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走钢丝的卡尔维诺（黄灿然 译）

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先生》*

*《纽约时报》1985年9月29日：评论伊塔诺·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先生》，威廉·韦弗译（1985）。

对称和算术总是鼓动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想象力去变得卖弄风情，并开始其异想天开的展示。他的新书有三个主要部分，分别叫作《帕洛马尔先生的休假》《帕洛马尔先生在城市里》和《帕洛马尔先生的沉默》。每一个主要部分都分为三节，每一节又分为三小节，卡尔维诺先生还为它们建立一个数字系统。“标记索引中的标题的数字1、2、3，”他写道：

不管它们是在第一、第二或第三位置，除了有纯粹的顺序价值外，还呼应三个主题区域、三种经验和探询，它们都以不同的比例出现在本书的每个部分。

标记“1”的，总的来说都呼应一种视觉经验……

标记“2”的，都含有广泛意义上的人类学因素或文化元素……

标记“3”的，都包括更富于猜想性的经验，涉及宇宙、时间、无限、自我与世界的关系。

（威廉·韦弗译）

但是，这种在解释该书的结构原则时如此中立地维持的口是心非，真能够说服我们，使我们重新在实际文本中享受快乐并表示赞同吗？幸运的是，该纲要并非只是一个处方；原本可能只是一道格栅的东西，在这里变成一块跳板。每一篇都使人觉得是单独一个灵感兴起时被逮个正着，然后充分发挥其生命应有的价值——尽管仅止于耗尽其最初能量，不多维持哪怕一瞬。

帕洛马尔先生是其作者使用的一面透镜，以便检视世界的现象，但是该透镜很适合于变成一面镜子，反映帕洛马尔先生本人那反省的心灵的犹豫和自我纠正。该书包括一系列循序渐进的描写和猜测，主人公在其中面对他发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的问题，以及看着这些发现在他那习惯性的知识审视中溶解的问题。

因此，第一个动作的标题就叫作《阅读一片浪花》，而在这里，帕洛马尔先生试图观看和描述一片浪花的确切本质并把它劫持进语言里。他那些必须不断校正的精确度，常常是准确的，又常常是不足的；然而正是这类沮丧构成了读者的快乐。不过，到最后一个动作时，帕洛马尔先生已把目光转向内心，并且如今已经像标题说的，“正在学习死去”。但他对某些知识的胃口依然既难以抑制又难以满足：“你一定不可以把死去与不存在混淆。”介乎两者之间，尚有二十五个其他文本，我们既很难把它们称为散文诗，因为这会使它们显得太做作和没有幽默感，也很难称为沉思录，因为这会贱卖它们可爱的隐喻式的自在和狂喜。

卡尔维诺的句子非常有哄诱力地低语、松弛、绷紧和自我消遣。他的目光如同帕洛马尔先生凝思星星时的目光，“保持警惕、随时调用、不受一切确定性的约束。”他告诉我们：“在八月，银河呈现一种密集的连贯性，你可以说它在溢出它的床。”这句话的奢华的简单性，它对世界和对足以描述世界的文字所怀的双重感激，它对某种既是甜蜜和亲自发现的，同时又是某种几乎是种族记忆的东西的混杂感触——这种具有空间感和有浮力的幻想的气氛，是整部作品的典型特征。

这里是一种不受妨碍的大才能，行驶在一条介于前卫的精细尖端与原始诗歌想象力的天真之间，介于创造中世纪动物寓言集的那种聪明与文字出现之前吟唱猎人祈祷词的那种直觉之间的中央航线上。如果帕洛马尔先生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有时候被贝克特的莫洛伊那任性的阴影所纠缠，试图发明一种绝无差错的方法来轮番把他吸吮的石头从口袋放进嘴里再从嘴里放进口袋①，以及另一些时候被那个用轻声细语阐述其作品是由“博尔赫斯”或“我”所写这一问题的温文尔雅的博尔赫斯所纠缠，读者是不会去操心的。卡尔维诺先生也不会。毕竟，他知道大家最终都要操心同一类事情。

