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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诗七十五首
黄灿然
黄灿然小站
2022-04-26
冥想空间(陈丽珠)
自选诗(1987-2021)
这是我为“东荡子诗歌奖”的特辑而编的自选诗,原载于《完整性写作》2021年秋季号。自选诗是很困难的,我宁愿人家选我的诗,再告诉我所选篇目,这样我反倒会有一种新鲜感。而自选诗,遇到的问题就是那个老问题:自家的孩子,如何分出好的差的呢。自选诗越少越困难,这次数量算是中等,但我心里同样一点把握也没有。也许正因为这样,我反倒觉得可以在“小站”上发一下,读者也许能从中读到几首他们喜欢的诗。这些诗,有不少已经在小站上发表过了,那就当作是一次比较集中的发表。另外,这也是一辑基本上按写作先后次序编排的自选诗。诗选按我已经出版和尚未出版的六本诗集顺序编排,分别是《冥想集》(原《游泳池畔的冥想》)《灵魂集》(原《我的灵魂》)《奇迹集》《发现集》《洞背集》《苟活集》。有些诗,句子太长,建议用横屏看。(
黄灿然)
倾诉
此刻我客居外乡,坐在窗前
夜已来临,宁静如它的颜色,如你的世界
孩子,你也许从梦中归来了
感到世界的干扰,和你母亲的呼吸
风吹拂我的脸庞,它也将一路而去
吹拂你母亲的脸庞,你将听出它的声音
你未成形的生命,是在艰难的岁月中形成的
你父亲备受命运的捉弄,逃至你母亲那里
寻求庇护,因而有你,现在他又出来
要作最后的斗争,你是爱情偶然的种子
我们不是为了你才有了你,孩子
这虽然很残酷,却也无可奈何
如果你将来开出幸福的花朵
你不必感谢
如果你将来遭受了风吹雨打
也不要埋怨
因为你是自然的赐予,必须接受自然的规律
无论你是男是女,我们都会养育你
愿你有母亲的美丽,但不要父亲的智慧
智慧是灾难,你父亲为此付出很大代价
美丽随处可以抽芽,自会有人争相守护
智慧不可与美丽相伴,否则会给后者招惹麻烦
你父亲不容于世俗,你母亲不懂得世故
结果他们走投无路,唯有彼此相濡以沫
愿你不要清高,也不要单纯
孩子啊,愿你一生平庸
切勿写诗,这是父亲惟一的忠告
坏诗糟蹋艺术,好诗为诗所误
好或坏,一旦染上,就无法自拔
我落得如此狼狈,就是一个例子
这是我作为父亲,写给你的第一首诗
以后还要写很多,告诉你人间的险恶
愿你平平稳稳,这是父母的希望
他日你人面兽心,或者行尸走肉
我们都不会谴责,也永不会遗憾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茎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就是这样,把命运比作淤血,
把挫折当成病,把悲哀的债务还清;
就是这样发闷、发呆、发热,
发出痛苦的叹息并在痛苦中酝酿绝症。
一生就是这样在痛苦中模拟欢乐。
做砖、做瓦、做牛、做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团圆梦,
一生就是这样在诺言中迁徙漂泊。
一生就是这样在守望中舔起伤口。
对人冷漠,对己残酷,
对世界视若无睹,对花草不屑一顾,
一生就是这样在反省中拒绝悔悟。
就是这样,吃惊,然后镇静,
蠢蠢欲动然后打消念头,
猛地想起什么,又沮丧地被它逃走,
就是这样困顿、疑惑、脑筋僵硬。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祖先
枝繁叶茂的河流,黄昏的皮下
长出油灯的伤囗,文字的火焰烧毁了
心中的坟墓和寂寞。木船小小的力量
浮游着——当河流苏醒过来,我们也
应该回家,把洁白的道路留在背后。
鱼的小嘴,水的薄唇,我们祖先的脸
掩埋在热泪之下。他们生根而我们落叶;
他们开花而我们不结果,不能结果。
在文字的热泪下,土壤掩藏了血脉。
我们祖先的脸靠着舟楫的潮湿倾听
枝繁叶茂的河流,他们伤囗的经验
是我们的油灯,他们文字的灰烬将我们埋没。
黑暗中的少女
一张瓜子脸。生辉的额、乌亮的发
使她周围的黑暗失色,她在黑暗中
整理垃圾,坚定、从容、健康,
眼里透出微光,隐藏着生活的信仰。
她的母亲,一脸忧邑,显然受过磨难
并且还在受着煎熬,也许丈夫是个赌棍
或者酒徒,或者得了肺痨死去了,
也许他在尘土里从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每天凌晨时分我下班回家,穿过小巷,
远远看见她在黑暗中跟母亲一起
默默整理一袋袋垃圾,我没敢多看她一眼,
唯恐碰上那微光,会怀疑起自己的信仰。
哀歌之七
1
祖国像一粒小米被一枚子弹击中。
橡树把它的金冠让给黑夜之王,自己连根拔起
任风暴的大合唱洗劫家园,抢夺篱笆、石桌和筛。
蟋蟀部落的迁徙开始了,蚁群爬过墙脚的枯叶:
如果有人把它揭开,定能看见整个秋天的腐败。
如果有人把这记忆的手掌摊开,定能看到河山的沉落。
马蹄踏过青瓦,草儿惊呼。流星雨溅出留仙座,夜空耀眼。
如果儿时的小洋葱就是营养,远离土地也就能忘却父亲。
远离土地的人不能不忘却土地,唯母亲的形象撞击内心。
谁可以狠下心把珍贵的体验化为粪土。
以粮食为根的必将归于尘土,以汉语为水的
必将漂泊。这是黑暗的命运,这之中必有秘密。
而揭开它竟是我们的命运。这血还能分出
更稠的血,犹如这水——浓得叫我们流泪。
而祖国像一粒小米被步枪抵住喉咙。五月的群山,
六月的群众,都在清醒地注视那个后退的方向。
当一只眼睛掉在地面、一只手臂挂在空中,
有人利用这个机会,把诗歌和政治混为一谈。
而秋天静静升起,犹如失去的橡树,
它的气息充满复活的力量。那就复活吧,
记忆,如果耳中的风暴可以击晕头脑,
脑中的死水又何尝不能惊醒灵魂。
2
站在黎明的码头,我是黑夜的孤独者。
站在白天的故乡,我把出发的影子拉得比归来还长。
站在晨光中我理解到傍晚之所以被黑夜吞没的缘由。
我永远在从这里离开,又永远在从别处归来。
在大海的耳畔我把山风的叹息连给波涛。
在商业的中心我把祖国的神秘花朵藏于耳中。
在巴士上、火车上,在缓慢而平稳的轮船上
我把奇异的目光投给玻璃山水、扑克面孔
和同样冷漠的城镇和城镇。在黎明的山岗,
在曙光的航空站,我是夜以继日的抒情诗人。
在高速公路把生殖器插向乡村和乡村的地方
