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 | 黄侃：论偏畸之弊
文学记微
标观篇
《文心雕龙》云：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籍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者也。自古评文，罕有圆照。偏畸之弊，彦和论之详矣。至于评判之道，其画标为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词，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亦足以审别文章之优劣矣。今复补陈三弊，补述五观，或为舍人所未及，兹分述之。
三弊者，一曰今古之偏。贵远贱近，荣古虐今，在昔亦然。故抱朴《钧世》之篇，专救此弊。自唐而降，高语古文。明世复古之风，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清代考据学兴，虽设辞立旨，略异前明，而嗜古之风，较前益烈。其反之者，辞言鄙俚，文彩不彰。远因于释氏语录，近盛于道学著书。而文章正宗，濂洛风雅，实闇嘘其焰，古今相隔，而文理不二。及其弊也，是丹非素，判若异邦，欲求平衡，几乎无望，其弊一也。
二者雅俗之偏。《诗》《书》训诂，《尔雅》渊厚，非无练字之义。究亦自今观古，以难解为雅，然必其文果超绝于后来。而迂者横生一雅俗之界，是以里巷谣谚，载在秦、汉以前之编，虽俗而仍以为雅。不知文之雅俗，以当体与不当体为分，博士卖驴，累纸不见驴字，想其文意必有可观，既已乖体，斯谓之俗矣。若夫记事衡理，发抒中情，托之常言，固非不可。然择语必不能甚精，遣调必不能过简。冗漫牵缀，阅者告劳，隆俗者乃以斯为埻臬，斯与专尚雅诂者，为弊亦均。其弊二也。
三者奇偶之偏。偶文之生，发源于情想，形成于语言。事物同异，类之则为偶，语声抑扬，均之则为偶。远溯典谟，下及辞赋，偶文常见，畴能废之。迨声偶之论既兴，而崇偶弥盛。文则流为四六，诗亦变为律体。宋词元曲，既以声为体，又以偶为事。昧者遂谓吾国文章，非此莫尚。不知调声比物，无过文之外形，正使精工，亦非文事之极则。然苏绰变古以来，文有散文一派，诗亦有专隆古体者，流弊所极，文尚空疎，诗皆朴质，亦有规律，而诮人之规律。亦复摹拟，而禁人之摹拟。两宗互诟，文术愈瘠。吾国文章，至今日而二途俱尽，诚可叹息。其弊三也。
五观者，一观时会，二观材性，三观凭籍，四观质地，五观效用。质文代变，浇淳异风。时会所趋，众莫能挽。然儒术方隆，墨有非儒之论。君权极盛，鲍有无君之谈。唐世文诗，樊、卢亦自辟门户。宋明道学，焦（竑）、李（贽）亦别创径途。使执一不化，将此等殊说，皆宜划途，是学术不为公器矣。贵在静观世变，平情体察。乃知九流水火，各效用于当时，众说纷纭，并系根于世运。此研究文学必须先观时会也。
文学之作，所以达人情志。顾专门既立，不能溥及恒民。于是文家与流俗，判为两途。若广以章句为言，则文家实高于流俗。若欲以人情为本，则流俗或过于文家。试观风雅并陈，览民风国势者，观风胜于观雅。汉、魏而降，当时习俗，往往见于歌谣乐府，徒知诵法曹、刘者不能得此也。是知一代必有文家之文，以章其专业，亦必有流俗之文，以写其恒情，二者并隆，乃可得文学之真状。此研究文学必须观材性也。
文章之用，无过论理，记事，抒情，而皆不能无所凭借。《史》《汉》为良史，然使无孔、老在前，必不能作。老、庄为道家，使非熟悉成败存亡祸福之道，亦不能作。观文者必先观其凭藉，以知文术之盛衰。明人学问空疎，其文字亦从之纤诡。清人学问繁琐，其文字亦从之艰深。所凭藉者然，斯所发挥者亦不得不然。此研究文学必须观凭藉也。
意授于思，言授于意。文之质地，是曰意思，加以组织，斯为言语，言语善巧，即为文章，故观文之法不观其辞，而观其意，不观其表，而观其里。而自来文家，多袭外貌。然貌同心异，与貌异心同者，高下宛尔有殊。此文章但取质地之一证矣。明世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风气既衰，传流绝罕。清世经儒，字多依乎许慎，训亦本乎《苍》《雅》。就形而视，古色斑烂。案实而谈，胜义萧索。此文章但取质地之证二矣。大凡泛览文章，先别章句，次求事类。二者既憭，进察根源，若命意已工，辞可张弛，命意已拙，虽复藻绘雕饰，仍为文术之疏。世之论文，多重词言，忽其旨意，既有买椟还珠之讥，焉有探骊得珠之望。今谓经传子史，等视齐观，秦、汉、唐、宋，无分轩轾，颜之推云：但使不失体裁命意可观，遂称才士。此言允矣。此研究文学须讲求质地也。
文辞不苟著述，必须有益于人，效用之说也。古人质朴，未有因文而造文。虽《楚辞》华艳，而意在感君悟俗，亦不徒以美词自表襮也。汉世文人，无过长卿、子云，观其所作，绝无无意。东汉以来，篇什稍众，别集萌芽，始有无谓之文。西园尚辞赋小文，流及建安，始以华词相矜尚。究其效用，亦已微矣。后世文人流而不反，文章之作，大抵刻画山川，流连风景，描写情感，发抒性灵。否则诡激为归，肤浅是尚。其论理也，无益于思辩，其记事也，不系于劝惩。乃至民风国政，学术事功，文章所载，不称其职。政览唐之篇，无以殊于览汉之篇。匡廓相同，精义不显故也。今谓文章之用，泰半在乎喻人，苟其文效用未宏，则华藻皆无可取。若斯于民俗，足以感人，虽以小说之丛猥，语录之鄙近，亦未可废也。此研究文学须观其效用也。然文术多门，文数繁伙，取材未备，标观亦难，故继此而论取材之道。
选自《文心雕龙札记》（黄侃文集），中华书局，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