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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维柯:发现真正的荷马(朱光潜译)

2015-12-07 G.Vico 黄灿然小站



第一部分 寻找真正的荷马



序 论


780 我们在第二卷已证明:诗性智慧是希腊各民族的民俗智慧,希腊各民族原先是些神学诗人,后来是些英雄诗人。这种证明的后果必然是:荷马的智慧绝不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智慧。但是柏拉图〔《理想国》〕却坚决认为荷马赋有崇高的玄奥智慧,其他所有的哲学家们都在附和柏拉图的意见,认为荷马赋有崇高的玄奥智慧,最先是〔伪〕普鲁塔克写了一整部书来谈这个问题①。我们在这里要特别研究荷马是否算得上一个哲学家。朗吉弩斯对这个问题写过一整本书。……


① 《荷马的生平和诗篇》,见普鲁塔克著作集第五卷,100—164 页。——英译者



第一章 记在荷马账上的玄奥智慧


781 让我们把荷马本来确实有的东西记在荷马账上吧!荷马要遵从他那个时代的野蛮的希腊人的十分村俗的情感和习俗,因为只有这种情感和习俗才向诗人们提供恰当的材料。所以我们应承认荷马所叙述的:他是凭诸天神的力量来尊敬诸天神的,例如天帝约夫大锁链的神话故事就在企图证明约夫在神和人之中都是王。根据这种村俗信仰,荷马使人可相信:狄俄默德借明诺娃之助居然能伤害女爱神和战神,在诸天神争战中劫掠了女爱神,用一块大岩石击中了战神〔《伊利亚特》〕。(而明诺娃在村俗信仰中确实是个哲学女神,她使用的武器居然配得上天帝的智慧!)


让我们允许荷马叙述当时流行于希腊各民族中的那种无人道的习俗吧!(而这些野蛮民族却曾被人们认为曾向全世界传播人道,而且谈论部落自然法的学者们居然声称这种无人道的习俗是在各民族中永远流行的。)例如他叙述到明诺娃运用的武器中有毒箭,攸里赛斯去厄非拉那地方就是为寻毒草来造毒箭〔《奥德赛》〕。他还叙述到拒绝埋葬在战场上打死的敌人尸首,任狼狗和鹰鹫吃掉那种无人道的习俗。(因此,老国王普里阿摩用大笔赎金去赎回他儿子赫克托的尸首,尽管这具尸首已被剥光衣服,系在阿喀琉斯的战车上拖着绕特洛伊城墙走了三圈。)


782 然而诗的目的如果在驯化村俗人的凶恶性,这种村俗人的教师就应是诗人们,而一个熟悉这种凶恶情感习俗的哲人就不能起这种作用:即引起村俗人去羡慕这种凶恶的情感和习俗,从中感到乐趣,从而让这种乐趣去加剧这种凶恶的情感和习俗;同时一个哲人也不应引起凶恶的村俗人去对神和英雄们的丑恶行为感到乐趣。例如战神在争吵中骂明诺娃是一个“狗屎苍蝇”〔《伊利亚特》〕;明诺娃拳打狄安娜(实即女爱神);阿伽门农和阿喀琉斯相呼为狗,而阿伽门农还是希腊联军的最高统帅,阿喀琉斯也是希腊方面的最大英雄,而且两人都是国王〔《伊利亚特》〕,就连在今天通俗喜剧里仆人们也少有这种下流表现。


783 但是天底下有什么名称比用“愚蠢透顶”来称呼阿伽门农的智慧更为贴切呢!阿喀琉斯逼他做理应做的事,把劫来的女俘克里赛斯送还她父亲,即亚波罗的司祭,这位亚波罗神正为他的司祭这个女俘被劫掠而用残酷的瘟疫来使大批希腊军队死亡。阿伽门农却认为自己受了侮辱,而他挽回荣誉的办法却和他的智慧相称,偷偷地把阿喀琉斯的女俘克里赛斯弄到自己身边。阿喀琉斯也不顾自己身负特洛伊战争胜败(和希腊兴亡)的重任,就愤而带领他的士兵和船艘撤退出来,任赫克托很快就杀掉还没有死于瘟疫的希腊人。


