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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童元方:洪业教授及其《<史记>三讲》

2015-10-29 童元方 黄灿然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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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业:《史记》三讲(童元方译)

将于明天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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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先生的讲演,则像说相声似的。讲台如戏台, 主讲的、帮腔的由他一人兼之。插科打诨的时候,因为有着深厚的学问做基础、做骨干,时时反映出他在台上的渊博气象:与众家兄弟谈笑风生,而不是旁若无人。


我在哈佛东亚系修博士学位兼助教“文言文”这门课。在上学期这门课的教材是由十六篇散文、三篇传记所集成的。散文选自《列子》、《韩非子》、《晏子春秋》,以及《新序》、《列女传》等书;传记则出于《史记》的廉颇、蔺相如、魏公子和范雎、蔡泽列传等。至于这本集子的编纂是从海陶玮(J.R.Hightower)开始到目前韩南(Patrick Hanan)好几位教授逐年修订演化而成。

“文言文”这门课,一星期中有三节,是由教授主讲。而我这助教的工作却很特殊:是为不懂中文,却有相当程度的日文及韩文基础的学生,大约五六人,每星期多加两节课,小班上课。换言之,同样的内容,先生讲一遍,我再重讲一遍。

这些学生有美国人和英国人;也有韩国人和日本人;有主修日本历史、文学的;也有主修韩国哲学、宗教的;还有其他科系来选修的;背景全不相同。这些学生的程度是认识些汉字、却不太懂文言文;至于学生的资质均极聪明,多能举一隅而以三隅反。韩南教授跟我说:“他们第一个学期一定很费力;至于学不学得会,就看你的教法了。”

还好,我未负所托嘱,第一个学期将完的时候,这个小班的同学,就都跟上班了,不需要再特殊照顾。第二个学期开始,我的工作性质也就随着改了,仍是助教的名义,却做着与教授分庭抗礼的事:先生改教《孟子》,而由我继续教《史记》。我的学生也就从原来的五六人,变成全班二十人了。

为别于上学期的专讲春秋战国人物,下学期的课,过去都是讲《高祖本纪》。今年,韩南教授让我自己设计课程。一星期一节课,讲什么好呢?想来想去,何不穿插着讲《高祖本纪》与《项羽本纪》,总的题目可以说是“楚汉风云”。讲了汉高祖的“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豪杰宏猷;再讲楚霸王的“彼可取而代也”的英雄气概。

独当一面小先生,感觉上跟当助教很不一样。我虽然从前修读过《史记》,也念过不少名篇,但为了仔细预备,还是去图书馆借了许多书回来;有些是说司马迁这个人的,有些是谈《史记》这本书的;不论是专门著作,还是演绎故事,我都抱了回来。但看来看去,书虽堆得很高,其中新意却并不多。可是有一个本子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就是洪业教授的英文讲义:《〈史记〉三讲》。

《〈史记〉三讲》,是由三篇油印的文章装订起来的。讲义的英文,不甚讲究;打字油印,更见草率。尘封时日已不下三四十年了。紫蓝色的字迹有些已很模糊,有几处甚至看不清楚。内容呢,是洪先生在一九五三年为柯立夫教授(Francis Cleaves)的《史记》课上所做的三次讲演。打字记录之后存档而已,不能说是正式出版。

洪先生这本英文集子因为就只是当时的讲演直接记录,所以遣词、造句,完全是讲话的样子。大致纲领是谈论《史记》的几个关键问题:如历史的发展、重要的参考书目等等。每一个问题解决的过程,都是考疑考信,交代得清清楚楚。题目如是严肃,内容又不免枯燥,要怎么讲,才能让台下的外国学生,从宫墙九仞之外,内窥宗庙之美,实在是一个难题。

而洪先生讲起来,深入浅出,左右逢源。我读起来,到流畅处,有些像读李白的诗:涌起浩荡而又散漫的感觉。李白因为气势慑人,如黄河之水奔腾万里,挟泥沙以俱下;我们读他的诗,往往来不及琢磨瑕疵。洪先生倒不是这样。他是太喜欢借题发挥了,以至于欲罢不能,越出题外。但一路看下来,似乎从平淡中常见新奇:我好像忽而听到风声水响,又忽而看出春色秋光。

读李白的诗,大家总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们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而且是震耳欲聋。好像他说的,如果不能使你惊叹,就干脆把你震昏震死。洪先生的讲演,则像说相声似的。讲台如戏台,主讲的、帮腔的由他一人兼之。插科打诨的时候,因为有着深厚的学问做基础、做骨干,时时反映出他在台上的渊博气象:与众家兄弟谈笑风生,而不是旁若无人。

