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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 | 梁兆康:当下地狱(胡因梦 张欣云 译)

梁兆康 黄灿然小站 2022-04-26

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

——耶稣

天堂比凉鞋上的带子离你更近;火也是一样。

——穆罕默德


地狱只是对天堂的一种赞美罢了

地狱是一个恐怖而阴森的地方,这是众人所认定的事。虽然如此,人类的心智还是为它编造了如万花筒般的娱乐故事。那么就让我们来谈谈地狱之火、蠕动的虫以及怪物之类见不得人的东西吧!但是不要灰心,因为这个故事会有一个惊人的结局。

虎豹别墅是香港最有名的游览区之一。里面的墙上有许多中国民间故事的鲜明彩绘,包括几幅描写十八层地狱的图片,望之不禁毛骨悚然。画面显示出了各种血淋淋的细节:人被活生生地剥皮,放在油锅里煎煮……我一直很怀疑,墙上为何没有同样详细的图画来描绘天堂的欢乐景象。其实天堂如果被描绘出来,通常会被妆点成一个淡而无味的福地。艾伦·沃兹发现在基督教的意象(Christian imagery)里也有类似的模式:

在基督教的意象里,对天堂的描绘是非常模糊的,但是对地狱的描绘却惊人的详尽。天堂中的人总是毫无变化地那么端庄和沉闷,而地狱则是一大群人扭在一起集体杂交的景象(writhingorgy)。

路易斯在他的《大离异》(The Great Divorce)一书中写了一段故事。地狱中的一群人被允许到天堂去游览,虽然他们觉得天堂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地方,却选择无论如何都要回到地狱去。天堂在公开竞赛中输了,原因是那个地方毫无“乐趣”可言;那些有潜力移民的人都无法忍受那里的无聊。天堂强调的是爱与平等,在地狱里,竞争及自我才是重点。地狱对大多数人而言,似乎是比较有趣的一个地方,因为它提供了一种满足自我的机会。路易斯对地狱做了以下的描述:

地狱是一种状态,在那儿每个人永远只关心自己的尊严与进展,每个人都是牢骚满腹,每个人都活在极端严重的嫉妒、自我中心与愤恨的情绪里。

地狱是“严肃”的。它与个人尊严、自我进展、自我中心和自我满足息息相关。天堂无法与其竞争,因为它没有这些“可口的东西”。事实上,许多人都下意识地对地狱有一种迷恋,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会如此可悲的原因了。

重点是:地狱中的人是自己选择留在那里的。路易斯为这些居所的内在偏好做了一些诊断:

我深信这些堕入地狱的人从某方面来看是成功的,因为他们的反叛已经到底了;地狱的门是从里面上锁的。我的意思是,恶鬼可能并不想脱离地狱,如同那些善妒的人只是隐隐约约地“想要”快乐一样。他们连最初阶的放下自我都不甘愿,所以他们的灵魂根本无法理解良善是什么。他们永远享受着自找的令人战栗的自由。

萨特(Jean Paul Sartre)讲过一则故事。有三个人死后堕入了地狱,他们很惊讶地狱里竟然没有刑具。后来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就是彼此的地狱。对萨特而言,他人就是你的地狱。

这些小故事虽然绝妙,却没有道出最终极的秘密:地狱早就在眼前了!


有关地狱的秘密

地狱的第一个秘密是:它就在当下。这可不是一句笑话。也许你无法立刻明白它的意思,但神的国一旦讨论完了,地狱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因为地狱只是对天堂的一种赞美罢了。换句话说,凡天堂以下的皆是地狱。基督教传统一向认为,天堂与地狱乃是实相的两种互斥的状态。虽然这句话提示了内在实相的两极,但这种二分法还是有许多瑕疵,不过它的确帮我们简化了一些概念。

天堂与地狱在当下就可以找到。耶稣与施洗约翰都说过,“天国近了”。先知穆罕默德对这一点描述得最清楚,他说:“天堂比凉鞋上的带子离你更近;火也是一样。”

显然,没有一样东西比我们的心更接近我们自己!要想体验天堂或地狱,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的态度及价值观。路易斯认为,能否放弃自我(臣服于神)才是最重要的因素。如果以禅的语言来说,就是以柔顺的态度来面对人生。你或许还记得,特玛·汤普森因为采取了正向的态度来面对现实,所以才将地狱化成了仙境。另外还有一个例子:有两个推销员被指定到落后地区去销售鞋子。其中一个非常烦恼,他认为鞋子一定很难销售出去,因为那里的人根本不穿鞋;另一个人对这个机会却感到喜出望外,他认为没鞋穿的人才可能为他带来上百万的生意!

