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尔施塔姆:法国人(黄灿然 译)
法国人①
然后我极力伸展视野,把目光伸入大海的宽高脚杯,让每一微粒和泪珠都浮上表面。
我极力伸展视野,如同一个羊皮手套,伸展到一个鞋楦上,伸展到大海的蓝色邻区上……
迅速而贪婪,带着封建的愤怒,我勘察我权限内的领地。
你就是这样把目光伸入一个溢满的宽高脚杯,好让一颗微粒冒出。
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明白颜色的强制性力量——明亮的蓝色和橙色运动衫的刺激——以及明白到颜色无非是意识到一次比赛的开始,它被距离染色,被限制在其空间里。
时间随着沙漏在博物馆里循环。高脚杯被喝空,砖粉下沉,来自瓶子上端的同一股金色西蒙风的小溪,从瓶子上端流下,现在该来到杯底了。
你好,塞尚!亲爱的老祖父!工作大师。法国森林最好的橡实。
他的油画在一个乡村公证人的橡桌上被核实过。塞尚就像一个心智健全、记忆牢靠的男人留下的遗嘱一样无可争辩。
我着迷于他老人家的静物。那些玫瑰一定是在早上剪下来的——牢牢地捆紧、无比年轻的茶玫瑰。跟小勺小勺的浓郁香草冰淇淋一模一样。
另一方面,我不喜欢马蒂斯,这位富人的艺术家。他画布的红颜料就像苏打水那样起泡。他还未体验过成熟的水果的快乐。他那遒劲有力的画笔并没有治疗视力的功效,而是为视力提供一头公牛的力量,令你的眼睛充血。
我受够了他的棋毯和宫女画!
一个巴黎东家的波斯怪念头!
凡·高便宜的植物色素是无意中仅以二十苏购得的。
凡·高吐血如同配备家具的房间里的自杀者。夜间咖啡店地板向下倾斜,潺潺流动如带电的疯狂中的水沟。台球桌狭窄的凹槽如同棺材板的凹槽。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吠叫的颜色!
还有他那火车售票员的植物园风景!郊区火车的煤烟刚被一块湿破布抹掉。
凡·高那些涂满了灾难的炒蛋的画布,清晰如助视用具,如贝尔利茨语言学校的图表。
访客以小步走动,仿佛在教堂里。
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的气候。莫奈的房间里缭绕着河流的空气。望着雷诺阿的水,你会感觉到你掌心的水泡,仿佛你刚才一直在划船。
西涅克发明玉米太阳。
一个女导游带领一群文化工作者在画前围观。
看着他们,你也许会说是一块磁铁在吸引一只鸭。
奥尚方以利用红粉笔和灰石板色松鼠反衬黑石板,以及通过改变玻璃吹制术的形式和脆弱的实验室设备,而创造了真正令人震惊的画面。
此外,毕加索的深蓝色犹太人向你点头,就像毕沙罗的紫灰色林荫大道也向你点头;那些林荫大道流动如一个巨大的抽奖机,连同它们那些双轮双座马车的小车厢,扬到肩后的钩杆似的鞭子,落在亭子和栗树上的飞溅的大脑的碎片。
但这还不够吗?
笼统化站在门前沉闷地等候着。
对那些从无危险的幼稚现实主义瘟疫中康复过来的人,我愿意建议他们采用以下的观画法。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像进入小教堂那样进去。不要激动,不要冷漠,不要被画布粘住……
径直往前走,像林荫大道上的闲逛者那样大踏步!
穿过油画空间的巨大热浪。
冷静地,而不是急躁地——就像鞑靼儿童在阿卢什塔给他们的马匹洗澡——把你的目光浸入那新材料的周围环境里,但要永远记住眼睛是一只高贵但执拗的动物。
站在一幅画面前,当你的视觉的体热尚未对它作出调整,当眼睛的晶状体还未找到其适当的调节,那情形就像穿着皮褛在隔着风暴的窗子后唱小夜曲。
只有当你达到这种适当的均衡,并且只有在那个时候,才可以开始修复那幅画的第二阶段,清洁它,去掉旧的清漆层,去除外面的也是最近的野蛮层。这是把画与一种阳光灿烂、牢靠的现实联系起来的阶段。
眼睛是一个拥有自己的声学的器官,它以极其微妙的酸性反应,加强图像的价值,夸大它自己的成就,达到冒犯它所呵护备至的官能的程度,把画提高到它自己的水平,因为绘画与其说是一种统觉——即是说,外部认识——的现象,不如说是一种内分泌物的现象。
绘画的材料的组织是为了不使任何人失去任何东西,所以它有别于自然。但是抽奖机的可能性是与其可行性成反比的。
只有到现在,进入画的第三阶段也是最后阶段才开始——直面它背后的意念。
现在,移动的目光向意识递交大使的国书。于是观者与画之间达成一个冰冷的条约,一种相当于国家机密的东西。
我离开绘画大使馆,走到街头上。
在见过这些法国人之后,阳光立即显得像某种日食的亏缺阶段,而太阳本身则似乎被包裹在银箔内。
在合作社入口附近站着一位带着儿子的母亲。那男童憔悴又服从。两人都穿着丧服。那女人正把一捆萝卜插入手提网包。
街道的尽头仿佛被双筒镜撞碎,挤压成歪块;而这一切,遥远而扭曲,全被塞进一个网袋。
① 本文为《亚美尼亚之旅》(1933年)第五章。
选自《曼德尔施塔姆文选》,黄灿然 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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