这就是前此被认为是希腊政治或文化的缔造者的荷马这位诗人的本色,从这种线索开始就织成全部《伊利亚特》,其中主要角色就是像阿伽门农这样一位统帅以及像上文谈到的原始各族人民的英雄体制时已经介绍过的阿喀琉斯那样一位英雄。荷马在这里以无比的才能创造出一些诗性人物性格,其中一些最伟大的人物都是和我们现代人的这种文明的人道的性质毫不相容,但是对当时斤斤计较小节的英雄气质却完全相称。


784 此外,我们应该怎样看待荷马把他的英雄们描绘为那样嗜酒贪杯,每逢精神上感到苦恼,就从酩酊大醉中求安慰呢?以智慧见称的攸里赛斯尤其如此〔《奥德赛》〕。这倒是求安慰的好教训,最配得上一个哲学家啊!


785 斯卡里格在他的《诗学》里发现到荷马的全部比喻都是从野兽和野蛮事物中取来的,就感到愤怒。但是纵使我们承认荷马有必要用这类野蛮事物,以便本来就野蛮村俗的听众更好地理解,他在这方面确实是成功了,他的那些比喻确是高妙无比的,可是这当然不是受过哲学熏陶和开化过的心灵所应有的特征。而荷马在描绘那么多的各种不同的血腥战争,那么多的五花八门的过分残酷的屠杀——《伊利亚特》全部崇高风格都来源于此,这种酷毒野蛮的描绘风格就不可能来自受过任何哲学感染和人道化的心灵。


786 此外,由研究哲学家们的智慧所养成的始终一致的恒心也不可能把神和英雄们描绘成那样飘忽无常,其中有些角色尽管深感激动和苦恼,一碰到些微的相反的暗示,便马上风平浪静;还有另外的角色正在盛怒咆哮之中偶然想到一个凄惨事件,马上就号啕大哭起来〔《伊利亚特》〕。(意大利在复归的野蛮时期,情况与此也正类似,例如处在这第二个野蛮时期之末号称“塔斯康区域的荷马”的但丁也只歌唱当时历史人物。


我们前已提到的当时人写的《芮恩佐的传记》生动地把芮恩佐描绘为正如荷马所描绘的一样野蛮成性,当他谈到当时罗马政权下人民深受大人物的压迫时,他和他的听众都忍不住痛哭流泪。)另外有些人物则与此相反,在极端哀伤中如果碰上某种愉快的消遣,例如攸里赛斯在阿尔岂弩斯国王的筵席上那样,马上就忘去一切烦恼,尽情欢闹起来〔《奥德赛》〕。


另外一些角色本来心平气和,听到一句天真话不合胃口,就翻起脸来,作出狂暴愤怒的反应,威胁要杀死对方。阿喀琉斯也是如此。他在上述普里阿摩老王在帐篷里招待他时听到老国王于无意中说了一句不合他胃口的话,马上就勃然大怒,丝毫不顾这位老国王是在交通神保护之下,深夜里只身穿过希腊军营来赎回他儿子的尸首,这是对他完全信任,他竟不体贴这位老国王所曾遭到的许多沉重灾祸,不顾他对老年人应有的尊敬,对人类共同命运应有的同情和怜悯,禁不住野兽般的狂怒,咆哮如雷地大喊要砍掉那老人的头〔《伊利亚特》〕。