地狱的第二个秘密是:与一般人的想法刚好相反,地狱并不是一个永无出期的受苦之地。无间地狱这个概念是很可怕的。诚如路易斯所指出的:“地狱的教义就是基督教会被人斥责为未开化的宗教的原因,甚至连神的良善也遭到了抨击。”“永远的惩罚”这个观念与神无限的爱显然是大相径庭的,它确实冒渎了神。在路易斯自创的故事里,地狱的门是敞开的,对我而言,他的观点反而比较能使人信服。斯科特·派克表达了类似的看法:

我对地狱的看法与路易斯完全相同。我认为地狱之门是敞开的。人们可以自由地离开那里,他们之所以陷在里面,是因为他们选择了不离开。我实在无法接受以下这种说法——地狱是神惩罚人的地方,那里没有任何希望,灵魂将不断地被摧毁而毫无救赎的机会。神不可能千辛万苦地创造出复杂的灵魂,最后却把他们推下了油锅。

耶稣谈过永生,却从未谈及永恒的死亡。无间地狱的神话是由两种东西制造出来的:一是报复之心;二是缺乏诗与文学素养。区别永恒(eternity)及永久(perpetuity)是很重要的事。我们在第三章中曾经讨论到,永恒是心理时间的消逝,而非真实时间的无限延伸。田立克(Paul Tillich)也有类似的看法:

区别永恒及永远是必要的事。永恒这种神圣的生命质量,不可能属于一个已经脱离神圣本体、被定罪的存有。当神圣的爱终止时,存在也终止了;至于被定罪这件事,也只是意味着这个受造物必须面对它所选择的不存在——然而,当我们谈到永远或无止境的罪,我们就是在肯定一种非暂时性的暂时存在期。这个概念的本质就是矛盾的。

因此,这个问题的重点就在于,大多数人都认为永恒就是时间的延伸。传统概念里的天堂与地狱,是共存在一条无限延伸的线性时间上的,这个概念应该是错的。路易斯为有关地狱的几何学做批注时曾经说过:“那些迷失的灵魂都固着在他们凶残的心态上,这一点我们是毋庸质疑的;但这种永恒的固着性到底是暗示着永无止境的存在期,还是真有存在期这回事,就很难说了。”我们已经了解天国就在当下。如果地狱是在天国之外,我们就可以下一个符合逻辑的结论,它也存在于永恒的当下。

地狱的第三个秘密是:它是由我们的思想所创造的。魔王撒旦不想让我们知道,原来地狱的出身并不高,它的起源只是一个无害的念头:“我希望快乐能延续到明天。”地狱就是由这个小小的念头所造成的,随即而生起的则是恐惧。在我们想确保快乐的企图里,一定含藏着占有欲,而且我们会竭尽所能地排除一切障碍,去获得明日的快乐。如此一来,恐惧、嗔恨、暴力的循环便开始了。这便是一切罪行的来源:在背后中伤别人,在办公室里耍政治手段,抢劫、谋杀等等行为。

所以,地狱可以说是无法活在当下所造成的结果。路易斯曾经借着小说的形式,透过两个恶魔的对话来表达他的看法:

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让他们(人类)远离永恒及当下——最好是让他们活在未来。生理上的需要会促使他们的情感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所以一想到未来就会燃起希望与恐惧之火。此外,未来是他们所不知道的,因此促使他们思考未来,就可以让他们陷入幻觉中。简而言之,未来在一切事物中是最不像永恒的——几乎所有的恶行都根植于未来。感恩是回顾过往的,爱则是属于当下的;恐惧、贪婪、渴望和野心却永远属于未来。

