发痒了,面皮上只觉得湿漉漉的。我说:“别瞎说,别瞎说。人家怎样我才不管呢,他们苦不苦老实说也不在我的心上。我关心的就是你苦不苦。”他看着我了。我就又说:“请相信我,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为了逃避痛苦……而送命。”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才不会为了逃避痛苦而送命呢。至少,人家不死我也死不了。”我苦笑了一声,说:“可自杀该没有必要吧,你说呢?”我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可是说不上来。我本来想跟他谈谈意志力的问题,说一说生活有时也会──嗯,如何如何美好。我本来想说这一切全在于内心。(可真是这样吗?说得确切点,问题不也正是在这儿吗?)我本来还想向他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亏负他了。可是这种话叫人听起来总觉得像是──空话,谎话!所以我只是把这个保证暗自放在心里,我只希望我这一回千万不要食言了。“内心有时真是难受啊,”他说,“要说苦恼,正是苦恼在这儿。每天在这些又黑又臭又冷的街上走,简直没有一个稍有灵性儿的蠢物可以说说话,没有一点儿刺激,也没有法子排解──那胸中的风暴。你不能说出它来,又不能只是心里爱它,等到你想去抓住它,把它用琴弹奏出来,却又发觉知音无人。所以你就只好自己来听。你得学会自弹自听。”说完,他就离开窗口,重又到沙发上坐下,仿佛胸中已经突然风平浪息。“有时候为了要奏出来,你简直什么事儿都能豁出去干,哪怕要杀自己亲生的娘。”他一阵大笑,盯住了我。“哪怕要杀自己的同胞手足。”然后他收起了笑容。“哪怕要杀自己。”接着:“不要急。我现在好了,我想我今后就好了。不过我忘不了……我到过什么地方。不是忘不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忘不了我落到过这种地步。忘不了我变成过什么样的人。”他笑了笑──却侧转了身子坐在沙发里,胳膊肘搁在靠背上,指头抚弄着嘴和下巴,眼睛不对我看。“那话儿我也说不出个名目来。我真没想到我会变成那样。真没想到一个人竟会变成那样。”他打住了,一副暗自沉吟的神气。他看去似乎幼稚得可怜,可又显得那么苍老。“我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有罪或者怎么样,就打算跟你谈这些──其实我要是觉得自己有罪恐怕倒就好了,谁说得准呢。反正,这些我是坚决不谈的。对你不能谈,对谁都不能谈,”说着他就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你知道,有时候──事实上那也就是我以前最神魂颠倒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最脚踏实地,真是浑身窍儿全开了,曲子都弹得出来了,不,我简直用不到费心去弹,手指尖上自会出来,自然而然的都流出来了。现在再想想,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弹的,但是我知道,在那种时候,我往往也就戕害了人们。也许不能说是我害了他们吧──只怪他们功夫不深。”他拿起啤酒杯,杯子已经空了,他就两个巴掌夹住了杯子,在那里揉呀搓的:“也有时候──嗯,我巴不得能扎一针,我要找个地方靠一靠,我要清清脑子听一听……可是一时又办不到,逢到这种时候我就……我就发疯了,我就不惜糟蹋自己,我对自己是毫不顾惜的。”他手里不觉使起劲来,我看那金属的啤酒杯竟渐渐给他压瘪了。杯子在他手里摆弄,像把刀子一样寒光闪闪,我真担心他会割破了手,可是我并没有说什么。“哎呀,对了。这些我是决不能给你讲的。我似乎孤零零一个人落在个什么洞底里,大声哭叫,浑身哆嗦,只觉得汗流浃背,一身臭气。我居然闻到我自己的臭气了,你知道吗?我心想,我要是出不了这个洞,必然性命难保,但是我也知道,我所干的这一切却只会使我永远陷在这个洞里。而且说也蹊跷,”他顿了一下,手里的啤酒杯也愈压愈扁了,“蹊跷,到今天还觉得蹊跷,当时有个念头却老是缠着我:闻闻自己的臭气也不坏嘛。可是,我并不想那样干──再说,谁又受得了那个呢?”他突然把压坏了的啤酒杯一扔,看着我默默地微微一笑,就站起身来,自然而然的走到窗前,仿佛这窗子是块天然的磁石似的。我望着他的脸,他却望着马路上。“有一件事,我在妈妈去世那会儿没能告诉你──现在告诉你吧,我当时那样急着要离开哈莱姆,原因就是想跟吸毒一刀两断。后来我逃走,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真的,我不骗你。可是等我回来,一切都还如旧,我也依然故我,不过是……添了几岁年纪罢了。”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拿指头在窗玻璃上敲了几下。太阳已经下山,黑暗就要降临。我只顾盯着他的脸看。“旧事还很可能重演,”他这句话听来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他马上就向我转过身来,重又说了一遍:“旧事还很可能重演。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明白了,”过了好半晌,我才说。“我明白了,旧事还很可能重演。”他笑笑,不过这是悲哀的笑。“我不能不先向你打个招呼。”他说。他又背过身去,望着窗外。“你瞧这马路上遍地都是恨,”他说,“有恨,有苦,也有爱。可也奇怪,这马路怎么没有给炸得粉碎呢?”