也就是这位阿喀琉斯下定决心要报阿伽门农对他的私仇(尽管他曾受到严重的伤害,也不应以使祖国和全民族遭毁灭的方式来报复),尽管他身负决定特洛伊战争胜负命运的重任,他竟不顾爱国心和民族光荣,亲眼坐视全体希腊人在赫克托猛攻下势将覆灭,不但视死不救,反而觉得开心。后来他终于出兵援助,也只是由于他的爱友帕特洛克罗斯在战场上被赫克托打死这种私愤。他对被夺去的女俘到死也不解恨,直到他把本是特洛伊王室里一位姑娘而战后也成了女俘的美丽而不幸的波立克辛娜(Polyxena)就在她父亲的墓上杀掉,喝干了她的最后一滴血才甘心〔欧里庇德斯(Euripides):《赫库巴》悲剧〕。


真正不可理解的是:一个诗人如果真具备哲学家的谨严思考,竟能自寻开心,像荷马用来塞满另一部史诗《奥德赛》里那样多的让老婆婆讲给孩子们听的寓言故事。


787 像我们在第二卷里关于英雄本性的系定理部分所展示的那样一些粗鲁野蛮、飘忽无常、无理固执、轻浮愚蠢的习性究竟是哪种人才会有呢?那种人心智薄弱像儿童,想象强烈像妇女,热情奔放像狂暴的年轻人,因此,我们否认荷马有任何〔哲学家才有的〕玄奥智慧。就是这些考虑所引起的一些疑难才使我们感到有必要来寻找出真正的荷马。



第二章 荷马的祖国


788 过去人们都把玄奥智慧归到荷马身上,现在让我们先研究荷马出生的地方。几乎所有的希腊城市都声言荷马就生在它们那里,还有不少的人断言荷马是一个生在意大利的希腊人。里阿·亚拉契(Allacci)在他的《荷马的故乡》一书里枉费了许多气力。但是传到我们的(古代)作家没有一个比荷马更早,象约瑟夫斯(Josephus)强烈反对语法学家阿庇安的主张所持的论证。既然这些作家们出生都比荷马晚得多,我们就不得不运用我们的玄学方法,把荷马看作一个民族创建人,从荷马本人著作里去发现荷马的年代和故乡。


789 就荷马是《奥德赛》的作者来说,有确凿的证据使我们相信荷马来自希腊西部稍偏南的地区。《奥德赛》里有一段著名的叙述可以为证。菲亚修姆(Phaeacians,即今 Corfu,考府)①国王阿尔岂弩斯在攸里赛斯急于启程赶路时,向客人提供一艘装备好的海船,由他的家丁们当水手,他告诉客人说这些水手都是航海老手,如果有必要,可以把客人送到攸波亚(Euboea),即今黑海的黑人桥(Negropont),这是希腊人的极北点(Ultima Thule)。


① 在地中海的一个希腊岛。——译者


这段叙述清楚地证明了创作《奥德赛》的荷马和创作《伊利亚特》的荷马并非同一个人,因为黑人桥离特洛伊并不远,特洛伊正坐落在亚细亚,靠近黑海岸一个窄海峡上,海峡上现在有两座要塞,叫做达旦尼尔,这个名称至今仍令人回想起它所自出的 Dardania(达旦尼亚),在古代就是特洛伊国的领土。我们从塞涅卡(Seneca)的《论生命的短促》一文里确实见到过去语言学家们对《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否属于同一个作家就曾有过争论。


790 至于希腊许多城市都争着要荷马当公民的光荣,这是由于几乎所有这些城市都看到荷马史诗中某些词、词组乃至一些零星土语俗话都是他们那个地方的。


791 以上这番话可以有助于我们发现真正的荷马。



第三章 荷马的年代


792 从荷马史诗中下列段落,我们可以找到荷马的年代。


793 阿喀琉斯为着他的密友帕特洛克罗斯的葬礼,安排了各种游艺,其中一切项目到后来希腊文化达到高峰时都是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中要表演的〔《伊利亚特》〕。


794 当时浅浮雕和金属镌镂两门艺术已经发明了。许多例证之中有阿喀琉斯的盾牌①。绘画当时还未发明,因为浮雕把事物的表面抽象出来,镌镂也是如此,只是刻得较深一点,而绘画却要把事物的表面全部抽象出来,这要求最高度的精巧手艺,因此,无论是荷马还是摩西② 都不曾提到任何绘画,这就证明了这两人的年代都很古老。


