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 | 凌越：诗8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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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灰霾统治的空气模糊一片
这灰霾统治的空气模糊一片，
老板的叫嚣消失在空荡荡的楼道里。
垃圾桶里的剩菜残羹，废纸和污水，
浸泡着生命的残渣。
拖把亲吻大理石地板上斑驳的污迹。
当我擦拭着玻璃幕墙，
从它的反射中，我认出这个凶恶的世界。
我身着蓝色工装，
和精神萎靡的小职员不同，
我的眼睛牢牢附着在可见之物的表面：
办公桌、信笺、茶杯、电脑和别致的门把手。
我擦拭，一如羞怯的人反省自己的灵魂，
我擦拭，每一粒尘埃怀着眷恋，
隔着落地窗，我擦拭的动作像舞蹈。
会议室里，人们僵硬地端坐着，
当他们拿起电话筒，
生硬的口吻仿佛要拒人千里之外。
而我是遥远的同伙，打捞现实的幻象——
情话装订在册，声音变得遥远；
话语怎么变得如此隔膜，
拥抱淹没在伸懒腰的动作里。
跟我学，被领带束缚的肉体，
让我们重复“你好”或者点头致意。
——我何苦为语言的堕落发愁，
我清扫地面、桌面和体面，
并对身边之物怀有基本的善意：
——你好，世界！
——你好，上午和下午！
2010
此刻在疑惑里生根
此刻在疑惑里生根，
阳光刷新每日的荒凉；
在灵魂对自身的审视里，
人的轮廓慢慢成形。
我招呼万物进到我的园地：
台灯、病历、药瓶、书籍和铅笔，
簇拥着——
将虚无的顶棚撑得更高。
时间漫长，足以供养
一个现世和一个来世。
崎岖的波纹涌向远方，
地平线张开双臂将我的有限纳入其中。
我在斗室里眺望：
盲目的记忆之车在陋巷里疾驶。
在生命永恒的限制里，
灵魂的囚衣找寻着肉体。
2011
我在找寻那唯一的听者
我在找寻那唯一的听者，
语言的桎梏在暗夜里合拢，
语言的马头墙在天空下高高竖起。
说得越多遗忘越多？
唯一的听者给心灵造一座墓园。
童年已然溃散，
深爱过的人退入苍穹。
漂浮的界桩撞击夜晚丝绒的耳膜，
汹涌的词语找寻溃决的堤岸。
我在找寻那唯一的听者，
他并不是陪我在城市曲折的街巷里穿行的那个人，
他并不是在夏夜的繁星下怜悯地望着我的那个人，
他也不是怒气冲冲向我投掷书本的那个人。
我找寻的那个听者，
将以他慈祥的目光让我安静，
将以他精致的耳廓渡送我到沉默的中年。
我找寻的那个唯一的听者
将以意志和骄傲，
成为广袤土地上贫瘠的标志。
我在找寻那唯一的听者，
我在找寻沉寂的土地里声音的矿脉，
我在为失败和暮年加油鼓劲，
我在指挥一切失意者为自己的甲胄寻找战场。
我在呐喊中失语，
对，如果找不到那唯一的听者，
我只会呐喊，不会平静而动人地述说。
我反对平庸，亲近罪恶，
我从繁华的城市走到荒原，为了你，
我从儿时的田埂走到车辆穿梭的高速公路，为了你。
找寻你就是在找寻痛苦本身，
凡予我生的痛苦者，
将使我激愤，将驱动我僵硬的唇舌。
我在找寻那唯一的听者，
那天地间无常的合谋者，
那以手遮面的逃遁的人，
那以太阳作为唯一礼物的人。
将以他与死抗争的光焰照亮我生命里的暗影。
我将以不断上升的骄傲
找寻那唯一的听者，那显露赤裸灵魂的镜子。
这面镜子通过翻转的舞蹈，
将赋予我的声音形状、热度和情感。
2014
水闸使河流的思想朝向内心