美国文库版《詹姆斯·鲍德温随笔合集》,托妮·莫里森编我们到了闹市的一条又短又黑的小街上,街上总共只有这样一家夜总会。我们挤过了人头挤挤、语声不绝的小小的酒吧间,来到了大厅门口,乐台便在这大厅里。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因为大厅里灯光极其暗淡,我们一时看不清楚。接着,只听一声“哈罗,小伙子,”从那情调朦胧的灯光里就冒出一个个子极大的黑人来,拿胳膊搂住了桑尼的肩头,看他的年纪要比桑尼和我大得多。他说:“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呢。”他的嗓音也很洪亮,于是朦胧之中许多人头都向我们这边转了过来。桑尼咧嘴一笑,他连忙躲开点儿,说道:“克里奥尔①,这就是我哥哥。我跟你说起过的。”克里奥尔跟我握了手,他说:“见到你很高兴,老弟。”显然他是说在这儿见到我很高兴,那当然是叨了桑尼的光。他又笑笑说,“你家里出了个了不起的音乐家,”说完,就放下搂着桑尼的胳膊,轻轻地、亲切地用手背在桑尼身上拍了拍。“啊,现在我全听说啦,”在我们背后又有个声音说。这也是一位乐师,是桑尼的朋友,黑得像炭,满面快活,身材矮得活像只有半截儿。他立刻拉开了嗓门,把桑尼那些最见不得人的事儿都说给我听,他的牙齿亮得像灯塔,发出的笑声好似地震的先兆。敢情酒吧间里人人都认识桑尼,不认识的就有也不多;有一些是乐师,或是在这里献艺的,或是附近夜总会的,或是眼下并不登台的,有一些不过是一般的常客,也有一些则是特地来听桑尼登台表演的。我被一一介绍给他们,他们对我都非常客气。可是一望而知,我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桑尼的哥哥而已。这里可是桑尼的天下。确切点说,是桑尼的王国。在这里桑尼贵为帝王之尊,那是谁也没有异议的。表演很快就要开场了,克里奥尔安排我在黑角落里独自一人坐了一张桌子。我坐定以后,就看着克里奥尔、黑小个、桑尼,还有另外几个人,站在乐台下,相互打趣。乐台上的灯光只能照到他们旁边一点的地方,可是看着他们这样嘻嘻哈哈,打着手势,还走来走去,我总有个感觉,仿佛他们都很小心在意,不肯贸然踏进这圈灯光,仿佛谁要是万一疏忽而贸然闯进了这灯光,那就要烧得片骨不存似的。我只顾看着,过了一会,只见他们中间有一个──是那个黑小个──走进了灯光,来到乐台另一头的铜鼓跟前,敲敲试试。接着,克里奥尔做出一副滑稽然而却又是极其恭敬的样子,挽起桑尼的胳膊,把他领到钢琴跟前。有个女人的声音高喊桑尼的名字,有一些人鼓起掌来。桑尼也是一副滑稽而又恭敬的样子,我看他感动得真要哭了,可是这份心情他既未掩饰,也不故意表露,而是很有风度的任其自然,他咧嘴一笑,把双手合在胸口,深深的鞠了一躬。克里奥尔这就走到低音提琴跟前,同时又有一个皮肤黑黝黝、亮光光的瘦削汉子跳上了乐台,拿起了喇叭。于是人齐了,乐台上和大厅里的气氛顿时一变,显得紧张起来。有人走到麦克风前,替他们报了幕。于是底下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酒吧间里有人嘘了一声要大家别响。女招待还在东奔西走,急着要把顾客刚点的酒送到。小伙子和年轻娘们偎得更紧了。乐台上,打在这四重奏小组身上的灯光转成了深蓝色。在这种灯光下他们看上去似乎都变了样。克里奥尔还向四下里扫了最后的一眼,像是看一看他的小鸡是不是都进了棚,看完就赶快扑到提琴上拉起来。于是表演就开始了。对于音乐一道,只有一个窍门我是懂的,那就是,真正听音乐的人从来不多。即使难得有打开了心扉、让音乐流入心田的时候,我们主要所听的,或者说听而有所共鸣的,也无非是些能勾起个人心底行将消逝的情感的东西。