① 这是《伊利亚特》中有名的对一件艺术品的描绘。——译者
② 希伯来人的民族创建者。——译者


795 阿尔岂弩斯国王花园里的各种怡人事物以及宫殿的富丽堂皇和筵席的丰盛〔《奥德赛》〕都显示出当时希腊人已达到欣赏奢侈和华丽排场的阶段。


796 当时腓尼基人输送到希腊海岸的商品已有象牙、紫红染料,使女爱神所居岩洞散发香气的阿拉伯香料,一种比洋葱表皮还薄的亚麻〔《奥德赛》〕,以及求婚者们献给珀涅罗珀王后作礼物的绣衣。这种绣衣先在织框上设计好,安上精细的弹簧,使丰满的胸臀突出来,纤细的腰部缩进去〔《奥德赛》〕。这种新发明的手艺配得上我们今天讲究娇艳的时代。


797 特洛伊老国王坐着去见阿喀琉斯的乘舆〔《伊利亚特》〕是用雪松木做的,而卡吕普索的岩洞〔《奥德赛》〕洒了香料,满洞香气,这种感官方面的精细讲究到后来罗马人最爱在奢侈方面花钱的尼禄等皇朝也望尘莫及。


798 再如喀尔克(Circe)的骄奢的浴室〔《奥德赛》〕。


799 跟随求婚者们的青年仆人们〔《奥德赛》〕都很俊秀,淡黄头发,风度翩翩,简直就像现代社交礼节所要求的那样。


800 男人们和女人们一样讲究发型。这却是狄俄默德和赫克托都用来谴责女子气重的巴里斯的一项罪状〔《伊利亚特》〕。


801 荷马描绘他的英雄们,确实常说他们总是吃烤肉〔《理想国》〕。烤是烹调肉食的最简单的办法,因为只需要炭火。这种做法在牺牲祭礼中曾保存住,罗马人用 prosiicia 这个词来指在祭坛上烤熟的牺牲①。肉烤熟之后就割开来分享宾客。不过后来无论是作祭供的还是不作祭供的肉都放在烤叉上去烤。


例如阿喀琉斯在享宴特洛伊老国王时〔《伊利亚特》〕,亲自把小羊切开,然后由他的密友把肉放在烤叉上去烤,放好餐席,把面包放在篮子里摆在席上。因为英雄们所设的盛宴都带有牺牲献祭礼的性质,他们自己就扮演司祭的角色。在拉丁人中间这种享宴方式还保存在 epulae 这个词里,这是由大人物在隆重的“国宴”上宴请人民的,在这种神圣筵席上司祭们也参加。因此阿伽门农亲自宰了两头小羊,以宗教的仪式来表明他同特洛伊老国王订的战争条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伊利亚特》〕。


① 近似古汉语中的“燔肉”,见《论语》。——译者


当时这样隆重的典礼今天不免使人联想到一个屠夫的作用!只有在这个阶段以后,才有烹煮的肉食,因为除火以外还要用水、锅和一个三足鼎。维吉尔也提到过他所写的英雄们吃这种烤肉〔《埃涅阿斯纪》〕。最后才出现调味的食品,这就需要作料。且回头来续谈荷马的英雄筵席。他描写过希腊人的最美味的食品是用面粉、奶酪和蜂蜜来做的〔《伊利亚特》;《奥德赛》〕。不过他用的比拟词中有两个是从水产或渔业中来的〔《伊利亚特》;《奥德赛》〕。还有攸里赛斯在乔扮乞丐向一个求婚者求施舍时说过,天神们会把鱼产丰盛的海赐给对流浪汉乐善好施的人们〔《奥德赛》〕。鱼在筵席上通常是最好的美味。


