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尔施塔姆:准写和不准写的文学(黄灿然 译)
准写和不准写的文学①
事情已经来到这样一个点上,我在文字行业中只珍惜伤口周围的生肉,只珍惜精神错乱的赘疣:
整个沟壑被猎鹰的尖叫
划破至见到骨头。②
这就是我需要的。
我把世界文学的所有作品分为准写的和不准写的。第一类的是垃圾,第二类——被偷走的空气。对于那些事先获准写东西的作家,我想当着他们的脸吐痰,用棍子敲他们的头,让他们全坐到赫尔岑之家③的桌子前,每人面前摆着一杯警察茶,手拿着一份戈尔恩费尔德④的尿液分析。
我会禁止这些作家结婚和生孩子。他们怎么可以有孩子呢?毕竟,孩子必须为我们而继续下去,最终必须为我们说完必须说的最重要的东西。但他们父亲已经把未来三代人都出售给麻脸魔鬼了。
现在有一页文学了。
① 本文为《第四散文》(1930年)第五章。
② 曼德尔施塔姆译自格鲁吉亚诗人瓦扎·普沙韦拉的诗句。参见《略谈格鲁吉亚艺术》。
③ 赫尔岑之家是作家联盟的总部,亦用作无家可归的作家的栖身之所。
④ 戈尔恩费尔德(1867—1941),著名批评家和文学研究者。以独立观念而闻名,甚至连他的反对者也佩服他。他与曼德尔施塔姆的冲突被认为是“俄罗斯文学史上最不幸的插曲之一”。
我用声音工作①
我没有手稿,没有笔记本,没有档案。我没有笔迹,因为我从不书写。在俄罗斯只有我用声音工作,而我周围是一大群完美的猪猡在写作。我究竟是哪路子作家?滚出去,你们这些白痴!
另一方面,我有很多铅笔,它们全都是偷来的,有不同的色彩。你可以用吉列刀片削尖它们。
吉列刀片连同其锋利、微微的锯齿状边缘,我总觉得是钢铁工业最高贵的产品之一。好的吉列刀片刮起来像莎草,在手中弯曲但不会折断——有点像是某个火星人的名片,或某个衣冠楚楚的魔鬼的便条,中间被钻了一个洞。
吉列刀片是死亡托拉斯的产品,其股东包括大批大批的美国和瑞典狼群。
① 本文为《第四散文》第六章。
在我生命中某一年①
在我生命中某一年,一群来自那个我以我灵魂的全部力量鄙视它,我既不希望属于它也绝不会属于它的部落的成年人,竟然想出一个主意,打算联合起来对我施行一个丑陋又恶心的仪式。这个仪式的名字是文学剪枝或文学抹黑,它是按照作家部落的习俗和日程需要来举办的,受害者是由长老们投票选出的。
我坚持认为,作家行业,就其在欧洲尤其是在俄罗斯的发展而言,是与我引以为荣的犹太人这个可敬头衔难以兼容的。我的血液,负担着养羊人、族长和国王们的遗产,所以反抗写作部落那变幻不定的吉卜赛性格。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一群吵吵嚷嚷的肮脏的吉卜赛人绑架了我,在很多很多年里,他们沿着淫秽的路线游荡,充满激情地想说服我学习他们唯一的技艺,唯一的本领:盗窃。
作家行业这个族类从其厚皮散发讨厌的气味,并展示最污秽的食物准备。这是一个在自己的呕吐物中扎营和睡觉的族类,被逐出城市,又在乡村被追猎,却无论何时何地都靠拢当局,而当局则让他们在红灯区拥有一个位置,充当娼妓。因为文学无论何时何地都总是完成一项指定任务:协助长官使士兵们保持服从,协助法官执行对在劫难逃者的报复。
作家是鹦鹉和教皇的混合物。他是最崇高意义上的鹦哥。如果主子是法国人,他就讲法语。但如果被卖到波斯去,他就会用波斯语说“鹦哥蠢货”或“鹦哥想吃饼干”。鹦鹉没有年龄,也不知道黑夜与白天有何区别。如果他开始使主子感到不耐烦,便会被盖上一块黑布,而就文学而言,那就是黑夜的代替物。
① 本文为《第四散文》第十二章。
选自《曼德尔施塔姆文选》,黄灿然 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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