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苟活者（诗9首）

苟活者

没有不聪明的苟活者。他们

对自己明察秋毫。他们差点变成智者，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变成自己的智者，

把千虑留给自己。他们从高处俯视

残喘的理想的影子，半是哀悼

半是不屑。忧患，让他们心慌。

庸俗，让他们尴尬。他们的成就

和地位，他们真诚地一笑置之，

因为只有群众才会在意。而群众

正是他们在高处俯视的，正愚蠢地

把他们的理想踩在脚下。

顽固者

没有朋友，甚至谈不上有家人。

更别说还有亲戚。他不悲伤。不绝望。

甚至不烦恼。顽固成石。几乎成铁。甚至

看似有一线暗光从石缝里透出。

精神堡垒如今一片废墟。与他无关。

因为他是顽固者。原本就是障碍物。

非自愿的路标。像非自愿的守卫。重建之日，

如果有重建之日，他将不是砖。

不是泥瓦。而依然是顽石。

而我要在他周边

添上一丛丛青草。

小人当道

他们不是坏人，也不是恶人，

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是病人。

他们不是妄人，更不是圣人，

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损人。

他们不欺骗人，还常常被欺骗，

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欺骗自己。

他们不容人，不认人，不由人，

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是普通人。

他们被亲，被远，被动，被迫，

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主人。

他们不是发言人，聪明人，读书人，

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丢人。

嘀 咕

他们所做所为，我们

看在眼里。有口难言。

他们像光天化日，

而我们愁云惨雾。

我们被反过来，像小人，

只能在暗地里嘀咕。

他们要跟粪坑说的，

便是我们要跟他们说的。

老 了

老了，庸人也开始多了。

当年的非凡者都平凡了。

当年的狂热者都安分了。

不惑了，耳顺了，知命了。

庸人轻易达到的，他们

努力了一辈子也快到达。

剩下那么一小段距离，

刚好够他们打发余生。

自己人

他们说我们是自己人。

我们不敢不承认。

他们说我们的也是他们的。

那并不是说他们的也是我们的。

他们说他们要保护我们。

那并不是说我们弱小。

他们说他们要亲我们。

他们已经赤裸裸。

再 见

没想到二十年后她会是这个样子。

都说，下半生的相貌靠自己塑造。

三十年后她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甚至四十年后。而她还戴了帽子。

难道她脱下它还会更难看，更瘪？

难道这还不是她的名声的真面目？

乡 亲

我知道我们都会老，但不知道会以这样的方式：像垂下翅膀。我的乡亲，他们都这么善良又不难看：要是丑些，也许就会让人忍心些，好受些。但他们都这么善良又不难看。

他们的秃头，他们的白发，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声音，他们眼神和声音里的热情，甚至他们秃头白发里的童真。我哪里见过如此俊美的诗，如此诚实的散文，如此动人的叙述。

如果他们都是路边的花草，或山中的树木，或天上的云彩，或斑斓的蝴蝶，或屋顶上跳跃的麻雀。啊，如果他们都是些让我可以具体描写和赞美的风景，让我抽象地表达。

但他们都是我的乡亲，几十年没见的乡亲，再见时都秃头了，白发了，都这么善良又不难看。我知道我们都会老，但不知道会以这样的方式。我还会回来，像垂下翅膀。

我们的诗人

风云突变，我们的诗人愤而不归。

也不能归。他铤而走险，在文字中锻造

在视野中消退的光芒。在绝对中雕刻

在荒地中隐现的玉石。而家园模糊。

风云再变，我们的诗人归而更愤。

也不能不更愤。当神明已经弃我们而去

他更激烈了，白发黑影恍如神明。

声音也稀旷了。而家园破碎。

2019

选自《诗建设·2020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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