802 最后是更切合本题的一点。荷马像是出生在英雄法律在希腊已废弛而平民自由政体已开始起来的时期,因为他所叙述的英雄们已和外方人结婚,而私生子也可以继承王位了。实际上情况也本应如此,因为很久以前,赫库勒斯被丑恶的人马妖涅苏斯所污染,就发疯而死,这就已显示英雄法律体制已告终了。①


① 赫库勒斯携妻子外逃,到一条河边,把妻子交给人马妖驮着过河,被人马妖奸污,这就破坏了英雄法律中正式婚姻制度。——译者


803 所以关于荷马的年代,我们不愿完全鄙视从荷马史诗本身所搜集来的凭证。《伊利亚特》没有《奥德赛》所提供的凭证那样多,朗吉弩斯认为《奥德赛》是荷马晚年的作品〔《论崇高》〕,我们证实了把荷马摆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很远的那些学者们的意见,中间的间隔时间长至四百六十年,或则说大约直到弩玛时代① 。


①弩玛是罗马的第二代国王。——译者


说实在话,我们相信自己不把荷马摆到甚至更接近我们的年代,是在向这些学者们让步。他们说在弩玛时代以后埃及国王莎麦提卡斯才让埃及向希腊人开放。但是从《奥德赛》里许多段落来看,希腊人早已让希腊向腓尼基人开放,和他们通商了,希腊人爱听腓尼基人的故事正不下于爱买他们的商品,正如欧洲人今天对待东印度群岛的故事一样。从此可见,荷马一方面从来没有到过埃及,另一方面他却叙述到埃及和利比亚,腓尼基亚和亚细亚特别是意大利和西西里岛的事物,这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因为这些事物都是由腓尼基人说给希腊人听过的。


804 可是我们仍无法调解另一个矛盾:荷马同时把他的英雄们描绘为既有那么多的文明习俗,又有那么多的野蛮习俗,特别在《伊利亚特》里是如此。所以为着不把野蛮行为和文明行为混淆在一起,如贺拉斯在〔《诗艺》〕所说的,我们就必须假设荷马的两部史诗是由先后不同的两个时代中两种不同的诗人创造出来和编在一起的。


805 因此,从上文提到的关于荷马的故乡和年代的一些过去的看法来看,种种疑难提起了我们的勇气来寻找真正的荷马。



第四章 荷马在英雄诗方面的无比才能


806 上文已说明的荷马完全没有玄秘哲学以及对荷马故乡和年代的发现都使我深深地疑心到荷马也许只是人民中的一个人。贺拉斯在《诗艺》里的一番话使这种疑心得到了证实。他说到在荷马以后极难创造新的悲剧人物性格,因而规劝诗人们最好从荷马史诗中借用人物性格。这里所说的“极难”还应联系到另一事实来看,希腊新喜剧中的人物性格全是人为的虚构。雅典就有一条法律,规定新喜剧的人物性格必须是完全虚构的才准上演。希腊人在这一点上做得很成功,使不管多么骄傲自大的拉丁人也无法和希腊人比武,昆体良(Quintilian)在《论修辞术》里就承认过“我们在喜剧方面无法和希腊人竞赛”①。


① 《论修辞术》第十四卷叙述了希腊和罗马的文学简史。——译者


807 除贺拉斯所指出的困难之外,我们还要加上两种范围较广的困难。其一是荷马既然出现最早,何以竟成了一个不可追攀的英雄诗人?悲剧的出现本来较晚,开始时很粗陋,这是人所熟知的,我们在下文还要详谈这一点。另一困难是:荷马既然出现在哲学以及诗艺和批评的研究之前,何以竟成了一切崇高诗人中最崇高的一位,而在哲学以及诗艺和批评的研究既已发明之后,何以竟没有一个诗人能远望荷马的后尘而和他竞赛呢?我们且把这两种困难暂时放下,先指出贺拉斯所说的困难加上我们关于新喜剧所说的事实曾引起帕特里齐(Patrizzi),斯卡里格和卡斯特尔维特罗那些论诗艺的大师们研讨过上述分别的理由。