若是把注意力放在未来,我们的焦虑将会永无止境。耶稣把地狱描绘成“在那里,虫是不死的,火是不灭的”(马可福音九章四十八节)。他的隐喻似乎直接来自先知以赛亚:

他们离开的时候要看见那些背叛我的人的尸体。蛀食他们尸体的虫永远不死;焚烧他们的火永不熄灭。普天下的人都要厌弃他们。(以赛亚书六十六章二十四节)

《旧约·以赛亚书》里的这些描述,甚至更明显地采用了象征手法。火与虫不是地狱用来屠刑的外在工具。先知以赛亚采用“蛀食他们尸体的虫永远不死”和“焚烧他们的火永不熄灭”的说法来传递一个讯息:痛苦是源自内在的。地狱中的火与其他的火不同,因为它发自内在,所以不会止熄。除非有办法探入内在的火源,否则是无法扑灭它的。

同样的,“虫”也是一个恰当的隐喻,因为它是从内部啃吃起的。它是不死的,因为它的养分取自于我们的内在世界。在这里,“死者”指的是心灵之死,它不断地遭受自己的贪念、欲望、愤怒和嫉妒的折磨而不得平静。对那些具有灵性的人而言,心灵之死是非常悲哀的一件事。因为他们活得像行尸走肉一般,不断地被内在的痛苦所折磨,而且对内心的天国一无所知。

佛陀也用火的象征来描述人的境遇。在著名的火宅训诫里,他告诉弟子说,眼、耳、鼻、舌、身、意(佛教徒的六识)都燃烧着贪念、欲望、瞋恨及妄想之火。

耶稣是禅师,他对地狱的死亡之舞及怪诞的丑陋景象没什么兴趣。我们必须记住,“火”与“虫”是我们的心所创造出来的。

地狱的第四个秘密是:由于缺乏觉知,地狱才会被创造出来。地狱另外一个别名叫作“外边的黑暗”(outer darkness)。在婚宴的寓言里可以看到这个说法:

耶稣又用比喻对他们说:“天国好比一个王为他儿子摆设娶亲的筵席,就打发仆人去,请那些被召的人来赴席,他们却不肯来。王又打发别的仆人,说:‘你们告诉那被召的人,我的筵席已经预备好了,牛和肥畜已经宰了,各样都齐备,请你们来赴席。’那些人不理就走了;一个到自己田里去;一个做买卖去;其余的拿住仆人,凌辱他们,把他们杀了。王就大怒,发兵除灭那些凶手,烧毁他们的城。于是对仆人说:‘喜筵已经齐备,只是所召的人不配。所以你们要往岔路口上去,凡遇见的,都召来赴席。'那些仆人就出去,到大路上,凡遇见的,不论善恶都召聚了来,筵席上就坐满了客。

王进来观看宾客,见那里有一个没有穿礼服的,就对他说:‘朋友,你到这里来怎么不穿礼服呢?”那人无言可答。于是王对使唤的人说:‘捆起他的手脚来,把他丢在外边的黑暗里;在那里必要哀哭切齿了。’因为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马太福音二十二章一至十四节)

参加喜宴而未穿着适当的服饰,确实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表现。如果只按照字面来读这则故事,可能会产生误解。在这里,漫不经心的人指的是对现实不敏感的人。如果缺乏觉知,大概也很难认出可以使人解脱的真理。因此,“外边的黑暗”指的就是“半睡半醒的大地”,那儿囚禁了一些灵魂已死的人。觉知乃是进入天国的重要条件,它就是心灵觉醒的基础。类似的教诲也在十个少女的比喻中出现过:

那时,天国好比十个童女拿着灯出去迎接新郎。其中有五个是愚拙的,五个是聪明的。愚拙的拿着灯,却不预备油;聪明的拿着灯,又预备油在器皿里。新郎迟延的时候,她们都打盹,睡着了。半夜有人喊着说:“新郎来了,你们出来迎接他!”那些童女就都起来收拾灯。愚拙的对聪明的说:“请分点油给我们,因为我们的灯要灭了。”聪明的回答说:“恐怕不够你我用的;不如你们自己到卖油的那里去买吧。”她们去买的时候,新郎到了。那预备好了的,同他进去坐席,门就关了。其余的童女随后也来了,说“主啊,主啊,给我们开门!”他却回答说:“我实在告诉你们,我不认识你们。”所以,你们要警醒;因为那日子,那时辰,你们不知道。(马太福音二十五章一至十三节)

