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维柯：戏剧诗和抒情诗作者们的理性历史（朱光潜译）

2015-12-05 G.Vico 黄灿然小站

905 上文已说明过，荷马以前已有三个诗人时代。首先是神学诗人们的时代。神学诗人们自己就是些英雄，歌唱着真实而严峻的神话故事；其次是英雄诗人们的时代，英雄诗人们把这些神话故事窜改和歪曲了。第三才是荷马时代，荷马接受了这样经过窜改和歪曲的神话故事。现在对远古历史运用玄学批判的方法，即对最初各民族自然形成的一些观念进行解释，也可以用来说明和分辨戏剧诗人们和抒情诗人们的历史，而过去哲学家们所写的这方面历史都很暖昧而混乱。

906 这些哲学家们把安菲翁①这位英雄时代最古的诗人列入抒情诗人一类，说他发明了酒神赞歌和有关的合唱，还说他先引进了用诗来歌唱的林神（satyrs），而酒神歌就是由一个合唱队载歌载舞地赞颂酒神的。他们还说有些值得注意的悲剧诗人们在抒情诗人时代还很繁荣；而第阿根尼斯·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还说，在悲剧里，合唱队起初是唯一的演员，而最早的悲剧诗人是埃斯库罗斯。据泡沙尼阿斯的叙述，命令埃斯库罗斯写悲剧的是酒神巴库斯，而贺拉斯在《诗艺》里有一段却说，悲剧的创始人是特斯庇斯（Thespis）。贺拉斯在这里是从林神剧（satyr）开始来讨论悲剧，说特斯庇斯首先用林神剧在收葡萄造酒季节在板车上表演。

① 据传说，安菲翁（Amphion）曾攻占第伯斯，弹起交通神授给他的竖琴，许多大石头就自动地移动起来，砌成了第伯斯的城墙。——译者

他们还说，后来出现了索福克勒斯，巴勒门（Palaemon）把他称为悲剧诗人中的荷马。这一轮悲剧诗人以欧里庇得斯为殿军，亚里士多德把他称为悲剧诗人中悲剧性最强的一位〔《诗学》〕。他们说，在同一时期出现了亚理斯陀芬。他发明了老喜剧，为新喜剧开辟了道路（即后来麦南德所走的道路）。他的喜剧《云》造成了苏格拉底的身败名裂。后来有些人把希波克拉特（Hippocrates）摆在悲剧诗人时代，另一些人把他摆在抒情诗人时代。但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都略早于十二铜版法的时代，而抒情诗人们则在其后才出现。这个事实似要推翻把希波克拉特摆在希腊七哲人时代的那种时历表了。

907 为着解决这一困难，我们必须说，有两种悲剧诗人，也有两种喜剧诗人。

908 古代抒情诗人们理应首先是颂神歌的作者们，例如据说其中有些是荷马用英雄体诗作的那类颂神歌。后来就应是另一类抒情诗人，用象阿喀琉斯弹竖琴来歌唱过去英雄们的那样抒情的调子〔《伊利亚特》〕。与此类似，在拉丁人中最早的诗人是用赛里（salian）诗律的那些作者。这种诗是由叫做赛里阿（salio）的司祭们在祭神节日所歌唱的颂神歌。（salio 的原义是“跳”或“踊跃”，正如最初的希腊合唱队在一个圆圈里踊跃。）①这类颂神歌的断简残篇是古拉丁语传到现在的一些最古的遗迹。它们都有一种英雄诗的情调。

① 也正如我国少数民族“跳月”、“跳秧歌”之类歌舞。——译者

这一切都符合各民族人道起源时的情况。各民族在最初时期，即宗教时期，理应首先只向天神献颂歌（正如在复归的野蛮时期，这种宗教习俗也复归了。当时司祭们是唯一的识字人，只作出宗教性的颂神歌）①。到了后来的英雄时期，他们就理应只敬重和庆祝英雄们的丰功伟绩，如阿喀琉斯所歌唱的。上文提到的安菲翁理应属于这类宗教性的抒情诗人。他也是林神剧即最初的简陋的悲剧的起源，是用英雄诗律（希腊人最早用来歌唱的一种诗律）。所以安菲翁的酒神赞歌就是最早的林神剧，而贺拉斯讨论悲剧就从林神剧开始〔《诗艺》〕。

① 中国过去的巫师也是如此。——译者

909 新抒情诗人们是些甜美的诗人，其中最高首领是品达（Pindar）。他所用的诗律是我们意大利人所称呼的乐调（arie per musica），即用来配乐的曲调。这种诗律的出现应早于爱慕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所表现的那种希腊式壮丽英勇气派的时期。抒情诗人们就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歌唱。与此类似，贺拉斯也出现在罗马最讲究阔绰排场的时期，即奥古斯都大帝时期；而在意大利人中间甜美的抒情诗也出现在温柔和婉风尚盛行的时期。