可是那制作音乐的人,他听的却是另外一种东西,他要对付那出自虚无的巨声,要使那巨声一着大气就变得和谐可听。在他心里勾起的也是另一种感情,因为无以言传,所以格外猛烈,也正因为无以言传,所以就越发得意。他演奏成功了,他的胜利也就是我们的胜利。我刚刚看过桑尼的脸。他神情苦闷,他一直在用心的弹,可是总着不了道儿。我感觉到,似乎乐台上每一个人都在等他,一面等他一面又在推动他。可是再看看克里奥尔,我就明白了,原来是克里奥尔把他们都拉住了。他似乎有根缰绳勒住了他们。他眼睛半闭,提琴拉得如泣如诉,整个身子都在那里打着拍子,他把什么都听在耳里,但是他全神倾听的则是桑尼的琴声。他是在那里同桑尼对话。他要桑尼离了岸边,奋力向深海里游去。他可以给桑尼作证,深海与溺死可并不是一回事──他下过深海,他是知道的。他要桑尼也明白。他等着桑尼在琴键上发出下海的信号来。克里奥尔正听着,忽然桑尼内心深处猛一抽动,一似有无限的痛苦。我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过音乐家和乐器之间的关系竟会是这样可怕。他得给乐器灌输生命的气息──他自己的生命的气息。他得使乐器完全听自己使唤。而钢琴就是钢琴。无非是这么些木料、琴弦、小锤、大锤、象牙,制成了这么一件乐器。既然弹奏的手法总共不过是这么些,那么解决的唯一办法就只有自己去掇弄了,好歹要弄得乐器能够随心所欲,无所不能。桑尼已经一年多没有摸过钢琴了。他的生活,摆在他面前的生活,也并没有比以前称心多少。如今他随着钢琴,结结巴巴的,选了一条路闯去,吃了个惊吓,便赶紧止步;换个方向再闯,又受了一惊,犹豫了一阵,只好再次改道;这一回像是对了路了,然而不防又是一惊,一时进退两难。我这时看到的桑尼的脸色,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内心正在那里进行一场战斗,战斗的怒火已经把他原有的神气烧个精光,而一些平时隐而不露的东西倒是给深深的烙在脸上了。不过,到第一个节目快要结束时,我瞧了瞧克里奥尔的脸,我感觉到已经发生过什么情况,只是我并没有听出来。一会儿第一个节目就结束了,稀稀落落有些掌声,不防克里奥尔却出其不意的,马上又奏起另一个曲调来,这个曲调简直有点冷嘲的味道,叫做《莫非是我心中忧郁》。像是接到了他的命令似的,桑尼也就弹了起来。这时候台上又出现新的情况了。克里奥尔把缰绳也松开了。那个枯瘦的黑小个在铜鼓上擂出了几个愤激的音调,克里奥尔作了回答,铜鼓又反驳了他几声。接着喇叭也来帮腔了,那声音高亢而悦耳,似乎还略带一点超然的味道,克里奥尔听着,不时发表一点意见,听来冷静、有力,给人以优美、恬然、老练之感。然后他们重又都和在一起,桑尼也重又成了他们的一家子了。从他的脸色我看得出来的。他似乎发觉他的手里已经换上了一架绝新的钢琴。他似乎一时还弄不了这玩意儿。桑尼回了家,也使他们着实高兴了一阵,他们似乎也都在说:换了新钢琴,那可太棒了。接着克里奥尔就上前一步,提醒他们这演奏的是布鲁士①。他这下提醒,打中了大家的一个痛处,也打中了我自己的一个痛处,乐曲紧凑了,也更深刻了,忧虑的气氛开始向场上扑击。克里奥尔便向我们介绍这支布鲁士表现的是什么内容。这支布鲁士并没有什么太新的题材。不过他和他那几位伙伴却是冒了堕落、毁灭、疯狂以至死亡的危险,尽力创出新意,以便开辟新的途径,让我们能够听听。因为,我们如何受苦,如何欢乐,有时还能如何取得胜利,故事虽然都已经一点也不新鲜了,可是我们还是应当经常听听。此外我们再没有别的故事可说了,在这一片茫茫的黑暗中,那是我们唯一的一线光明了。① 布鲁士(勃鲁斯)是爵士音乐中的一种特殊形式。其渊源可推溯到十九世纪,黑人处于奴役之下,常在农田、牢房等处吟唱歌曲,音调忧郁哀伤,称之为布鲁士(布鲁士一词寓忧郁、苦闷之意)。