地狱的第五个秘密是:它就是一般人的常态。油灯时常被拿来当做觉知的象征,这个故事说明了开悟是无法逆料的一件事。许多人失去开悟的机会,是因为他们不够警醒。在婚宴的寓言里,那些无法参加喜宴的人都是平凡人,他们只是庸庸禄禄地活在未来。他们对于神的邀约不予理会,只顾着为每天的琐事而忙碌。因为他们认为,工作谋生比去宴会里欢庆嬉戏重要多了。换句话说,他们太“严肃”了。

地狱并不是犯罪所造成的结果。大多数的地狱众生都是无辜的。十个少女的比喻已经清楚地指出,那愚笨的少女所犯的唯一之“罪”就是不注意细节:她们忘了多带点燃灯的油。若是把她们当成罪犯,未免太荒唐了一点。“外边的黑暗”指的并不是一个实存的地牢,耶稣只是用一种诗意的手法来表现人类悲剧发生的原因——因为漫不经心或是对次序先后的判断有误,而错失了天堂的欢乐。

现在我们应该已经明白,为什么我们对地狱比对天堂熟悉了。因为我们就是一群住在地狱里的居民!它就是我们的常态。所以耶稣才说:“因为被召的人多,选上的人少。”(马太福音二十二章十四节)我们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正觉醒的?

地狱的第六个秘密是:它并不是一种惩罚。我们遭受地狱之苦是因为欠缺觉知之心,而不是因为触犯了一个好报复的神。浪子的比喻对这点阐述得非常清楚:

耶稣又说:“一个人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对父亲说:‘父亲,请你把我应得的家业分给我。'他父亲就把产业分给他们。过了不多几日,小儿子就把他一切所有的都收拾起来,往远方去了。

在那里任意放荡,浪费资财。既耗尽了一切所有的,又遇着那地方遭大饥荒,就穷苦起来。于是去投靠那地方的一个人;那人打发他到田里去放猪。他恨不得拿猪所吃的豆荚充饥,也没有人给他。他醒悟过来,就说:‘我父亲有多少的雇工,口粮有余,我倒在这里饿死吗?我要起来,到我父亲那里去,向他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把我当做一个雇工吧!”

于是起来,往他父亲那里去。相离还远,他父亲看见,就动了慈心,跑去抱着他的颈项,连连与他亲嘴。儿子说:‘父亲!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从今以后,我不配称为你的儿子。’父亲却吩咐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头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把那肥牛犊牵来宰了,我们可以吃喝快乐;因为我这个儿子是死而复活,失而又得的。’他们就快乐起来。”(路加福音十五章十一至二十四节)

那“遥远的地方”与“外边的黑暗”指的是相同的状态;一个无意识地带。应该注意的是,这个放荡的儿子到“遥远的地方”是出于自愿的。要不是因为某个一闪而逝的洞见使他“回归到自身”,他可能还继续待在那里呢。但是当他真的想回家时,父亲毫不犹豫地立刻欢迎他回来。他并没有说:“等一下,年轻人,我们先算算账吧!”他也没问任何一个尴尬的问题。父亲待他一点也不薄。事实上,当他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时,甚至在他开口向父亲道歉之前,父亲已经“奔上前去”迎接这不肖子了。

地狱不是神处罚人所产生的结果,而是人们不愿接受眼前神给予我们的爱。神学家田立克提供了以下的洞见:

有限的自由确实无法使我们与神合一,因为那必须是一种爱的结合。一个有限的生命可能会背离神,也可能无限期地抗拒与神再度结合。它更可能被扔进自我毁灭与极度的绝望中;但即便如此,这也是神圣之爱的一种运作方式,如同但丁在地狱进口处上方看到的第三节碑文(CantoⅢ)所清楚昭示的。地狱里若是有生命,也只能存在于神的爱中。堕入地狱并不代表神的爱是有限的,这种有限性乃是源自于有限生命的抗拒。