我让缩小的影子退回到母亲子宫的黑暗之畔。
在科技的俯视下,在影像的风暴摧残心灵的都市,
我已无所谓我更小的心灵遭受更大的摧残:
我已无所谓星空的布袋囗收得更窄更紧,
同样不在乎知识的皮肤萎缩或者光鲜,生出棱角
或者淡出鸟来。在城市神经渗出血丝的交通网,
我乘坐无爱无恨的巴士、电车和诡秘的地铁,
像水泥一样安稳地生活,像枯叶一样散步。
在鸿福大楼和国华大厦的出入囗,我每天出出入入,
有所思,有所梦,有所得,有所失——
反正无所谓。
3
这不是虚无,朋友。这是动物的现实,
而我们是动物中的动物,处于
现实中的现实:你尽可以管它叫做梦
或梦的现实。我说过我无所谓。唯一的尊严是诗歌的尊严。
唯一的幸福是词语的呢喃。我在“梦”这个字的草头上飞翔,
欢乐的阴影掠过故乡。故乡就是我认识并写下的第一个字。
我在后期殖民地的阳光中如鱼得水,我也有我的生活方式。
我能学习的我已经学习并予以包容,我在社会的洪水中
拾得一叶扁舟,要有多危险就有多危险。
前面还有时代的猛兽,
阳光中的毒草,高科技的私刑,自由的逼供。
而我像枯叶一样散步,在黄昏的入海囗回忆日出。
耳中藏着诗歌的韵脚,视野所及全是生辉的文字。
在政治的光谱中,在太平洋的歌喉里,唯一的尊严
仍然是诗歌的尊严。是撕下“为了生活”这个面具的时候了,
哪怕已经没有了真面目。自己才是地狱。
恰恰是在没有英雄的时代诗人才要粉身碎骨,借诗还魂。
而这是轻而易举的事,秘密就掌握在我们手中。
当我写下一首新诗的第一个字,
我就又回到了语言的故乡,看见
女人把她们鲜花的命运
撒在天堂的街道上。
以上选自《冥想集》(1987—1997)
杜甫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像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褛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恰当的载体,
而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城禁
国家机器一心想拿你去镶嵌
它的臃肿,仅仅因为它知道
你是一枚钻石,照耀它的缺陷;
它派人按着你的头要你求饶,
仅仅因为你不介意他们也有尊严。
你不是一颗螺丝钉,它早知道,
只不过它还想多尝一遍
知道得太迟的味道。它不知道
你其实很像一颗螺丝钉,并且
很愿意让自己像一颗螺丝钉
闲置在工商行的角落,注解
这时代的灰暗、瘫痪和忙乱:
你很想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
隐身于文字,歌颂一张面孔。
但它以它的方式令你失踪,
叫所有的声音都找不到你的位置,
然后又把你无限地扩大、夸张——
用一个城市而不是用一座监狱
禁锢你,但你的形象它不能阻挡:
你又现身于文字,并且不穿囚衣。
在茶餐厅里
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
坐在斜对面的卡位里,
他对面坐着一个小儿子
和一个小女儿。
他如此孱弱,近于卑贱,
仅仅是这个形象,就足以
构成他老婆离婚的理由
——他多半是个离婚的男人,
身上满是倒霉的痕迹,
他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作任何暗示,
却非常准确地照顾孩子吃饭;
两个孩子都吃得规规矩矩,
他们也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留意任何暗示。
从他的表情,看得出
他把一切都献给了孩子,
却不给他们明显的关注。
这是个没有希望的男人,
他下半辈子就这么定了,
不会碰上另一个女人,
也不会变成另一个男人,
更不会有剩余的精力
去讨好人,或憎恶人。
但是,在履行这个责任时,
他身上隐藏着某种意义,
不是因为他自己感到,而是因为
他斜对面另一个中年男人
在这样观察着,思考着,
并悄悄地感动着……
你没错,但你错了
由于他五年来
每天从铜锣湾坐巴士到中环上班,
下班后又从中环坐巴士回铜锣湾,
在车上翻来覆去看报纸,
两天换一套衣服,
一星期换三对皮鞋,
两个月理一次头发,
五年来表情没怎么变,
体态也没怎么变,
年龄从二十八增至三十三,
看上去也没怎么变,
窗外的街景看上去也差不多,
除了偶尔不同,例如
爆水管,挖暗沟,修马路,
一些“工程在进行中”的告示,
一些“大减价”的横幅,
一些“要求”和“抗议”的政党标语,
一些在塞车时才留意到的店铺、招牌、橱窗,
一些肇事者和受害人已不在现场的交通事故,
你就以为他平平庸庸,
过着呆板而安稳的生活,
以为他用重复的日子浪费日子,
以为你比他幸运,毕竟你爱过恨过,
大起大落过,死里逃生过
——你没错,但你错了:
这五年来,他恋爱,
结婚,有一个儿子,
现在好不容易离了婚,
你那些幸运的经历他全都经历过,
而他经历过的,正等待你去重复。
孤独
两个一年不见的朋友,
坐在屋里闲聊,秋老虎的天气
闯入屋里,做客人的那位
提议到江边散步。江边的树叶
纹丝不动,他们在一张桌子前坐下。
他们不谈天气,也没有继续
刚才的话题,他们把这些都忘了——
背对宽阔而浑浊的江水,
他们忘我地谈起孤独。
亲密的时刻
当我赶到将军澳医院,
在矫形与创伤科病房见到父亲,
他已躺在床上输葡萄糖液,
受伤的右手搁在胸前,包着白纱布;
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流泪,
坚持不做手术,要我劝劝他。
我只劝他两句,父亲
便签字同意了,比预料中顺利,
就像这医院、这病房比预料中
整洁和安静,周围都是翠绿的山,
护士小姐天使般友善——没错,
这里像天堂,或世外桃源。
手术后我喂父亲吃饭,
这是我们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刻:
由于我出生后,父亲就长期在外工作,
当我们一家团聚,我已经长大,
所以我们一直很少说话;
当我成家立室,搬出来住,
我跟父亲的关系又再生疏,
每逢我打电话回家,若是他来接
他会像一个接线员,说声“等等”
便叫母亲来听,尽管我知道
我们彼此都怀着难言的爱。
而这是神奇的时刻,父亲啊,