910 悲剧和喜剧诗人们是在下列两种年代极限之内走完了他们的过程的。特斯庇斯在希腊的一部分，而安菲翁在希腊的另一部分，在收葡萄造酒季节创造了林神歌或林神剧这种雏形悲剧，用林神为角色。在当时简陋情况之下，他们理应首先创造出原始的面具或伪装，用随手带的山羊皮来掩盖脚和大小腿，用酒糟来涂抹胸部和面部，在前额上安上角（或许因此今天收葡萄造酒的人还叫做“头上长角的人”〔Cornuti〕）。在这个意义上埃斯库罗斯受酒神之命写悲剧的传说也许是真实的。

这一切都符合当时情况，当时英雄们都声称平民们是半人半山羊的人兽两性混合的怪物。从此可见，有充足的根据来揣测悲剧起源于这种林神剧的合唱队。悲剧这个名称来自上文所描绘的面具，而不是来自用山羊来酬劳这种诗竞赛中的锦标手。（贺拉斯在《诗艺》里看到后一种可能，却没有看出它的意义，只说山羊微不足道。）①林神剧保存了它起源时的永恒特性：即表示讥刺的特性；因为用这种粗糙面具化装而坐在载葡萄的板车上的农民们都享有特权，可以讥刺在他们上面的贵人们——就象至今意大利，快活的坎帕尼亚（Campania，一度被称为酒神的故乡）收葡萄造酒的农民们还享有这种讽刺特权一样。

① 希腊文的“悲剧”意思是“山羊歌”，因此对悲剧的起源有种种揣恻。——译者

从此可见，学者们后来把潘恩（pan 意指“泛”、“凡是”或“一切”）的神话故事塞进来所增补的东西多么不真实（因为 pan 的字义是“一切”，哲学就伪造出神话来，说 pan 就是指宇宙，而露毛的下身指地，涂红的胸部和面部指火，头上两个角指日月）。罗马人却用了 satyra 这个词替我们保存住关于 pan 的历史性神话。因为 satyra 这个词，据菲斯塔斯的解释，是指“拼盘菜”，因此后来的“lex per satyram”就指“法律总汇”。据贺拉斯〔《诗艺》〕，林神剧里各种类型的人物性格，例如神，英雄，国王，工匠和奴隶们都会出现。但是在罗马人中还保存住的林神剧中并不用各种不同的题材，每篇诗只专写一种独立的情节。

911 接着埃斯库罗斯就造成了由旧悲剧，即林神剧，到中期悲剧的过渡，办法是运用人类面具，把安菲翁的原来由林神合唱队演出的林神剧改为由一群人的合唱队演出，而中期悲剧理应是旧喜剧的来源，其中描绘一些大人物，所以用合唱队是适合的。后来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相继出现，替我们留下了悲剧的最后形式。旧喜剧在亚理斯陀芬手里告终，因为它使苏格拉底获得了坏名声。接着麦南德给我们留下了新喜剧，角色都是私人的虚构的人物，因为人物是些私人，所以可信以为真。此后就用不着合唱队了，因为合唱队是些群众在评论剧情，所以评论的只是些公众问题。

912 照这样看来，林神剧是用英雄诗律作的，象拉丁人后来保存下来的那种英雄诗律，因为最初的各民族都用英雄诗律来说话，所以悲剧用英雄诗律①来写作，是很自然的。后来喜剧只是空洞地率由旧章用诗律，当时希腊各族人民已在用散文方式说话了。抑扬格用在悲剧里确实很适合，因为这种诗律是由发泄忿怒产生的，它的运动是贺拉斯所称呼的“快音步”。按民间传说，这种快音步是由阿基罗库斯（Archilochus）创造出来，向不肯把女儿嫁给他的来侃伯斯（Lycambes）发泄忿怒的，据说这种辛辣激烈的诗律使听到的父女两人都在绝望中上吊自杀了。这个神话故事必然反映了英雄们和平民们在正式结婚权的斗争中的一段历史。在这场斗争中造反的平民们一定把贵族们连同他们的女儿一起吊死。②

① 英雄诗律即史诗的诗律，一般是五音步的抑扬格，要点在先抑后扬。——译者

② 维柯在《新科学》里始终突出贵族与平民的斗争以及平民的最后胜利，争正式结婚权是斗争的起点。——译者

913 诗艺中的奇异可怕性就是这样产生的，凭这种奇特性，上述那种暴烈激昂的快速的诗律就适合悲剧那种宏伟诗篇，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把这种悲剧看得比史诗还更高。这种快速音步很适合于表现诙谐，游戏和多愁善感的爱情，这就形成喜剧的全部的秀美和魔力。

914 由于“抒情的”和“悲剧的”这两个词的随便乱用，人们便把希波克拉特摆在希腊的七哲人时代；但是他本应摆在希罗多德时代（因为他自己的生平就有一种神话故事的色彩，而希罗多德所写的《历史》是大部分用神话故事的方式来叙述的），可是当时不仅散文已出现，而且书写用的俗文字也已出现，希罗多德就用了散文来写他的《历史》，而希波克拉特也用散文写出了许多传下来的医学巨著。

摘自维柯：《新科学》商务印书馆 1989

预读/校阅：Jade、黄依、梓悦、yiyi、王木木、陈涛、zhu yuqing、老摇

整理：王木木

预读统筹：许蕊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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