按照这个观点来看,地狱本是我们自己的杰作。正统基督教神学认为地狱反映了我们的自由:一种可以选择与神结合或分离的自由。因为神不能勉强我们与他结合,所以才会有地狱。爱的本质是自由的,能够被勉强的是强暴而不是爱。地狱不是一种惩罚,它反映的是我们的爱。

基督徒谈爱,习禅之人谈的是般若(Prajna)。这两者之间有关联吗?这两个世界之间的桥梁似乎就是希腊字epiginosko,它代表的是主客完美结合在一起的一种深奥的知识。epiginosko不是普通的知识,因为它超出了智力的范围。如果回来检查英文字“knowledge”的原始意涵,它的意思竟然是性交与性爱。田立克认为这个字可以解释成知识或感官之爱——这两种意思都表达了融为一体的行动,它克服了两个生命之间的嫌隙。

从这个角度来看,禅与基督教的差别只在于名相上的不同罢了。因为知识便是爱。爱神就是认识神,认识神也就是爱神。田立克说:“全知不承认它自己与爱之间有任何差别,也不承认理论与实践有何不同。”圣约翰谈到过这种特殊的知识:

那光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他在世界,世界也是借着他造的,世界却不认识他。他到自己的地方来,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凡接待他的,就是信他名的人,他就赐他们权柄作神的儿女。(约翰福音一章九至十二节)

约翰说真光曾经来到世上,但世人竟然不认识他。罪恶就是无知,这是很明显的一件事。如果我们真的知道什么对我们是好的,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去付诸行动。为什么要蓄意伤害自己呢?耶稣将地狱描绘成“外边的黑暗”,真是最恰当也不过了。我们是被自己的无知所监禁及折磨的。

习禅之人几乎从不谈论地狱与罪。因为真正的问题只是无知,尤其是对自己真实身分的无知。六祖慧能所教导的只有“见性”。因此,所谓的“认识自己”也有了不同的意义。

佛陀在《莲华经》中曾经说过一个和浪子的比喻大同小异的故事,但他特别强调的是无知在人的遭遇上所扮演的角色。故事是这样的,某人的儿子很小就离家了。他四处游荡了五十年。父亲富可敌国,他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有一天这个浪子不经意地漂泊到他父亲居住的地方,但因为离家太久,他已经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了。父亲很清楚即使把真相告诉儿子,他也不会相信,于是就安排了一个打杂的职位给他,而他也就认定自己是父亲的仆人了。这样又过了二十年之后,父亲才认为告诉他真相的时候到了。那时儿子才继承了父亲的遗产。

接下来我们要探讨的就是认识自己。

地狱的第七个秘密是:它是不相信神子所造成的结果。圣约翰告诉了我们信仰与救赎之间的关系:

因为神差他的儿子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信他的人,不被定罪;不信的人,罪已经定了,因为他不信神独生子的名。光来到世间,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定他们的罪就是在此。

凡作恶的便恨光,并不来接近光,恐怕他的行为受责备。但行真理的必来接近光,要显明他所行的是靠神而行。(约翰福音三章十七至二十一节)

我们给自己定了罪,因为我们不信神的独子。基督徒经常引用这句话当做应该“接受耶稣为个人救主”的理由。但他们并不知道“神的独子”真正的意思是什么。田立克曾经说过:

按字面解读《圣经》的人经常问别人是否相信耶稣是神子。问这个问题的人以为他们已经懂得“神子”是什么意思了,剩下的问题只有可否将这个众所皆知的称谓归于拿撒勒的耶稣。然而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因为答案不论是肯定或否定,都是错的。回答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改成另一种提问题的方式——“神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得到的答案是按字面来解释的,那必定是一种迷信;但如果把“神子”视为一种象征,那么它的意义就值得探讨了。

对田立克而言,神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象征。这个象征有时也被视为道成肉身,而这的确是基督教的核心教义。问题是这个象征是矛盾的:神的儿子既不是纯神性或纯人性的,也不是这两者的混合,而是完全的神性与完全的人性。对于那些很少在思考悖论的人而言,这是很难理解的一种观点。