我要赞美上帝,赞美世界:
你频频喝水,频频小便,我替你
解开内裤,为你衰老而柔软的阴茎
安放尿壶——你终于在虚弱和害羞中
把我生命的根敞开给我看:
想当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小鸟
也一定像我这般惊奇。
爱上巴赫那天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
因为接下来,日子便渐渐轻松。
大地酷热,连太阳也躲进云缝里。
城市酷热,连郊区也像火炉的边缘;
树林下垂,变成涂在风景上的一层绿油漆。
山中房子枯黄,港湾里游艇发白,
双层巴士悄悄驶上高速公路;
一架直升机在大海上空盘旋,
仿佛飞行员在打瞌睡;更高处
一只海鸥悬着,耐心地守望暴风雨。
高楼群中,鸟声消失,只剩下
城市深处传来的微弱呻吟。
窗台上,蚂蚁麇集成一块污斑。
天边吐出一团乌云,像伸长舌头
要把对岸墨绿色的山峰舔走。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
我的耳朵向日葵般张开。
但今夜你将失眠
——给谢萃仪
当我们的小汽车一路穿乡过镇,
继而翻山越岭,终于抵达
茂林下那幢农家旅舍,黄昏已经降临;
好像是出于仁慈,最后一抹霞光
多停留了一会儿,让我们看清远山的轮廓
和房子周围的树木,作为今天的纪念;明天
我们将迎着晨光,在微风中步行两个小时,
其间两次被几条看家狗挡住;
你将泡咖啡,把藤椅移到屋外,
并突然来了兴致,修理好那两个破旧的大喇叭,
让整幢房子回荡巴赫多色彩的协奏曲;
接近中午时分,我们将收拾行李,
再次翻山越岭,穿乡过镇,回到市中心,
我将发现有几位朋友在等待我;
再过两天,我将在一位朋友的阳台上
巧遇今年第一阵秋风;
再过几天,这幢房子,
这高大而宽敞的客厅,
这从客厅地板下穿过的潺潺流水,
这不时被流水声淹没的蝉鸣,
将成为幽深的记忆,也许将使我缅怀好几年
——但今夜,在吃了简单的农家饭,
读了杜尚,听了古尔德,看了星星,
谈了你的梦想之后,也许是由于秋天
提早来到这里,凉意驱散睡意,
也许是由于这里太偏僻了,
安静得使灵魂产生了警惕,
也许如你所说,是窗帘下
流水声过于喧哗:你将失眠,
感到整幢房子在呼吸,
而我将三次醒来,三次
看到同样无边的黑暗。
斜阳下
——给多多
十二月初,山上树木依然青翠,
一株株在冷风里显得格外坚实和清晰,
偶尔有工人在打扫落叶,更多是落花,
而更高处,繁花在茂叶上簇簇开放,恍若
缤纷而无声的爆竹;下午正徐徐移向黄昏,
浓阴和浓绿重叠,变成斜阳铺展而下的
宽阔缎面的皱褶;众鸟的合唱降为低语,
低语渐渐消失,细枝瑟瑟抖动,
一阵鹰叫撕裂高空的寂静,在山谷里
引起小小的回荡,干扰、几乎加剧了
大地的呼吸;远方汽笛鸣响,看不见的客轮
驶入看不见的港湾,而附近山坡上,阳光的缎面
慢慢地收拢,皱褶加深,一条杂草遮掩的小径
朝着山巅盘绕而去……
我想起你,
不是因为我们已整整五年没见面,
一个多月没通电话——那些热烈而清醒的长谈,
你在夜幕下,我在晨曦里——,也不是因为
这几天朋友们来来去去,总有人
提及你的名字,而是因为刚才
我在山路上遇到一个人,他的背影
酷似你,特别是他那头白发,
他那副倔强而微弯的肩膀。
致大海
别的时候,
无论我闲坐沙滩
或下水游泳,眺望天际
或回看群山,你都只是一个去处,
一个遥远的地方,遥远的领域,
地球遥远的部分,只有当我难以入眠,
回忆一张可爱的脸,或一位早逝的
朋友的身影,或想起家庭的危机,
父母的寂寞,坚持理想的困难
和由此而来的孤独感,大海,你的形象
才完整地展现在我脑中,一个世界,
如此缓慢,如此沉默,如此靠近,
就在我枕边,我一翻身就能进去,
一侧耳就能倾听,一种神秘,
深不可测而表面平静,但运动着,
作用着,呼吸着,延伸着,
我甚至一闭眼就看见自己在山上,
就像此刻我在这山上,解除了
重负和烦恼,忘记了忧虑,
灵魂与视点合一,眺望水平线上
一条孤独作业的渔船,一片波光,
和波光里先是浸染于你
继而冉冉脱离你的
一轮红日。
否定
对于你,事业初成者,对于
你调遣几十个手下的未来计划,
你印堂上隐约升起的权力光晕,
你越来越接近于主管级的笑声;
和你,成家立室者,对于
你努力显得不经意地把话题
扯到太太逐渐隆起的肚子,
新居,请教去哪儿买摇篮;
还有你,刚踏入社会者,对于
你一脸稚气所掩藏的狡黠
和“请多多关照”背后
“等着瞧我吧”的暗示,
他,那个白发凭窗者,
和他,那个灰鬓倚栏者,
还有他,那个秃头踱步者,
都有足够的资格和理由
——予以否定:他们都曾经
热情地投入生活——
如石沉大海。
患难
我的城市,今早我在山上,
像往常一样回望你,像往常一样
你笼罩在尘雾里,但此刻
我才看见了你真实的形象:
你轮廓模糊,与灰色云团浑成一体,
只有高楼窗口里稀疏的灯火
勉强描出一幢幢笨重的影子,
使你显得那么无助,近乎悲壮;
我突然对你产生一种深情,
一种爱,不是怜悯,不是理解,
而是正面的撞击:当太阳撕裂云团,
穿透尘雾,向你输送强光,
我突然感到我一直和你,
并将继续和你患难与共。
奉献
阳光把她窗前的榛树染成褐色,
把她窗台上的枯叶染成金黄色,
窗台下,她的小书桌上,摊开着
一本原版狄金森,一本《新约》。
她刚把小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床铺整齐,被单洁白。屋外
秋天向下午倾斜,向傍晚倾斜,
空中一抹彩云,向她凝视的远方倾斜,
她的腰身向窗沿倾斜,她的心灵向内
向深处倾斜,更深处有微波闪烁……
她的双乳正逐渐收缩,
随着秋天逐渐平伏,隐入胸中——
她已经把全部的爱奉献给基督,并继续
消耗她精神和肉体的全部能量,
只剩下爱,专一的爱,永恒的爱,
那些爱过、正爱着、将爱着她的男人
再也得不到的爱。
以上选自《灵魂集》(1998—2005)
来生
我常常想,如果有来生,
我下一辈子就不做诗人了。
我不是后悔今生做诗人。不,我做定了。
我是带着使命的,必须把它完成。
但如果有来生,如果有得选择,
我下辈子要做一个不用思考的人,
我会心诚意悦地服务人群,不用文字,
而用实际行动:一个街头补鞋匠,一个餐厅侍应,
一个替人开门提行李的酒店服务员。
我会更孝敬父母,更爱妻女,更关心朋友。
