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关于婚姻生活的叙述

“我不想把它渲染得像一位大红大紫的明星。

它打扮得确实体面，这也是常识，并不出人意表。

我要说的也不是吵架，贫困，性生活的不如意，

一如发生在许多人身上的，不，这些

似乎都与我无涉；也不是紧张，忙，应酬，尽管

严格说起来不无关系，至少是原因之一。

我要说的是，譬如说，一个城堡，蓝天在上，

绿水在下，城门戒备森严，而你是个疲惫的旅人，

你浪迹天涯，你历尽沧桑，如今你远远望见

蓝天下那宁静的城堡尖顶，那一切幸福的标记，

它指向更高的境界，更辽阔的视野，

并诱使你作凭空的幻想，——事实上谁不呢，

你也像很多人会选择的那样，像一只

经历狂风暴雨的小舟，望见那宁静的港湾，

几乎哭出声来，几乎在激动的瞬间倾覆；

你穿过那座可供两人并肩而过的吊桥，进入了它……

从此你像一只黑蜘蛛，伏在庞大的网中生活，

你顺从了越积越丰富的经验，对过去的行为颇多不满，

不时加以神经质的嘲笑，心中感到隐隐的不安；

对于那些仍在重复你的路程的，你怀着某种憎恶，

谁不呢，谁愿意

看到别人以劣迹提醒他过去的劣迹？

“你有了快乐的拥有物和必需品，

它们也很快就拥有了你，成了你所谓的财产，

你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没有无聊，

你是安稳的，风浪最多来到窗口，呼喊一阵就湮没了，

你是光滑的，性格磨得像镜面，映照你内心的一湖死水，

你是可笑的，因为你没有笑容，因为石头是你的脸；

你是鱼状的，游而不动，溺而不死，呼吸而没有空气，

你是出不来了，你的家庭，你的城堡，你的坟墓，

做梦吧，回忆吧，憧憬吧，这一切都成了你的现实。

你夹着尾巴，低着头上街，一半像狗，一半像哲学家，

你的眼睛有时候从眼镜背后溜出来偷窥现实，

它们是发白的，呆滞的，无欲望的，

它们对着冲刺而来的光影声色做着无动机的梦，

你从梦的裂缝看见白驹过隙，

看见你的影子跌落在无情的肉体上，

看见谎言的翅膀大张旗鼓飞越真理的旷地，

看见生活的质量变成纯粹的数量，数量变成价钱，

而你甚至失去讨价还价的耐性：

你回到家里，把尾巴垂到沙发下，

在妻子、孩子、电视、电话、收音机和录音机中间

你是最沉默的一个，甚至比灯光还沉默——

它照耀角落里那一架同样沉默的诗集，那里

一颗颗伟大的心灵俯视着每天扬起又落下的尘埃……”

1993

选自《十年诗选》，黄灿然 著，素叶出版社，1997。小站发表时作者对个别字眼作了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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