由于无法欣赏这个伟大的悖论,所以才产生了过多的异端邪说。为异端做过最佳定义的人就是斯科特·派克医师,他说,“如果我们只采信悖论的某一个立场,是最容易产生异端的”。若说耶稣是全然神圣的,丝毫没有人性的局限,这就是一种异端邪说。这个异端邪说制造了耶稣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且为基督教带来了极大的伤害。派克解释了这个现象是如何产生的:

那些制造出这个异端邪说的基督徒,其实是具备足够宗教训练的,他们深知耶稣既有人性也有神性,可是却押了九成的筹码在他的神性上,只有一成押在他的人性上。这使得我们有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因为没有人再期待我们的行为举止必须像耶稣一样。我们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性,然而耶稣却高高在上,他是完全无法被认同及模仿的。

这是将某个精神领袖视为神常见的问题。我们轻易就将他的地位抬举到一种与我们毫不相干的虚无境界。老实说,有许多人确实把耶稣当成是仙人,认为他具有超凡的能力,可以呼风唤雨、来去自如,完全不像一般人必须面对体能、心理及精神上的束缚。根据田立克的看法,按照字面来解释神子这个象征,已经对基督教造成了很大的伤害。由于过度神格化,我们把基督教最真诚、最富威力的象征变成了夸张的漫画人物。

对我而言,“神子”乃是耶稣最伟大的公案之一,这不是用文字而是以耶稣的整个生命所呈现出来的公案。我们的挑战就在于如何解释这则公案,而不至于贬低它或使它流于庸俗。

我承认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方法是把它看成人性矛盾本质的一种象征:它一方面包含了上主的神性,充满着活力、觉知和开悟的潜能;另一方面,它又是有限世界的一部分,被各式各样的缺点及局限严酷地束缚着。相信神子并不表示你该相信耶稣专属的神性,而是去看见如此不完美的人性中所潜藏的价值,去看见“不完美之中的完美”。为了超越凡人与生俱来的一些困难,我们必须把这些困难当做是灵修的一部分。所以与其将它们看成是障碍,不如利用它们来加速自己的成长。使徒保罗解释了这个矛盾的现象:

又恐怕我因所得的启示甚大,就过于自高,所以有一根刺加在我肉体上,就是撒旦的差役要攻击我,免得我过于自高。为这事,我三次求过主,叫这刺离开我。他对我说:“我的恩典够你用的,因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软弱上显得完全。”

所以,我更喜欢夸自己的软弱,好叫基督的能力覆庇我。我为基督的缘故,就以软弱、凌辱、急难、逼迫、困苦为可喜乐的;因我什么时候软弱,什么时候就刚强了。(哥林多后书十二章七至十节)

不论在任何状况之下,相信神子也就是相信我们内在的神性。它与自我厌恶刚好相反。禅师把这种内在的神性称作佛性,它就是我们开悟的种子。一切有情众生皆有佛性,毫无差别。

自我厌恶的问题比一般人所知道的还要严重得多。其实我们很少人能真的如实接纳自己。虽然自私自利的情况非常猖獗,但并不表示我们有能力爱自己。把自私当成自爱是很严重的错误,因为爱是无条件的。有许多例子可以证实我们是不爱自己的。我们经常为了一点小小的失误就自我诅咒:“你这个笨蛋!”“你搞砸了!”“你就是做不出一件对的事来?”由于自我厌恶,我们已经把自己打入了地狱。

对圣保罗而言,自我厌恶在他的身上占了很大的比重。他说:“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罗马书七章十八节)他无时无刻不被内在的冲突所煎熬:“我是攻克己身,叫身服我,恐怕我传福音给别人,自己反被弃绝了。”(哥林多前书九章二十七节)

玛里安·威廉逊指出了自我厌恶与暴力之间的关系:

情绪能量必须找到出口,自我厌恶就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情绪。它如果转向内在,就会变成我们自己的地狱:上瘾、迷恋、强制、忧郁、暴戾关系、病痛等等。若是向外投射,它就变成了我们集体的地狱:暴力、战争、犯罪、压榨。

