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冬天,我被巨大的焦虑缠住。我被囚在一个射出黑暗的聚光灯里。每天黄昏降临直至第二天黎明,我都陷在焦虑的控制中。我睡得很少,我坐在床上,通常抱着一本厚厚的书。那段时间我读了好几本厚书,但其实我无法肯定我真的读过,因为所读的东西一点印象也没留下。书是让灯开着的借口。 那是从深秋开始的。一天晚上我到电影院看《枉度光阴》,影片讲的是一个酒鬼。他最后得了精神病——这令人震惊的结局在今天看来或许有些幼稚。但当时……我躺在床上,电影镜头在我脑海不停浮现出来,像看了电影之后经常发生的那样。 屋里恐怖气氛突然加剧起来。某个东西完全占据了我。我身体突然开始发抖,特别是双腿。我是个上了发条的玩具,无助地乱晃乱跳。我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我从未经历过这种状态。我喊叫救命,妈妈走入房间。抽搐渐渐消退。再没回来。但恐惧加剧了,从黄昏到清晨一直跟踪我。这一主宰夜间的恐惧和在弗里兹 ·朗的影片《马布斯博士的遗嘱》里所体验的有着相似之处——一家有人躲着的印刷厂,机器在转,一切在震晃——我很快看到了自己的处境。但相比之下,我的夜要宁寂得多。生活最重要的因素是病。世界是一座大医院。我看见人类从灵魂到肉体都变了形。灯在燃烧,试图赶走那些可怕的脸,但有时我会打瞌睡,闭上眼帘,可怕的脸突然将我围住。 世界很静,但声音在寂静的内部忙碌。墙纸的图案做着鬼脸。寂静时而被墙内的咔嗒声打破。是什么在发出响声?谁发的?是我自己吗?墙的响动是我的病态意愿引起的!真是糟糕……我疯了吗?差不多。 我担心陷入疯狂,但总体来说我并未觉得自己会遭受任何疾病威胁——这不是疑病症中的案例——不,而是疾病的绝对统治引发的恐惧。就像一部电影,当静谧的房间配上恐怖的音乐,家具就会改变特征。我经历外部世界的方式与平日不同,是因为疾病专制的意识控制着我。几年前我想做个探险者,如今我挤进一个我根本不想去的陌生国度。我发现了一种邪恶的力量。或者确切地说:是邪恶的力量发现了我。 (最近我在报纸上读到,某些青少年由于被艾滋病统治世界的念头所困扰而失去生活的乐趣。他们会理解我的。)母亲目击了那个深秋之夜危机开始时的痉挛。但之后她完全被关在外面。所有人都被拒之门外,要谈论那发生的一切太可怕了。我被鬼包围。我自己也是个鬼。这个鬼每天早上去学校,坐在课堂上,却无人发现。学校变成喘气的空间,我的恐惧在那儿有所减轻。我的私生活在闹鬼。一切被颠倒了过来。那时候我怀疑所有的宗教,我拒绝祈祷。如果危机晚出现几年,我会把它当成启示,某种唤醒我的东西,就像释迦牟尼的四次遭遇(和老者,和病人,和死尸,和丐僧)。我会对那些闯入我夜间意识的变形的病人多一点同情少一点恐惧。但那时,我陷入恐惧之时,带宗教色彩的解释并没有提示我。没有祈祷,只有试着用音乐驱魔。正是那个时期,我开始认真地捶击起钢琴。 而我一直在长个。在秋季学期开始时我位于全班矮个行列,到了期末我变成了最高的一个。好像笼罩我的恐惧是一种催植物疯长的肥料。 冬天快结束了,白日越来越长。如今,奇迹发生了,我生活中的黑暗也在撤退。这过程是渐进的,在我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才结束。一个春天的晚上,我发现恐惧已处于边缘。我和几个朋友坐在一起讨论哲学(并抽着雪茄)。到穿越明亮的春夜步行回家的时候,我已完全没有恐惧在家等我的感觉了。这毕竟是我经历的东西。也许是最重要的经历。而它要结束了。我认为它是地狱,它却是炼狱。
选自《沉石与火舌: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李笠译,雅众文化 | 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关注重要,阅读更重要;收藏重要,转发更重要;点赞重要,点“在看”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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