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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弗朗西斯•蓬热(黄灿然译)

2015-10-23 Calvino 黄灿然小站

“国王们不碰门。他们不知道那种乐趣:轻轻或粗暴地推开面前一道熟悉的长方形大镶板,再转身把它关回去--把一扇门抱在怀中的乐趣。”

“......抓住一道高高的房间障碍物的腹部、抓住陶瓷把手的乐趣;你的脚步在你眼睛睁开、身体适应新环境的那一瞬间止住,形成短暂的僵持。”

“你依然以友好的手抓住它,然后才毅然把它推回去,把你自己关在另一个房间里──那种封闭感因门把手那有力但顺滑的弹簧的咔嗒声而得到加强。”

这首短诗,题为《门的乐趣》,很能说明弗朗索瓦•蓬热的诗歌特色:取材自最不起眼的物件,最日常的动作,试图赋予它新意,摒弃任何习惯性的成见,且不以任何已被用旧的文字机制描述它。而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某个外在于事实本身的理由(例如不是为了象征主义、意识形态或美学的理由),而仅仅是为了重建与事物作为事物的关系,与一种事物和另一种事物之间的差别的关系,与所有事物跟我们的差别的关系。我们突然发现,存在可以是一种更紧张、更有趣和更真切的经验,而不是已使我们五官麻木的心不在焉的日常程序。我相信,正是这,使弗朗索瓦•蓬热成为我们时代的伟大哲贤之一,也是我们为了不使自己在原地绕圈子而需要接触的少数几位根本性的作者之一。

怎么做呢?不妨让我们注意水果贩使用的板条箱。“在通往大集市的每个街角,它闪耀着,以粗木材那谦卑的明亮。它依然是崭新的,有点儿吃惊于自己处在一个笨拙的位置上,与垃圾一起被遗弃,再也回不去了。这东西实际上是附近最迷人的物件之一,然而,它的命运你不能想太多。”最后那句限定,是蓬热典型的做法:一旦这最低微的物件唤起我们的同情,如果我们坚持过分倾注这同情,就会令人绝望,就会把一切都毁了,那来之不易的一点真理就会在顷刻间丧失。

他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一支蜡烛、一根香烟、一个桔子、一只牡蛎、一片熟肉、一块面包:这大批涵盖植物、动物和矿物世界的“物件”,见于一本薄薄的诗集《事物的声音》①,它使蓬热第一次在法国建立他的声誉,现在由埃伊纳乌迪出版社出版意法对照本,并由雅克利娜•里塞写了一篇实用而准确的导言。(双语对照的诗集,其最佳的功能,无过于刺激读者去尝试译出自己的版本。)这本小书,最适合塞进衣袋里,或放在床头柜的闹钟旁(由于这是蓬热的诗集,因此这本书的形体作为一个物件,亦要求得到与书中物件同样的对待)。这本小诗集,也应是这位谨慎、谦让的诗人在意大利找到新的追随者的机会。我的建议是:每天晚上读几页,这将与蓬热的方式保持一致:他发送文字如同发送触须,伸向世界漏水透风、色彩斑驳的物质。

我用追随者一词,是为了说明,迄今法国和意大利的读者对他的拥戴,都具有一种无条件和颇令人嫉妒的虔敬的特点。(在法国,多年来的追随者包括性格与他非常不同甚至相反的人,从萨特到“原样”派成员;在意大利,他的译者包括翁加里蒂和皮耶罗•比贡贾里,后者多年来一直是他最能干和热情的推广者,曾于1971年编辑广泛收录他的作品的选集,由蒙达多里出版社出版,列入“明镜”丛书,书名为《文本的生命》。)

尽管如此,我相信无论在法国或意大利,蓬热仍未得到全面的承认(他1899327日生于蒙彼利埃,现刚过八十岁)。由于我这篇推荐文章是针对很多不知蓬热其人的潜在蓬热读者而写的,故我必须立即申明一件原应在文章开头就申明的事:这位诗人全部用散文写作。在早期,他写半页至六七页的短文;尽管最近他的文本已扩展至反映不断接近真理的那个过程,这过程正是他写作的意义之所在:例如他对一块肥皂或一颗干无花果的描写,已分别扩展成独立诗集,而他对一片草地的描写,则变成了《创造一片草地》。

雅克利娜•里塞准确地把蓬热的作品与当代法国文学另两种描述“事物”的基本趋势加以对比:萨特(在《恶心》的章节中)凝视一条树根,或镜中一张脸,仿佛它们与人类完全没有关系或对人类完全没有意义,从而唤起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视域;还有罗伯-格里耶,他建立一种“非人格化”的写作,以绝对中立、冷静、客观的方式描述世界。

蓬热(论年龄,他先于他们两位)可以说是“人格化”的,因为他想认同事物,仿佛一个人走出自身,去体验成为一件事物的感觉。这涉及与语言斗争,把语言当做一块有些地方太短有些地方太长的被单那样拉扯、折叠,因为语言往往倾向于说太少或太多。这令人想起莱奥纳多•达芬奇的写作:他也是努力用短文来描述火的旺烧和锉的刮削。