为孩子们读睡前故事,我才学到了自我接纳的重要。有一本书叫作《女厕中的男孩》,书里谈到一个名叫布莱利的男孩,他是个时常欺负弱小的捣蛋鬼。他没有什么朋友。大家都认为他是怪物,没人愿意坐在他旁边。一直到布莱利遇见了学校新来的辅导老师凯拉,才有了改变。某回上辅导课时,布莱利与凯拉讨论“外层空间来的怪物”这个问题。布莱利问凯拉是否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凯拉说她相信宇宙里有无数的生命,但是她不认为有哪一个是怪物:

布莱利问道:“一个怪物都没有吗?”凯拉说:“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善’的一面,每个人都有快乐、悲伤和寂寞的感觉。但偶尔也有人会认为别人是怪物,那是因为他们看不见自己内在的‘善'。然后可怕的事就发生了。”

“他们把他杀死了吗?”

“不,更糟。他们称他为怪物,其他的人也跟着叫他怪物,每个人都把他当成怪物来看待;不久之后,他也开始相信自己是怪物了。他的一切行为都像个怪物。可是他并不是怪物,还是有许多的‘善'埋藏在他心里。”

布莱利在剩下的时间里画了一幅有三只手臂六只手的外层空间怪物,可是当他想为这个怪物的手画上八根手指时,却有些困难。接着对话又开始了:

他抬起头来问道:“你可以看到怪物的内心吗?”“你可以看到他们的‘善’吗?”

凯拉说:“这是我唯一能看到的东西。”

他又继续画图。他在怪物的脸中央画了一个黑眼睛,在胸部画了一个红色的心,代表一切的“善”都在那儿。

他问道:“那么怪物该如何才能不当怪物呢?”“我的意思是,如果每个人都把他当成是怪物,他如何才能不再当怪物呢?”凯拉说:“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想,首先他必须认清自己不是怪物,这是第一步。只有知道自己不是怪物之后,他才可能办得到。别人怎么可能知道他的真相呢?”

相信神子就是去认清我们不是怪物而是有情众生。相信我们内心的基督,便是通往灵性的第一步。

地狱的第八个秘密是:它其实是天国的一部分。在本章一开始我曾经说过,地狱和天国是互补的。这个说法可能会让人觉得地狱和天国是分开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回到浪子的比喻,那父亲并未阻止儿子离家,儿子回家后也没遭到处罚,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件事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基于爱,父亲已经暗自原谅了儿子小小的流浪。年轻的时候,我们多半喜欢冒险、热衷于新奇的事物,但由于缺乏经验,我们不免会犯错、吃亏。这个浪子确实因为他的莽撞而吃了不少苦头,他曾经因为饥饿,甚至连猪食也吞了下去。虽然犯错使人受苦,却也让人得到了教训。如果父亲勉强儿子留在家里,也许会酿成大错,因为那会剥夺儿子成长的机会。

地狱的第九个秘密是:它是由喜欢捉迷藏的神所发明出来的游戏。了解这一点对于解释基督教神学中的“邪恶问题”会有很大的帮助:如果神创造了万物、神是无所不能的,那么他为何容许邪恶与痛苦存在于世间?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去探究一个秘密中的秘密。艾伦·沃兹称其为“内线消息”。这个所谓的“内线消息”深埋在各大宗教的文献里,而且通常是伪装在密码之下的,所以一般人很难了解。因为肤浅的心无法掌握其中的深奥道理,而保守的心却认为它们太具有破坏性。但我们如果真的想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那么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打破以下这个禁忌:阻碍我们去认识自己真实身分的禁忌。

假设你是个已经开悟的祖父或祖母,你很想将某种智慧传递给子孙,以便对他们的人生旅程有所帮助,那么你会告诉他们什么呢?艾伦·沃兹建议我们创造出一种不完全真实的神话,然后把它当成是诗,用来勾勒出生命的意义。要怎么开始呢?我从世界神话及沃兹的著作中撷取了许多观念,组合成了我的“秘密知识”:

一开始,存在的只有神。他就像孩子一样——富有创意、爱玩耍、好游戏、精力旺盛。神无所不能,总是心想事成。神只有一个“烦恼”:他没有玩伴。

为了不让自己寂寞无聊,神想出了一个聪明的解决办法:他从自己身上生出了许多玩伴。他把自己分裂成无数的碎片,变成了你和我以及其他的生命。表面上看来,我们都是各自独立而差异极大的生命;但是在这表层的多元性之下,我们都属于同一个实相:神。