我会走更多的路,爬更多的山,养更多的狗,
把一条条街上一家家餐馆都吃遍。
我将不抽烟,不喝咖啡,早睡早起。
我可以更清贫,永远穿同一件外衣;
也可以更富裕,把钱都散给穷苦人,
自己变回清贫,永远穿同一件外衣。
一个拥有我现在的心灵和智慧
又不用阅读思考写作的人
该有多幸福呀。我将不用赞美阳光
而好好享受阳光。我将不用歌颂人
而做我所歌颂的人。
日常的奇迹
当你在譬如这个巴士站遇见譬如这位少妇,
她并不特别漂亮却有非凡的吸引力,
你想爱她你想认识她你希望待会儿能跟她
同乘一辆巴士坐在她身边然后跟着她下车哪怕是
仅仅远远望着她的背影看她进入哪一幢大厦
打开哪一扇幸福的家门;或譬如这位老伯,
他脸色安详好像已看见了天堂的树冠,
他头上的羊毛帽温暖纯朴,他眼里
含着使你想做他的儿子的慈光,
他瘦弱的身体再次使你想做他的儿子
以便好好照看他用无限孝敬的语言
轻声跟他说话,扶着他回家;
啊,他们,那少妇和那老伯登上同一辆巴士,
使你失落又惆怅,同时洋溢着幸福,
当你的巴士驶上高速公路,大海耸现,阳光宁静,
你多想赞美多想感恩。你确实应该赞美
应该感恩,因为你目睹了日常的奇迹,
那是瞬间的奇迹,你随时会遇见你自己随时
也在创造的奇迹:那少妇一直是痛苦的,
她跟丈夫跟家公家婆天天吵架,跟同事合不来,
对自己感到厌恶,无穷和无端的烦恼正纠缠着她,
陷她于绝望的深渊;那老伯儿子烂赌,女婿包二奶,
老朋友和旧同事走避他,因为他又穷又不幸,
他出来是为了散散心,为了躲开老伴的唠叨;
但有那么一些瞬间,例如在大街上,
一些别的事物吸引着他们,或一阵风吹来,
或刚才在路上照了五分钟阳光,使他们身心放松,
不再想家人,不再想自己,不再想人生,
不再想账单,不再想电视连续剧,子女的学业或前途,
乡下的穷亲戚,楼上没完没了的装修,
隔壁另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子女无日无夜的争吵,
于是像一艘饱经风吹浪打的船驶进港湾,
他们归于平静,找回自己的灵魂和感觉,
恢复了生命力,恢复了身体的光亮,并在瞬间被你看见
使你想赞美想感恩使你置身于生命的光亮中,就像此刻
你的神采正被你身边的乘客悄悄羡慕着。
光
那是初夏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
但光还非常充沛,在辽阔的空中运动着,
我正在去将军澳的途中,小巴飞驰着,
小巴深陷的座位给我一个倾斜的角度,
我视野掠过一群群高楼,远的,近的,
在光的催化下高耸着,神圣、肃穆,
统统向天上望去,好像已忘了人间,
一种伟大的存在,倾听更高的召唤;
小巴飞驰着,电线杆向天上望去,
树木、铁丝网、围墙向天上望去,
一片片绿色向天上望去——
像一个合唱团,合唱着一支听不见的浩瀚赞歌。
窗外汽车流动,道旁有人站着或走着,
篮球场有人在奔跑,但都不是作为人,
不是作为痛苦、忧烦、爱和恨的人,
而是在光的催化下,融入这大合唱,
像低音乐器轻奏着或被轻奏着……
我已懒得去描述我作为人的那部分活动——
我的灵魂倾听那大合唱,至今没有回来。
天堂、人间、地狱
你身上有天堂,但你看不见因为你以为它在别处,
你身上有人间,但你也看不见因为你只感到自己在地狱,
所以你身上全是地狱但你以为这就是人间人间就是这样。
我也曾像你一样是地狱人,但后来像移民那样,变成人间人,
再后来变成天堂人但为了一个使命而长驻人间,
偶尔我也回地狱,像回故乡。
母子图
在上班的巴士上,前面右边第一排
坐着一个高大、健康、英俊的少年,
他身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显然是他母亲。他不时指点窗外的景物,
一边描述和评论。不是絮絮叨叨那种,
而是声音坚实,吐字清晰,听起来特别享受。
他母亲总是点点头,或低声回答,像情人一样。
她看上去非常普通,不惹眼,但因为她儿子的缘故,
你会愈看愈觉得她漂亮、美丽、迷人、性感,
她染了淡淡的赤色头发,一绺绺发丝
轻柔地散在颈上,一个大耳环偶尔摇晃一下。
高楼吟
那些高楼大厦,我爱它们,
它们像人一样忍辱负重,
而且把千万个忍辱负重的人藏在心窝里,
它们比人更接近人,比人更接近天,
比人更接近大自然,但它们像人,
它们的苦和爱是无边的,像我,
它们的泪水是看不见的,像我,
它们的灵魂是纯洁的,像我,
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
它们眼睛硕大,炯炯有神,
它们通神,它们是神,
但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它们年轻、健壮、衰老,
皮肤剥落,身体崩溃,
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慈悲经
“约翰放走那羔羊,
屠夫希律找到它。
我们把一头忍耐、
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一头温顺的羔羊领向死亡。”
啊,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约翰,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屠夫,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自由
我看见别人都是用一条绳子牵着狗
出来散步。大狗小狗都跟着主人的脚步
快速地跑动。我的小狗不这样,
我们尝试给她系上狗带,她不是不喜欢,
而是根本不知道怎么走。我们冬天也学别人那样
尝试给她穿衣服,她也不是不喜欢,
而是根本不知道怎么走。总之,
给她任何约束,她就呆立不动。
我了解她,她跟我一样,
温顺、害羞、胆怯,
但顽固地坚持自由。
城市之神
我时时感到城市之神,在盛夏
最强烈的阳光里,最浓密的云团里,
最迅猛的暴雨里,在电风扇的嗡嗡声里,
在街灯柱油漆剥落的铁色里,
在路边石缝一撮撮小草的浅绿里,
他醒着,提醒着,我时时感到
他的心灵,他的注视,他的呼吸
出入我的身体,刺激我,平静我,
搅动我,抚慰我,在我视野里闪烁,
在我脚步里轻踩,在我天空里俯望,
在我孤独又完全没有孤独感的存在里存在,