808 理由只有从上文《诗性智慧》部分已找到的诗的起源中去找,也就是从已发现的诗的本质即诗性人物性格中去找。因为新喜剧所描绘的是当前的人类习俗,即苏格拉底派哲学家们所思索的人类习俗,因此,希腊诗人们深受这派哲学关于人类道德的学说的浸润(例如麦南德 Menander,和他相较,拉丁人把他们的泰伦斯称为“半个麦南德”),因而能创造出一些光辉的范例,显示出一些观念(或理想)中的人物典型,用来唤醒一般村俗人。这些村俗人最擅长于向说服力很强的具体范例学习,尽管他们不能根据推理所得出的箴规来理解。


旧喜剧都从现实生活中取来剧中情节,使所作的剧本就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例如邪恶的亚理斯陀芬就曾这样描绘过老好人苏格拉底,造成这位喜剧角色的身败名裂①。但是悲剧展现在剧场上的却是英雄们的仇恨、侮慢、忿怒和复仇这些都起自英雄们的崇高本性。这些本性自然而然地发泄于情绪、语言方式和行动,通常都是野蛮、粗鲁和令人恐怖的。这类情节都带有一种惊奇色彩,而在题材安排上彼此之间具有紧密的一致性。希腊人只有在英雄体制时代才能创造出这类作品,所以荷马只能出现在这个时代的末期。这一点可以用本书所用的玄学批判来说明。


① 指的是亚理斯陀芬的喜剧《云》。《云》把这位哲学家写得滑稽可笑。——译者


这类神话故事在初产生时原是直截了当的,到了荷马手里时就已经过歪曲和颠倒了,从上文《诗性智慧》部分始终都提到的一些公理中就可以看出!这些神话故事起初原是真实的历史,后来就逐渐遭到修改和歪曲,最后才以歪曲的形式传到荷马手里。因此荷马应该摆在英雄诗人的第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创造出作为真实叙述的一些神话,“真实的叙述”是希腊人自己对神话(mythos)一词所下的定义。第二个时期是这些神话故事遭到修改和歪曲的时期。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时期就是荷马接受到这样经过修改和歪曲的神话故事的时期。


809 不过现在且回到我们的本题,以便指出下面一个理由。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说,只有荷马才会制造诗性的谎言。①因为荷马的诗性人物性格具有贺拉斯所称赞的无比崇高而妥帖的特征。他们都是些想象性的共性(imaginative universals),如上文《诗性玄学》部分所下的定义。希腊各族人民把凡是属于同一类的各种不同的个别具体事物都归到这类想象性的共性上去②。例如阿喀琉斯原是《伊利亚特》这部史诗的主角,希腊人把英雄所有的一切勇敢属性以及这些属性所产生的一切情感和习俗,例如暴躁,拘泥繁文缛节,易恼怒,顽强到底不饶人、狂暴、凭武力僭夺一切权力(就像贺拉斯在《诗艺》里替他所总结的)这些特征都归到阿喀琉斯一人身上。


① 意为“把谎说得圆”。——译者
② 这里说的就是“典型”,“典型”不是抽象的共相——概念,而是“想象的共相”, 即用形象形成的共相,能代表某一类人的人物性格。——译者


再如攸里赛斯是《奥德赛》这部史诗的主角,希腊人也把来自英雄智慧的一切情感和习性,例如警惕性高,忍耐,好伪装,口是心非,诈骗,老是说漂亮话而不愿采取行动,诱旁人自堕圈套,自欺这些特性都归到攸里赛斯一人身上。希腊人总是把个别具体人物的各种行动(情节)按类别分属于上述两种人物性格上去,只要这些行动(情节)是足够突出到能引起仍然迟钝愚笨的希腊人都注意到而且归到上述两类中去。这两种人物性格由于都是全民族所创造出来的,就只能被认为自然具有一致性(这种一致性对全民族的共同意识〔常识〕都是愉快的,只有它才形成一种神话故事的魔力和美);而且由于这些神话故事都是凭生动强烈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它们就必然是崇高的。