将自己分裂成许多碎片之后,神准备要玩他的游戏了。但是在享受任何乐趣之前,他必须做一件事:忘掉他自己!他必须隐藏住他真正的身分,于是他引发了自己的健忘症,从此没入于尘世间。他像孩子一样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涉入了不同种类的冒险。有些冒险如同美梦一般,有些则像是最恐怖的梦魇。事实上,它们可以是最暴戾、最可怕的经验。世界就这样继续不停地运转着。我们这场宇宙之舞是由阴阳、善恶、战争与和平、爱与恨、喜悦与战栗、泪水与欢笑交织而成的。但是不管快乐或悲伤,这些都只是神的游戏罢了。这便是神娱乐自己的方式。

所以,人类都是患了健忘症的神。我们看起来这么无助,这么像命运的牺牲品,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们都在隐藏自己的全能,只为了制造挑战来激发出神的创造力。由于忘了自己的真实身分,所以我们在自创的地狱中悲泣,咬牙切齿。但是在我们生命的中心点,那原始的记忆仍然存留着,随时等着被唤醒。

抱怨生命中的痛苦和其他的问题,就是不了解神的大计划。如果我们本是一体的,那么受苦的人又是谁呢?我们能跟谁抱怨呢?记得吗,我们就是神所变成的浪子,径自享受着自我放逐的狂喜!无人可以申诉、无事可以抱怨,因为我们就是它。这正是耶稣所宣告的:“我是道、是真理、是生命。”为了避免误解这段话,他又说他是街头的饿汉、衣不敝体的浪人、奄奄一息的病患,或是狱中之囚。每个人都像是一面镜子,反映出相同的实相。如同克里希那穆提所说的:“你就是世界。”

在政治动乱的时刻,有位日本将军向一位禅师请益,看看是否有办法可以不战而胜。禅师回答说:

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梦;只是做梦的人不自觉罢了。当我们与他人争斗时,那争斗也是一场幻梦;大梦初醒时,敌人又在哪里呢?我们会把这世界当真,是因为我们身在梦中而不自知,所以我们才会赢了就快乐,输了就悲伤。如果只是一味地在二元对立的幻梦中争斗,那么快乐或悲伤又有什么意义?梦中的争斗必须停止——让自己从输赢、竞争的幻觉中解脱出来吧!

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觉醒是很难的一件事,但即使如此,也还不至于太糟。艾伦·沃兹告诉我们原因何在:

神太善于玩捉迷藏的游戏,太善于假装他就是你和我,所以需要很长的时间他才会忆起自己藏身于何处,用什么方式藏起来的。这整件事最有趣的部分就是——他不想太快找到自己,因为那会破坏这整场游戏。

禅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任何事。为了避免太快就把生活中的“幻相”打破,所以我们必须留意,在逻辑上“一切皆幻”与“一切都是真实的”是同样的意思。如果神就是这场大戏的幕后主宰,那么梦与实相又有什么差别呢?有位著名的艺术评论家及禅的热爱者曾经对布里斯说,在西方的艺术与文学里找不到禅,因为禅这个字在任何欧洲语系中都找不到。以下是布里斯的解答:

东方世界的禅一向喜欢描述见性或开悟……西方世界的禅则经常提示我们“幻相”(maya)的存在,譬如《浮士德》及《哈姆雷特》所描述的幻觉、优柔寡断、精神散乱、无穷的欲望……如果日本的“禅修者”对这些幻相的例子感到困惑的话,那么我们就该提醒他们,禅最令西方人难解的教诲就是:幻即是悟,悟即是幻。

如果尘世就是神的一场大戏,那么一切都是圆满的。希腊神话里的俄狄浦斯国王(King Oedipus)历经了许多苦难之后,在晚年也做出了相同的结论。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当个好演员,接纳眼前的事实,活在当下。如果说快乐有什么秘诀,那一定就是上面这句话了。毕竟,从更深的层面来看,我们就是自己人生的编剧和舞台设计师。

选自《耶稣也说禅》,梁兆康 著,胡因梦、张欣云 译,译林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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