发展到现代,已成为爵士音乐的一种,调子沉缓、情绪忧郁,颇带伤感,仍为其主要特点。看他那个脸色、那种体态、那双把在提琴上的大手的姿势,可以知道这样的故事在各个国家也都有其自己的表现,到每一代都要发展到一个新的深度。克里奥尔似乎在说:听吧,听吧,这就是桑尼的布鲁士。他给敲铜鼓的黑小个打了招呼,也通知了那个吹喇叭的皮肤黑亮的汉子。克里奥尔再也不催桑尼到深水里去了。他在祝桑尼一切顺遂。然后他就慢慢悠悠的退了下去,空气里到处荡漾着他那强烈的意旨:让桑尼来诉说自己的心事吧。于是他们就以桑尼为中心,伴着桑尼演奏。似乎还不时有人祝祷一声“阿们”。从桑尼的指尖下流出一股生命的气息弥漫在空中,那是他自己的生命。可是这生命也包含着千千万万人的生命。桑尼一下子退回到了遥远的当年,他演奏的真正的开始,奏的是那支歌的起首第一句,简朴平直的叙事。接下来可都是他自己的创造了。音乐是多么的优美,一点不显得急切,也不复是一片哀叹。我似乎听到了,他达到这个境界花了多少心血,我们要达到这个境界还得花多少心血,我们要不再伤心叹息应当怎么办。自由其实就隐藏在我们的身边,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只要我们肯听,他可以帮助我们获得自由,可是我们要得不到自由,他自己也永远不会有自由的一天。不过,现在他的脸上已经没有战斗的气氛了。我只听到他经历了多少艰难,今后还将经历多少艰难,不到他入土为止就不会有个完。他的音乐里奏出了我们那长长的家世(可是除了我们的爹娘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他又重新展现了我们家的历史,因为凡事都应该回顾一下过去的历史,这样才可以由死而获得永生。我又看见了妈妈的面庞,我这辈子第一次想到,她走过的道路上那些铺路石子一定把她的脚擦得伤痕累累。我看见了我叔叔遭难的那月光满地的大路。听着听着,我还回想起了另外许多事,恍若又──身临其境。我又看见了我的小女儿,又感受到伊莎贝尔的眼泪沾湿了我的胸口,我觉得自己的眼泪也禁不住要夺眶而出了。然而我也明白,这不过是一会儿工夫的事,那人间世界还在门外眈眈而视,像饿虎一般,苦难还如黑云压顶,简直比天还大。乐曲奏完了。克里奥尔和桑尼舒出了一口气,两人都已浑身湿透,却都笑得咧开了嘴。掌声不少,有些也确是衷心的赞扬。黑暗里女招待正好擦身走过,我就请她送几杯酒到乐台上去。乐台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他们在那深蓝色的灯光里交谈。过了些时候,我看见那女招待把一杯加牛奶的威士忌给桑尼放在钢琴顶上。桑尼似乎没有注意,但是就在他准备再次演奏之前,他拿起酒来喝了一口,朝我这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又把酒杯放回到钢琴顶上。演奏又开始了,这时我只觉得那杯酒放着光彩,在我弟弟的头顶上晃动,就像是上帝那只“使人东倒西歪之杯”①一样。① “使人东倒西歪之杯”,源出《旧约·以赛亚书》第五十一章十七节及二十二节,亦即上帝的“愤怒之杯”。按照《圣经》上的说法,喝下此杯酒,就难免灾祸临头。
选自《美国短篇小说选》(下册),王佐良 编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
预读/校对:炸鸡汤圆、阿拉登、zzj
本期编辑:z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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