在我长久沉默中,百无聊赖中,兴奋莫名中,
我感到他就是我,正透过我的心灵
感受这广大的世界,透过我的目光
注视他自己的形象。此刻,当我站在街头,
我看见城市之神朝我疾驰而来,这一回
他是一个衣服洁净皮肤洁净的扎着马尾辫的中年汉,
骑着自行车,车前车后系满物品,
当他经过我近旁的垃圾箱,他刹车
伸出一只脚搭住箱口,俯身往里面望,
他没捡到什么,便飞也似地离去,
像照了照镜子,便飞也似地消失。
阻碍
就像当你出门时大雨滂沱,
知道打伞在街上走三分钟也会浑身湿透,
就转身走进附近茶餐厅坐下,
喝一杯咖啡,抽一根烟,
如此愉快如此舒服,当你推门出来
回到街上时看见雨已经停了,
街上被清洗得一干二净,
才惊觉你刚才避过雨。
生活也是这样,当它阻碍你,
挤压你,你就在你身边、在那阻碍附近
休息一下,顺便找点事情做,
修厕所、抹窗、收拾杂物,
或像我这样听点音乐,做点翻译,
走走路,如此专心如此享受,
当你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你将惊觉
发生过的事情好像没发生过,诧异于
你曾经忧烦并且已忘记那忧烦。
母亲
在凌晨的小巴上,
我坐在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身边,
她略仰着脸,靠着椅背,睡得正甜。
她应该是个做夜班的女工,
家里也许有一个正在读大学或高中的儿子:
瞧她体格健壮,神态安详,
看上去生活艰苦但艰苦得有价值,
而且有余裕。我的灵魂一会儿凝视她的睫毛,
一会儿贴着她的臂膀,
一会儿触摸她的鼻息。啊,她就是我的勤劳的母亲,
这就是母亲二十年前做制衣厂女工下班坐巴士回家的样子,
而我直到此刻才被赐予这个机会看到。
我静静坐在她身边,我的灵魂轻轻地
把一块毛毯盖在她身上。
消逝
就在我眼前,山上那片树林
枝叶如此清晰地晃动,在风中,
每一瞬间的姿态都不一样——
那不是不一样,那是快速地消逝。
形象
我看见整个人类的形象
是一个委身屈膝的顺从者,
而诗人、艺术家、英雄
和所有不屈不挠者,
是他头上的短发
在风中挺立。
因为悲伤
在中环地铁站,一对老夫妻
用普通话问我去东涌怎么走,
我温顺地——几乎是孝顺地——
陪他们走十分钟,给他们带路。
他们一定以为遇到一个好人。
而我只是因为悲伤。
静水深流
我认识一个人,他十九岁时深爱过、
在三个月里深爱过一个女人,
但那是一种不可能的爱,一种
一日天堂十日地狱的爱。从此
他浪迹天涯,在所到之处待上几个月
没有再爱过别的女人,因为她们
最多也只是可爱、可能爱的;
他不再有痛苦或烦恼,因为没有痛苦或烦恼
及得上他的地狱的十分之一,
他也不再有幸福或欢乐,追求或成就,因为没有什么
及得上他的天堂的十分之一,
唯有一片持续而低沉的悲伤
在他生命底下延伸,
像静水深流。
他觉得他这一生只活过三个月,
它像一个漩涡,而别的日子像开阔的水域
围绕着那漩涡流动,被那漩涡吞没。
他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
是一个临时海员,在一个户外的酒吧。
我在想,多迷人的故事呵,
他一生只开了一个洞,不像别人,
不像我们,一生千疮百孔。
以上选自《奇迹集》(2006—2009)
莱奥帕尔迪
人生是可悲的,
因为一切都是幻觉;
但幻觉是伟大的,
因为幻觉以外
人生是可悲的。
桑丘睡眠颂
你这比大地表面上的一切生物
都要快乐的人啊,你这既不羡慕
也不被羡慕的人啊,睡吧,
带着你灵魂的安宁睡吧,
就连神明也舍不得不多看你一眼,
就连恶魔也觉得如果这时候打扰你
也未免太没道德了。睡吧,
我再说一遍,而我将说一百遍,
睡吧:因为没有对某个美人的嫉妒
使你永远合不上眼,没有还债的焦虑
使你辗转反侧,也没有明天必须做的事情,
譬如为自己为家人的生计,
使你隐隐不安。在这人类思想的黑罩里,
没有恐惧和希望,没有忧烦和向往,
在这均衡的天平上,牧羊人和国王一样地轻,
愚人与智者一样地重,野心和抱负
早已在你呼吸中消散,世界的虚荣
也早已抛诸你脑袋下:
因为你的愿望的疆界
不超过一个凡身
和一个栖身之处。
委屈
我杯底下遗留一圈溢出的
牛奶般的花生核桃汁,立即
就有一只蚂蚁跑来沿着它转,
又立即跑开,它速度非常快,
肯定比人类中的阿喀琉斯还快,
很快就有一群蚂蚁跟着它来,
可我已经把那圈汁抹在手指上,
另外涂在我平常给它们留食的地方。
我看见它在那里迷惑,又努力
给它的同伴们解释:明明就在这里,
千真万确,我对天发誓!但是
它们不相信它,它们咒诅它,
然后回去了,而它一边走,
一边回头看,它一定想起它们部族
传说中也有过这种事情,而现在
就发生在它身上:真理
必以不被相信为代价!
海味店口
在赤日炎炎的小街上,当那个汗珠滚动的美妇人
走近一家海味店口挑海味,男人们都失落了:
当他们失落的时候,当他们失落的心情
想找个地方靠一靠,他们都不自觉地把目光
投向对面满山坡的阳光——那个从各方面看
都是最正当的地方:仁慈、明净、高高在上。
恢复
不走人行道而走沿人行道停泊着一辆辆汽车的大街吧,
或走人行道铁栏外那十寸宽的边沿;
并时不时用左手扶一扶或摸一摸铁栏,或用右手摸一摸或碰一碰汽车窗玻璃或倒后镜,或留意排水管检修孔盖上经年累月的拙稚图案。
不看前方,不看行人,不看景物从身边掠过而只看阳光中行人色彩斑斓的长腿在节日似的红色铺路石上英雄似的步伐吧,
或把头偏向右边看咖啡馆门口那辆罩着防水油布的摩托车和那三张摺起来底面朝向你的桌子吧,此刻你远远看那里并想起你和朋友在那里消磨一个个下午,心情似乎比实际在那里消磨还愉快!
向马路边那辆废弃的破手推车行注目礼吧,它就是你不久前遇见的古代智者表示自己老死时要成为的样子——啊,向他歪斜的躯壳鞠躬吧!
在你心灵的笔记本里,为那个坐在垃圾回收厂门口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萤光漆条工作服的修路工画一幅粗线条的素描吧;
让出汗的大腿与燠热的短裤之间那层粘乎乎的感觉多逗留一阵子吧,它的预期寿命最长也只有几个小时!
向小巷口那个老人和那条狗发光吧,他们在享受整个街区唯一畅通无阻的黄昏之风,他们都精通城市与大自然的关系术,都是懂得和愿意的实行者,虽然他们互相并不认识。
承认吧,承认天地并不知道你。承认并接受!