蓬热的分寸感和谨慎感——这同时也表明他的实际——反映于这样一个事实,也即为了谈论大海,他必须以海岸、海滩和海滨为主题。无限从不进入他的诗中,或者毋宁说,当无限遇到它自己的边界,它才进入他的诗中,而只有在这个时候无限才开始存在(《海岸》):“大海得益于一种互惠的距离,这距离使海岸不能互相联系,除了通过大海或通过迂回曲折的盘绕和转弯。大海让每一条海岸都相信大海只朝着它涌来。实际上,大海对每一条海岸都谦恭有礼,应该说,远不止谦恭有礼:大海可以向每一条海岸展示最大的热情和持续的深情,在海盆里储藏无限的激流。大海只会微小地超过自己的界限,大海约束自己的浪潮,并且就像它把水母留给渔民作为它的微缩像或样本,大海什么也没做,只是狂喜地拜倒在它所有的海岸面前。”

他的秘密是把每一物体或元素定格在其决定性的一面,而这一面几乎总是我们认为最不重要的一面,而他却能围绕着它建构他的论述。例如为了界定水,蓬热把注意力集中于水那难以抗拒的“恶癖”,即重力,那下降的倾向。但是,难道不是每个物体,例如衣柜,都遵从重力吗?蓬热正是通过区别衣柜黏附地面的不同方式,来看出——几乎是从内部——水的原貌,也即拒绝任何形状和每一形状,仅仅为了遵守它自己的重力这一不能自拔的想法……

蓬热是事物多样化的记录者(他是一位被低估的新卢克莱修,其作品曾被定义为“事物多样化论”),他在这本处女诗集中还有两个一再出现的主题,反复强调同一群意象和理念。一个是植物世界,尤其是注意树的形状;另一个是软体动物世界,尤其是贝壳、蜗牛和一般的甲壳软体动物。

树与人的比较,一再出现于蓬热的论述。“它们没有姿势:它们只一味地繁殖手臂、手和手指——像一尊佛。它们什么也没做,就以这种方式深入它们思想的底层。它们无所遮蔽,它们无法隐藏一个秘密想法,它们完全敞开,诚实地,没有限制。它们不做别的,把全部时间用来使它们自己的形状复杂化,使它们的身体不断朝着更大更难分析的复杂性的方向完善……活泼的生命用口述表达自己,或用立即就消失的摹仿性的姿势。但植物世界用一种不能删除的书面形式表达自己。它没有返回的方式,不可能改变主意:若要纠正什么,它唯一能做的是增加。像拿起一个已写好且出版了的文本,然后通过一系列附录来纠正,如此等等。但我们也得说,植物并不是无止境地繁殖。每一样植物都有一个界限。”

我们是否应该下结论说,蓬热总是一再指涉口头或书面论述,指涉文字?在每一书面文本中找一个有关写作的隐喻,已变成一种太明显的批评活动,在这里榨不出更多果汁。我们不妨说,在蓬热那里,语言——它是连接主体和客体的不可或缺的媒介——不断被用来比较客体在语言外表达的东西,且在比较中语言一再被重新估量和重新定义——也往往被重新评价。如果叶子是树的语言,那么它们也只懂得重复同一个字。“春天时……它们以为它们能唱不同的歌,走出自身,向整个大自然敞开胸怀,拥抱它,但它们仍然以千万个副本传递同一种音调、同一个字、同一片叶子。你无法仅仅以树的手段来逃避树。”

(在蓬热那个好像一切都得到拯救的世界中,如果还存在着被认为是负面的价值,或什么被诅咒的东西的话,那就是重复:拍岸的海浪全都拒绝同一个名词,“是以,每天都有一千个名字相同的贵族和夫人得到冗长而富饶的大海引见。”②但是,多重性也是个性化和多样化的原则:一块小卵石“是一块处于这样一个阶段的石头,对它来说个人和个性的时代开始了,即是说,语言的时代开始了。”)

语言(还有作品)作为个人的分泌,是一个隐喻,这个隐喻多次反复出现于有关蜗牛和贝壳的文本中。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为贝壳而写的笔记》中)他对贝壳和栖居于贝壳内的居民之间的比例的赞颂,这种比例不同于人的纪念碑和宫殿与人之不成比例。这是蜗牛通过自己制造壳而为我们树立的榜样:“它们的工作包含的东西,不涉及任何外在于它们、外在于它们的必需和必要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与它们的身体存在不成比例的。没有什么是它们非必需和非根本的。”

这就是蓬热把蜗牛称为品德高尚的原因。“但品德高尚在什么地方?在它们准确地服从于它们自己的本性。那么,先认识你自己吧。接受你现在的样子。连同你的缺陷。与你自己的尺寸成比例。”

上月,我写了一篇文章,论述另一位——非常不同的——哲贤卡洛•莱维的遗训,并引了一段话:莱维对蜗牛的赞颂。而在这里,我以蓬热对蜗牛的赞颂来结束这篇文章。蜗牛能否成为知足的终极象征?

1979

译注:

①这是本书英译者的译法,其原意是“站在事物一边”。

②这里单单看引文可能难以明白。意思是,海浪无论多少,例如一千个,都叫做海浪,但它们拒绝相同的名字,于是在大海的引见或接待下,它们得以在抵达海岸时发声,讲出自己的名字,然后消失。

原载《为什么读经典》,译林出版社,2006

预读/校阅:老摇、王木木、李萌

预读统筹/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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