我初到哈佛的时候,洪先生早已经去世了(洪业于一九八〇年病逝),所以没有机会认识他。但是他的英译杜甫诗,是西方汉学界研究中国诗的必读之作,无人不晓。可能因为杜诗太美,一经翻译,原味多失,我平常从来不爱看译诗。倒是他为《杜诗引得》所写的那一篇长序,可说是杜诗各家版本的源流考,条理谨严而又引证翔实。用心之精、考察之细,常使人惊异;而一丝不苟的态度,尤令人折服。我尊敬洪先生的学问,但是更喜欢《〈史记〉三讲》里流露出来的那种言谈与风貌。

我就想:何不把这些英文讲演翻译回来成中文,让对《史记》有兴趣的中国学生,也有个入门的凭借。尤其洪先生对中外汉学界都很熟悉,对他所知的人和书,在死板的论证中加上幽默,在干枯的叙述里添上诙谐。好像每个人、每本书都跟他很亲近,也使读者自然而然地对《史记》熟谙起来。

我最爱看他的题外话,也是因为题外话在正文讲解之外,最能表现一个人的性情。我每译到有风趣处,有精彩处,都忍不住说给我的朋友听。我现在随意举两个例子:如当他提到《〈史记〉探源》这本书时,劝我们当“视崔适如毒药”。又如他讲到《史记》的流传与刘歆的关系时,他提起自己的一篇论文:《〈春秋经传引得〉序》,同时提起马伯乐(Henry Maspero)与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等西方汉学家对他论文的反应。他的或褒或贬的言论,他的或得意或失意的心情,仿佛都可以经由讲演记录而传达出来,我真好像亲耳听到并亲眼见到洪先生的音容。

我忽然想起选读“目录学”的那年春天,因为课业繁重,每天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的参考室里用功。那时经常用到的一套书,就是洪业任总纂,哈佛燕京社出版的《古籍引得》。查书查累了的时候,一抬头总会看见墙上的一帧照片,双目炯炯而意态悠闲。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走到相片前面去看,才知道相片中人竟是洪先生。不知谁的主意,让洪先生身后仍能守着生前所爱的图书。窗外是新英格兰烂漫的阳光,窗内是洪先生沉默的影像,光影徘徊,也已经历了好多个寒暑了。

洪先生一九四九年后,没有留在大陆,不必如陈寅恪或雷海宗那些大史家遭到“文革”试炼或浩劫;但在海外栖迟,异乡漂泊,落寞之情有足多者。


洪先生早岁即与西人接触,信基督教,受西方教育,生活难免洋化。他二十三岁离开福州到美国俄亥俄留学时,改名煨莲(William)。他在哈佛贡献心力多少年,却仅以资深讲师兼研究员终其身。他的博士学生们后来在哈佛讲书,不管是讲《史记》、《孟子》也好,《春秋经传》也好,洪先生总是为他们解惑释疑,可说是教师之导师,却成了教师之助手。实在说来,哈佛是对洪先生不起的。

不知道洪先生晚年,有没有想起过:一九三〇年他第一次离开哈佛回到燕大时,把国学研究所的牌子拿下来的往事?我想他对自己文化的信心并不是很坚实,所以在外人面前,也多少显现出一种趑趄不前的神情。

说起来,我不该怀疑,也不忍苛责长者。只是想起我们自己文化的形与声,光与色,固自成一格,自树一帜;而捍卫它的执戟之士,在那个不平等的年代,在不得已下却受了好多委屈。我每想起此情此景,不免怅然。

洪先生爱作诗,但是我看过的几首,都不能算是很好的诗。姑且从《剑桥岁暮八首》中引一首:

哈佛诸生困棘围,五经博士好夸威。

出题不惜兼难易,射策犹期中隐微。

教学原无中外别,图书故是国家非。

旧校桑沧浑意表,西望焉能咏曰归。

旧校当然说的是燕京大学,只是燕京早就并入北大,可以说烟消火灭了。曰归字眼不啻望帝春心,只余杜鹃可托。洪先生说“教学原无中外别”,是不得已而作的自慰之辞,可以视作长歌而当哭。

洪先生晚年,夫人亡故,女儿自裁,他自己易箦之时仍可接触到的亲人,都是远离中国人性情的孙辈。老病孤身,他的一些朋友不愿意去医院,是有不忍看与不忍闻者。王钟翰说他晚景悠游,福寿兼全。我想这是些普通的浮面话,没有真正触到洪先生内心的底蕴。

写这篇前言,跟洪先生的演讲一样,也是信马由缰,任其所之,谈不上什么章法。而把洪先生的三篇讲演译出来,是对洪先生讲书风度的一种欣赏,也是为自己第一次当小先生,在同一雪地上,留下一串寂寞的泥印。

此外,我的朋友最爱看这类文字。夜雨空阶,晓灯黯室,译来写去,可代交谈;同时纪念许多倾茶入怀的时刻;不须另找老妪了。


一九八八年九月于哈佛


录入:润宇

整理:陈涛

预读/校阅:zhu yuqing、梓悦、李佳楠、李婧、Marc Chou、陶雅婷、宋婷

预读统筹/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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