撤下对人对事的激与愤吧。对所知保持一种无知,对消逝的保持歌唱。
时刻
忘了具体时间和地点的,阳光穿过枝桠,照临海湾,或停留街角,晃动在老人肩膀少女脸上的时刻。
那么深,沉,暗,想浮出水面,不为新鲜空气,绚烂阳光,只为宽宽,浅浅,淡淡地漂泊的时刻。
想像她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八点,在一个窗口朝向大海的高楼房间里,一边回忆逝去的旧事,一边喜悦于周围世界的活泼的时刻。
总结一切都是假的,都将过去的时刻。
清晰地看见所看见事物微妙变化的时刻,例如像一个小男孩一手牵狗一手拿着露出两个大标题字的报纸,黑短发在阳光中透亮这么简单的时刻。
两个朋友在坐公共汽车去见另一个共同朋友的途中,心灵都被窗外掠过的宁谧景色吸引,一个脱口说“真美”,另一个紧接着抒发更充分的赞叹的时刻。
耳旁响起巴赫的旋律,而窗帘与窗框碰触处被一阵风揭起,露出盆栽的绿梗的时刻。
精神奕奕坐在饭桌前看书,突然想到回睡房里俯卧一会儿该有多幸福啊,但因为这想的幸福远远超过实际在床上俯卧而没有付诸行动的时刻。
默诵见过的人还会再见,离开的地方还会再回来的时刻。
心灵像泉眼潺潺涌动,只要想起一张脸,一个表情,一个姿态,一个侧影,就感到有能力把它细细描绘,徐徐铺展,渐渐叙述成一部精彩的大书的时刻。
在朋友下榻的酒店附近先绕一圈,看准了某家后来证实没看错的茶餐厅或排挡,然后才慢悠悠走进酒店,带朋友出来消夜聊天至凌晨三四点的时刻。
发现秋天里小腿如此喜欢牛仔裤,身体如此喜欢小腿穿上牛仔裤,裤管盖着球鞋的,那种踏实,亲密,温暖的感觉的时刻。
回忆她深夜带着她的吻来到我唇下的时刻。
感到身上某个角落还潜伏着一股巨大能量,大地上某处还有一罐被埋藏着的未打开的幸福日子的时刻。
经过修车厂,瞥见两个女孩坐在小围场中央的凳子上,直觉其中一个是车底里那男青年的女友,另一个是她朋友,陪她来等她男友下班,同时也正与另一个男修车青年互相产生好感的时刻。
你可以是你自己,但你放弃了,你可以是世界,但你放弃了,你可以是另一个人,但你放弃了的时刻。
像帝王那般生活,像公正的父母对待儿女那般对待痛苦和欢乐,悲伤和喜悦的时刻。
余光
十多年前他曾在同一个乐团,在同一个位置,演奏同一支马勒。
十多年了而他完全没变,除了现在抱着小提琴的样子更像一个爷爷了,一个贴着孙儿的脸蛋,看上去好像也跟着孙儿在阳光中半睡或养神的爷爷。
他跟他那些只在两个小时演奏期间才释放他们凝聚的生命之光,然后各自散去,疲倦或寂寞,回到各自生命里的同事们不一样。
他已没有自己可以回去的生命。他已全部是光。余光。
冬日
一种莫名的感觉。也许来自我与我刚从楼上下来走进去的世界之间。来自
我迈向世界的宽广之后视域宽广之际。街道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垂直的大面积阳光。莫名的起落,也许来自背后贫瘠的消失和面前丰富的涌现。
前一刻的空虚和后一刻的充实。我与行人,行人与行人之间流动而透明的距离。
爱与不幸挽了挽手又松开。莫名的恍惚。也许我只是一株生长在我要经过的地方
并将在我经过时勾住我衣袖的植物的梦。蓝天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往返中。灵魂里一个繁忙的上下班世界。互相看了看又继续各走各的,两颗心
都不知道另一颗也闪过想留住这瞬间的念头。大海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深远。在想取悦,想讨好,想献殷勤的尽头,美德弯下腰来结鞋带。
痛苦上升至几乎与美平衡,就差如果我的视点是一只蝴蝶,轻轻飞临,栖息其上。
情人
我的情人来自天上。她有四张面孔:私下,浪漫的;公开,端庄的;躺在我身边时少女似的;坐在我身上时梦一般的。
我说,你越来越美丽了。“都是您给的,”她说。
朋友们都说她像一朵盛开的花,她说。然后贴着我的脸:“也是您给的。”
她的情绪也来自天上。泪珠儿还挂在她睫檐上,笑容的阳光已从她目光深处射出。
我是她和我自己的新大陆。我身上有一股我不知道的特殊香味,甜的、暖的、有弹性,而且百搭,无论是混合洋葱味、烟草味,还是薄荷味、咖啡味,都总有那股不散的、主要的、可持续的香味,她怎么也闻不够,她说。
有时候她会惊叫,或傻傻地笑,那是因为我上唇噘起一个每天只出现几次的尖峰,婴儿似的;一见到它,她就不行了;为了它,她什么事情也愿意做,什么困难也愿意承担,她说。
我嘴角附近有一个我不知道的小凹处,她怎么也吻不够,她说。
我还发现,原来我有一双漂亮的大手,她非常、非常、非常地想念,她说。
我想趴在她身上睡觉。“求之不得,”她说。
当我说,你像水,我如鱼得水,但也永远跳不出你了,她便欢喜地澎湃起来。
她知道的,她感觉的,都局限在表面上,在真理以内。
她以柔顺的方式重塑我,把我变成一个更理想的男人——她的男人。
国王电车
我希望又不希望好人这么少。
午夜。
我在红灯前等过马路,看见电车刚好驶过,知道赶不上了,便慢吞吞往电车站走去。但电车还停在那里……司机在等我!
就像他是国王,他的马车在等我;或者我是国王,我的马车在等我。或者他是好人,正在等我;或者我是好人,受了神恩。
我坐在上层靠窗的位置,寻找天使的痕迹。窗沿的旧木框微微发光。
我想起几次看见电车还停在那里,等某个追上来的乘客。不管他是好人,正在等他们;还是他们是好人,受了神恩。
我希望又不希望他是同一个司机,这个司机。我希望又不希望好人确实这么少:
有一天他的电车将坐满他等过的乘客,他们互相不知道彼此是好人,但都知道他是好人,都希望又不希望好人这么少;
谁也没意识到车灯渐渐暗淡,因为车里通明。因为所有眼睛和心灵里都有个天使在发光。
伟大的鼓励
像那丛圣诞花。
叫它圣诞花是不对的,因为它不是花。叫它圣诞红,或一品红,回避叫它花,也是不对的,因为它比花还像花。它的茎是绿的,但有一抹儿紫,一种提示;整株植物下半身也是绿的,但叶梗是渐渐上升的紫,先是淡紫,然后是暗紫,到了上半身才开始浓烈起来——同样是一种提示。
提示上半身茎、梗、叶的火红。叶即花,花即叶。远看是花,近看是叶。远看是惊艳,近看是惊异。如同一种信仰,一种没有上帝但也会感动上帝的信仰。如同基督,既是人也是上帝,因为他是上帝的化身,上帝的儿子。如同薇依,不入教但至死忠于基督,既不是圣徒又是圣徒。
我们身上也有这样的提示 。我们也可以这样渐渐上升!
以上选自《发现集》(2009—2014)
水龙头
我每天都提着
一红一蓝两个塑料桶
到村口路边那眼
用塑料管引出来的山泉
打水,每次打完水
我总是习惯性地
想顺手关掉
那个并不存在的
水龙头。
泥壶蜂
最近,在通往阳台的门边墙上,
一只泥壶蜂做了一个巢。
由于要回香港两三天,
所以我窗户都关牢了,
但筑巢蜂出入的阳台门
我决定不关:它显然不知道
有人可以左右它的命运,
还每天观察它的动向。
就像人,也有更高的存在
左右他们的命运,只是
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
但不管相不相信,都没人
可以证明。就说蜂跟我吧,
我们已打过照面,但它
显然不把我当一回事,
我知道我可以左右它的命运,
但它不仅可以不相信我能这样,
而且还可以证明我不能这样,
因为我确实不想这样,
也不想证明我能这样。
先知
楼下不远处的鸡鸭场里
不分昼夜,总有一只
听上去像公鸭的
隔一会儿就呱呱大叫。
我猜它可能是一个
太爱发号施令的领袖,或一个
太喋喋不休的异见分子。
也有可能,它只不过是
快乐得不能自制;但我宁愿相信,
它是鸡鸭中的耶利米
在呼天抢地
警告末日将临——
它那撕裂肝胆的呱呱叫
越听越像哀号。
都将消逝
她也想写作,最初她写诗,但会
不能抑制地进入异常的精神状态
——崩溃?——母亲哭着求她
别再写了,她就停了,好好读书,
找到一份工作,把自己打扮成
普通的职员,普通的姑娘。现在
写小说的冲动怎么也抑制不住。
而我说,生命很短,
写或者不写,它都将消逝
——而且很快!