① 这里说的是贝克特小说《莫洛伊》中的一个场面。

帕洛马尔先生不断地操心着和注视着，并且是在意大利语中；但是威廉·韦弗使我相信我现在能够在英语中了解他那颗一丝不苟、容易被激发兴趣和优雅得无可挑剔的心灵。韦弗先生的语言的节奏和风味同样可以出色地传达帕洛马尔先生的知识探索的细枝末节，以及他的白日梦的礼貌和爱欲。这是一种使我们更接近帕洛马尔先生不断追求的那个目标的语言——“进一步接近真正的知识，它潜存于对韵味的体验中，同时由记忆和想象力构成。”

在每块奶酪背后，（他想），都有一个牧场，它由不同的绿色构成，在一个不同的天空下：积结着每晚由诺曼底潮水带来的盐的草地；散发着普罗旺斯多风的阳光的芬芳草地；有不同的牲畜群，连同它们的牲畜棚和季节性放牧地；有数百年来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秘密工序。这个商店是一座博物馆：帕洛马尔先生在光顾它时，那感觉就如同在卢浮宫，在每一件陈列品背后都有文明的身影，这文明赋予它形状并从它那里获得形状。

然而，尽管该作品充满感官愉悦，但它却是由哲学推动的。其名字来自著名望远镜和天文台的帕洛马尔先生，既是一个“我”又是一只“眼睛”，如同帕洛马尔先生其中一次沉思的标题所说的“一个世界望着这个世界”，一个逆反地影响他自己的可信性的问号：“难道他不是世界的一块碎片，望着世界的另一块碎片？要不然，鉴于窗子那边是世界，这边又是世界，也许这‘我’，这自我，无非是那世界望向那世界的窗子。为了望着自己，世界需要帕洛马尔先生的眼睛（以及眼镜）。”

这便幸运地带着我们、帕洛马尔先生和伊塔洛·卡尔维诺超越唯我论的僵局，超越对语言的不信任和冷冰冰的“实验”之火。可能存在着知识的问题，但是意识反而因为受苦，也即因为持续不断、不可抑制地渴望大量吸取经验，渴望在自我的牢狱之外横冲直撞，才对这个问题产生浓烈兴趣。卡尔维诺先生也许会对帕洛马尔先生的世界之视觉方面、文化方面和猜想方面做三重划分和归类，他也许会为了他自己（还有我们）而尽情地提示、标记、分析、并置，但是帕洛马尔先生本人依然奇妙地充满即兴性，并对乱糟糟的五官感觉采取接受态度。草坪、乳房、椋鸟、星球、蜥蜴、下午的月亮、鸫鸟的啼鸣、乌龟交配的啪嗒声、《两磅鹅油》中的记忆之雾（该文本提到“在充满水罐的浓厚、轻柔的白色中，世界的喧闹声被蒙住了”）——所有这些事物和另外千万样事物使心灵不至于遭那终极的黑影盛宴吞噬①。帕洛马尔先生最后也许会像这本以他命名的书那样在三段论中倒下，但在他倒下之前，他已在一次又一次炽热的凡人成圣的过程中超越他的结论。

如果说在这本书的过程中伊塔洛·卡尔维诺常常显得不能踏错一步的话，那也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乏味的作家。如同罗伯特·弗罗斯特，他整个关注点是他本人作为一个表演者，但弗罗斯特可以说是在声带和心弦的视线水平上表演，而卡尔维诺则是在高高的钢丝上，在大型国际马戏团上空拉紧的思想之线上表演。然而这样的钢丝表演只有在表演者事实上受制于地心引力并确实冒着风险的情况下才会吸引我们。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也可以摆出同样的身影，却不能表现出希望和奇迹那古老、独一、令人目瞪口呆的凝视，而希望和奇迹是我们依然想参与其中的东西。《帕洛马尔先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是，它使人觉得一道安全网最后被撤走了，觉得想象力那美丽、灵活、孤独的绝技正被成功地施展，而这与其说是为了使观众目眩，不如说是凛然面对诗人菲利普·拉金所称的“隐藏在我们所做的一切之下的/那溶解的虚无”。

选自《希尼三十年文选》（修订版），谢默斯·希尼著，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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