水闸使河流的思想朝向内心，
光影迅捷降落在靠门的长窗之上。
蓝天修补白云草率的画卷，
三角梅簇拥着街道，逼使它重返最初的寥落。
声音在头顶盘旋，声音从屋顶升起。
从眼瞳，从挡风玻璃上安静的雨刮，
从蓬松的树冠，从药店阴暗的门楣上，
从摇着咖啡杯的侍应的手上——声音响起。
诗人背着双肩包匆匆越过斑马线，
他急着要把偶然的音调收入语言的锦囊。
被追逐的形象，被腌制的韵律，
这就是命运——他低下头，将脸埋入深秋。
2014
拱形门廊摄取静谧的风景
拱形门廊摄取静谧的风景，
隐藏的时辰赐福温柔的言辞。
光线因仰视而绚烂，
坡道明亮，突兀地插入市井生活。
蓝白间条遮阳布在风中摆动，
街巷拐向夜晚的港湾。
精神的倦怠是美的寄生物，
当你试图说点什么——天空的肃穆封住你的嘴。
2015
把别人舍弃的给我
把别人舍弃的给我，
把不曾整理的抽屉倒掉，
我不会牵挂什么。
来吧，过往的噩梦
赋予平坦的生活怪异的情节；
来吧，渗透在钟点里的寂静和妄念。
我不会颤抖，
哪怕冬天在锤击它的铁砧，
哪怕冬天披头散发在雪地上奔跑。
溜冰少年在风中划着弧线，
湖水来不及掩饰冰层的惊慌
枯树枝循着手指窥探宇宙的奥妙。
白昼在树冠枯萎。
傍晚时分，伴随着堆堆荆棘之火，
颂歌从地平线上升起——并不献给任何人。
抹杀一切的庆典卷土重来，
觊觎时间无法战胜的事物，
——我埋首于缩小的童年。
2018
哈弗尔河边一座无名士兵墓
三只钢盔挂在木质十字架上。
你的身躯变得矮小，你痛苦的形象变得滑稽。
你望着河滩边享受夏日阳光的女人，
虽然不合时宜，但你是守望日常生活的稻草人。
女人们穿着两截式泳衣，
其中一个翘起双腿，摆出受孕的姿势。
更多的女人望着河面，
安静地领受微风的抚慰。
远处，孩子们在水里嬉戏，
而欢笑在你的听觉里是无声的。
一艘皮划艇从旁边默默经过，
很像刚刚从水里探出头的潜艇。
对岸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不再有子弹划出杂乱的红线，
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嘶喊和哭泣。
它们停下来，再次成为抽象的彼岸。
你的身体浅浅地匍匐在泥土里，
肩胛骨好像要突出地面。
插在你坟前的花束已经干涸，
只剩下几根粗黑干瘪的花柄。
庸常生活里的喜悦令人困倦，
你终于明白，你配不上自己的死亡。
环绕在你周围的那些小花
是站起身拍打屁股上沙砾的女人祭上的。
也许她们刚刚在你面前鞠躬，
脑海里快速回闪着瓦砾和染红的绷带，
而下一秒，她们即转身走向河滩，
朝向天空的脸嬉笑着，为你寒碜的坟茔增添一丝庄严。
2019
多么年轻的感慨
多么年轻的感慨——“我身上洋溢着青春”，
奢侈得如同摆放在云端的圣餐。
置身于浩大的天光下，
一颗敏感的心知悉了风的醋意。
大自然残忍的法则支配了道德，
年轻的目光得以投向深邃的天空。
扬起的头颅突兀地
外在于患有洁癖症的墙纸。
轻微的江风塑造着寂静，
专注于此刻那充满张力的运行。
人的感觉变得精致立体，
一种贯穿的力量从脚底升起。
活着，像一棵树，
用忍耐挑选它终生的伙伴；
活着，像一阵风，若有若无，
在形骸脱尽的刹那，认出自我。
虽然是一个人，
但也可能了解生活全部的秘密。
佯装的疑问，不过是让你看清楚
他正在翘起的下巴。
2020
选自《漂浮的地址：凌越诗选》，凌越 著，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