他也想学英语,他很早就学过,
而且很勤奋,但因为种种理由,
放弃了,如今有份工作,过简单生活,
但还想考个文凭,使日子更充实,
免得在空虚入侵时,喝酒哄自己,
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这短期目标
能为他带来更长远的追求。
而我说,生命很短,
学或者不学,它都将消逝
——而且很快!
他们也想租个房子,做我的邻居,
周末全家来度假,像我一样
下山去买菜,上山当锻炼,
不看电视,不用洗衣机,甚至
把空调也省了,该流汗就流汗,
还可以请城里的朋友来这里
减减压、游游泳,晒晒太阳。
而我说,生命很短,
租或者不租,它都将消逝
——而且很快!
溪涌沙滩的祝福
立春后的沙滩完全荒凉了,
只有一个样貌平平的新娘
在拍婚纱照,使我不忍心
像往常用嘲笑的目光看新娘
那样看她,而且还要祝福她,祝福她
像世间少有但我见过的那样,
在所有同龄的漂亮女人
都在年过四十前后开始枯萎的时候
才焕发光彩,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还有一个——甚至更多——
人人羡慕的出色子女;
在她们,多皱纹和赘肉的同龄女人
终于领悟生命的无常
并开始扪心自问进而开始
撤退和收缩和静止的时候
她才充分享受世俗之美和世界之光
才把一个女人的魅力和能量发挥出来,
像她们,现已年老色衰的同龄女人
当年花枝招展那样
被女人嫉妒,被男人夸赞。
朱槿颂
就我所知,周围种类繁多的花,
和我记忆所及所见的花,都没有
像你这样长时期盛开,像不凋花,
像我的创造力——只是我知道
我除了自我恭喜,还自我意识,
哪像你,不知道自己如此明艳,
如此鲜红,如此——甚至——
不知道自己受风吹雨打日晒;
也许你已到达匪夷所思的境界,
把任何艰难苦困化为粗茶淡饭,
在严厉天空下如在自由天空下,
或者,看你那向上姿态,昂扬精神,
你是在积极地抗议和呼吁
而不带任何情绪或意气?
我太滥情了,你哪管人间事。
也许我能做的,除了赞美你,
就是相信,要是有一天你不见了,
那不是你落叶归根,而是回到天上。
车过葵潭
一个、两个和更多
更像是山中湖的池塘,池塘边
几十、几百、几千只白鸭子
弯着脖子在休息。一个
戴斗笠的农妇,用扁担挑着粪土
走在田埂上。一座、两座
和更多坟墓……
雾里雾外
当你们在城里
远远望见山顶白雾笼罩,
你们不会想到
我们就在那团浓雾里醒来,
咫尺乾坤,活在眼前
像活在当下,
而我们望不见你们,即便想象
也是把你们想象成
在浓雾里起居,
在浓雾里走动。
白蝴蝶
今天,我一个人
走进山里,一路辨认植物。
首先是假连翘,我不明白
为什么叫它假,难道谁能证明
连翘比它真,或连翘先出现
而它模仿了连翘——它跟连翘
可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然后在农场边那个山坡上,
有一枝花,真正地一枝独秀,
绽开大红大紫的笑容,
而我又失望地知道
它叫羊蹄甲。然后
我看见一只白蝴蝶
在一丛藿香蓟上盘绕——
很高兴我不知道
这蝴蝶叫什么。
暴雨后
在一整天的暴雨后,在傍晚,
我们赶紧去绿道走路,唯恐
这只是另一场暴雨前的空档。
出发时的零星雨点终于停止了。
照样是群蛙群鸟此起彼伏的叫声,
像合唱,像交响,像开会,像对答,
还多了草木丛中溪流的辩论。
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小松树们
扇子般展开的松枝的针叶上
挂着的雪花般的晶莹颗粒,
不垂滴,不掉落,像开满了
星星似的小花,尽管只要劲风一吹
它们将瞬间飘散,化为潮湿。
夜抵青岛
它也有可能是我熟悉的深圳
或曾经熟悉的广州,也很像
两个月前我夜里抵达的南京——
在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
茫茫祖国大地,在灯光里
看上去都差不多。而白天
恐怕也会像总是发生的那样
先满怀期望,继而渐渐失望。
无限
从凌晨三点,我重读帕斯卡尔,
一直读到天亮。他关于人的伟大和悲惨,
关于人的崇高和卑微,关于思想的宝贵,
关于有限和无限的论述,怎样使我的心灵
在黑暗中迸发出闪闪火花啊!我感到
我这好像来到高峰因而无望的生命
又有更高峰可以攀登,更大希望
可以追求,更多能量在身上涌动。
当我怀着这样的欢畅舒展四肢时,
我瞥见窗外的早晨,天边的朝霞,
我以为是我心灵的辉煌激发
我的视力和感受力。当我起身来到阳台上,
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完全真实的无限
展现在我面前,我的心灵瞬间暗淡,
我的视力和感受力被淹没,下面鸡鸭场
鸡鸭在叫喊,林子里鸟儿在欢唱,
而帕斯卡尔的全部天才和深刻论述
已像刚才的黑暗,被我抛诸脑后。
山竹的阴影
台风已过去两个月
而我现在才看见
山竹的阴影:从用交叉的胶布
加固的窗玻璃射进来的
冬天的阳光,那原本大面积的温暖阳光
如今斑斑驳驳,使客厅看上去就像
受到了一棵茂密大树的庇荫。
以上选自《洞背集》(2014—2018)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他们
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说他们。
盲目而盲从。冲动并冲昏了头脑。
从他们二十多岁开始,他们什么时候
认真或诚实过,更别说正直,
仿佛生命是一种更大的认真和诚实
而他们只能活着,并害怕苟活,
仿佛正直是历史,是刚过去的事件,
有待将来评说。现在他们都老了
或快老了,并且怪了,他们竟然成功了
或至少在别人看来是成功了,因为
他们成名了,并且怪了,仿佛
生命是一种更大的认真和诚实,
而他们都努力争取了,达到了,而现在
他们回过头来,正直地予以评说。
神秘的生命啊,伟大的未知啊,
你是否对他们太残忍了,太草率了,
甚至不让他们感到自己有愧于你,
不让他们哪怕有那么一刻想起
你伟大的神秘,伟大的未知。
无咎
不作恶,不敢作恶,在无恶不作者当中
挣得一块小空间,做自己的小事情。
无咎而已。
善良,并且行使善良,走在行善者当中,
尽量扩大或不得不缩小自己的范围。
无咎而已。
理智地生活,理智地处世,理智地
教育儿女理智地生活处世。
无咎而已。
读书,认识正义,明辨是非,在重大事情上
清楚自己的底线,并且内心里死守着。
无咎而已。
像观察世界那样观察国家。
像关心自己那样关心政治。
无咎而已。
干大事并把它当成小事。
沉默并把沉默当成说话。
无咎而已。
愤而
一怒而成为自己的人
不得不怒而正视自己。
当他什么事也想做
他发现什么事也做不了。
当他以为这也许可以说
他发现这只能跟自己说。
当他不想仅仅活着,
他发现他只能仅仅活着。
当他要改变自己
他发现他们要改变他。
当他决定奉献自己
他发现他们在决定他。
他是愤而认识自己。
他是愤而认识世界。
他真以为
他真以为他甚至还有残余意义。
他真以为他还剩下甚至无意义。
他真以为他还在河流结束之前
洗他的脸,而不是在消失之处。
他真以为满天星斗在密谋开会
而不是他偶尔抬头,夜空璀璨。
他真以为他甩嘴巴是在动嘴巴
而不是心虚作虚心,自我翻译。
他真以为他肉体的噪音是噪音
而不是他精神的撕裂和再撕裂。
无可奉告
我并非无可奉告,但我选幽择微。
表述的尽头是山水。一侧是我家。
还好我在无穷处,而不在永恒里。
还好我可以放弃,而不只是拒绝。
今天的机缘,源自于往日的断念。
今天的意义,取决于来日的认识。
阳台上的白衫,入夜时变灰了。
天空里的灰云,入夜时变暗了。
还好我在瞬息中,而不在明灭处。
还好我感到奴役,而不只是阻碍。
自己人
他们说我们是自己人。
我们不敢不承认。
他们说我们的也是他们的。
那并不是说他们的也是我们的。
他们说他们要保护我们。
那并不是说我们弱小。
他们说他们要亲我们。
他们已经赤裸裸。
乡亲
我知道我们都会老,但不知道会以这样的方式:像垂下翅膀。我的乡亲,他们都这么善良又不难看:要是丑些,也许就会让人忍心些,好受些。但他们都这么善良又不难看。
他们的秃头,他们的白发,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声音,他们眼神和声音里的热情,甚至他们秃头白发里的童真。我哪里见过如此俊美的诗,如此诚实的散文,如此动人的叙述。
如果他们都是路边的花草,或山中的树木,或天上的云彩,或斑斓的蝴蝶,或屋顶上跳跃的麻雀。啊,如果他们都是些让我可以具体描写和赞美的风景,让我抽象地表达。
但他们都是我的乡亲,几十年没见的乡亲,再见时都秃头了,白发了,都这么善良又不难看。我知道我们都会老,但不知道会以这样的方式。我还会回来,像垂下翅膀。
苟活者
没有不聪明的苟活者。他们
对自己明察秋毫。他们差点变成智者,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变成自己的智者,
把千虑留给自己。他们从高处俯视
残喘的理想的影子,半是哀悼
半是不屑。忧患,让他们心慌。
庸俗,让他们尴尬。他们的成就
和地位,他们真诚地一笑置之,
因为只有群众才会在意。而群众
正是他们在高处俯视的,正愚蠢地
把他们的理想踩在脚下。
专注
在需要用几个正常人的生命
和几代正常人的生命来勉强
拼凑出一个正常人的世界里
我是谁,谁又是什么?所以
我思想而不是我在思想,我
看而不是我在看,我迟钝,
但不是我迟钝,我拆散自己
但我拆散的不是我自己,我
在拆散的专注中终于好像
似乎看上去勉强瞥见了一点
什么,好像就是我,看上去
似乎就是我,一闪如泪光。
被见证
我羞于说我见证什么,因为
我被见证。被一条邻居小黑狗。
被加速。被农民房变成学区房。
被激愤。被躁郁症的天空。
当然也被已被我阴郁的视域
过滤了和隔离了的阳光。
被冠状树。被肺炎草。被
被压迫的口罩,还有路边
一再被爆破成管道的水沟。
意外
他们动刀的,必死于刀下。
他们鱼肉的,必成鱼肉。
他们撒谎的,必藏着刀。
我的闻道,我的朝夕,
我的开向大海的方窗口——
遥远的大海,在天边。
他们不动刀的,也死于刀下。
他们不鱼肉的,也被鱼肉。
他们不撒谎的,也被亮刀。
我的直译,我的曲译,
我翻不出口翻不出音的——
遥远的自由,在意外。
每天一秒
他每次的成功都被他每天
有那么三分之一秒吧脑中
掠过我做得对吗这个念头
和每天有那么三分之一秒
心底浮现他不成功的日子
所创造的快乐的彻底失去
和每天有那么三分之一秒
闭眼瞥见灵魂深处那引起
微微不安的幽光,抵消了。
举杯
他们像没有以前那件大事似地
沿着聚会逻辑的方向高谈低论。
他们像没有最近那件大事似地
沿着当年细节和当下形势叙述。
他们也曾经堂堂正正和清白过,
幽深处的妥协还在幽深处窝着。
他们也曾经发誓一定那个那个,
至于怎样变成这个,他们举杯。
妄想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妄想。有些人
理智到五十岁,到五十二岁就疯了,
中间那两年全部是妄想,或部分是。
也有些人清醒到哲学,到政治经济
也疯了,中间那文史知识全是妄想。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样。有些人
谨慎到下半身,到上半身也都疯了,
中间没有界线,你不知道他们妄想
从哪里崛起在哪里发展去哪里加速。
道德的沦丧
他们把错过的,当成涉猎过的,
甚至反刍过的。在含混处投注
最资深的大无畏。
更高处的人不看他们,更不会
被他们看见。他们的言行举止
并没有欺上瞒下。
他们所为即他们所是。他们所卖
即他们所买。如果国内曾有哀痛,
他们已经国际化。
他们把隐隐感到的不安,推卸给
责任和时代。把深处模糊的谴责
流放到睡梦深处。
要是曾经发生的事情不曾发生!
要是还要发生的事情不要发生!
时间收容了他们。
时间还将遣散他们。他们的记忆
将不会把他们记忆。他们的沉落
不会跟他们沉落。
曼德拉
至少你是一颗好种子
长在至少种子还能长的
尽管是贫瘠的土地。
至少你还有一个松散的
让你有机会试炼你生命力的
辽阔的非国大。
至少你还有足以让你
悄悄坐直升机飞越国境
再悄悄回来的渠道。
至少还有一位大法官
在你以为会判你死刑的时候
放你一条生路。
至少还有一个罗本岛
给你黑暗,给你曙光,
给你自由的希望。
兰波之道
他在瞬间完成永恒。然后活着
作为一个人,普通人,任何人。
不像那些同样伟大或更伟大的诗人,
用不完美的人生来成就完美的艺术。
也不像那些两边都沾不上的投机者,
活在聊以自慰和无以自慰的夹缝间。
他知道做一个普通人,是何等的成就。
而做生意,做军火商,是何等的普通。
天才,就是向天借才,又还才于天。
唯有他借了又还。唯有他道法自然。
那些借了不还的,都早死。那些借了
又还不了的,都活在被追索的焦虑中。
只不过
只不过愤怒撤退了,激情下岗了。
敌人变成老人,对手沦为帮手。
只不过血压升高了,脂肪增长了。
所见都是再见,所闻无非旧闻。
只不过心底陷落了,表面突出了。
风光还是遗忘,风光就是遗忘。
只不过把不准说的,当作不用说的。
有病也不呻吟,有风也不起浪。
他们便念念有词,开始相信。
他们便忙碌起来,走向世界。
以上选自《苟活集》(2019—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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