从此就产生出诗的两种永恒特性,一种是诗的崇高性(poetic sublimity)和诗的通俗性(popularity,人人喜闻乐见)是分不开的,另一种是各族人民既然首先为自己创造出这些英雄人物性格,后来就只凭由一些光辉范例使其著名的那些人物性格来理解人类习俗。①


① 就象凭阿喀琉斯和攸里赛斯来理解希腊社会习俗,在我国曹操和诸葛亮,李逵和宋江,薛宝钗和林黛玉等著名角色也起着同样的作用。——译者



第五章 发现真正荷马的一些哲学证据


810 根据以上所述,可以把下列的一些哲学证据搜集在一起。


811 首先就是列在上文“公理”中的第一条:人们自然而然地被引导到保存住促使他们团结在他们所属的社会中的那些制度和法律的记忆。


812 卡斯特尔维特罗所理解的那条真理①是:最先出现的必然是历史,然后才是诗,因为历史是真实事物的简单叙述,而诗除此以外还是一种摹仿。足见这位学者在其它方面尽管眼光最锐敏,还不能利用这条真理作为发现真正荷马的钥匙,还没有把这条真理和下列一些其他哲学证据合在一起来看。


① 卡斯特尔维特罗:《通俗化的和受歪曲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1576,4—6页。——英译者


813 由于诗人们当然出生在村俗史学家们之前,最初的历史必然是诗性的历史。①


① 即神话故事性的。——译者


814 神话故事在起源时都是些真实而严肃的叙述,因此 mythos(神话故事)的定义就是“真实的叙述”。但是由于神话故事本来大部分都很粗疏,它们后来就逐渐失去原意,遭到了窜改,因而变成不大可能,暖昧不明,惹笑话,以至于不可信。这些现象就是神话故事中的诸疑难的七个来源,从本书第二卷中就易看出。


815 如第二卷所已说明的,神话故事是以窜改歪曲的形式传到荷马手里的。


816 神话故事的精华在于诗性人物性格,产生这种诗性人物性格的需要在于当时人按本性还不能把事物的具体形状和属性从事物本身抽象出来。因此诗性人物性格必然是按当时全民族的思维方式①创造出来的,这种民族在极端野蛮时期自然就有运用这种思维方式的必要。神话故事都有一种永恒特征,就是经常要放大个别具体事物的印象。


① 即形象思维。——译者


关于这一点,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里就说过,心眼儿窄狭的人爱把每一种特殊事例提高成一种模范。其原由必然是人的心智还不明确,受到强烈感觉的压缩作用,除非在想象中把个别具体事物加以放大,就无法表达人类心智的神圣本性。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在希腊诗人和拉丁诗人的作品里,神和人的形象都比一般人的形象较大。到了复归的野蛮时期,特别是上帝、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画像都特别高大,也是由于上述缘故。


817 野蛮人既缺乏反思能力,反思力用不好,就会成为谬误之母。最初的英雄时代的拉丁诗人们都歌唱真实的历史故事,即关于罗马人的战争的故事。到了复归的野蛮时期,由于这种野蛮的本性,一些拉丁诗人例如耿特(Gunther)和阿普里亚(Apulia)的威廉等人都还只歌唱历史故事,同时期罗曼斯(romance)(或传奇故事)的作者们也都自以为在写真实的历史故事。就连薄雅多(Boiardo)和阿里奥斯陀(Ariosto)虽出现在受哲学教养的时代,也都还取材于巴黎主教杜尔邦主教所著的历史书中。


由于处于同样野蛮时代的本性,他们也都还缺乏反思的能力,不会虚构杜撰,因此,他们的作品自然真实、开朗、忠实、宽宏。就连但丁尽管有博大精深的玄奥哲学,也还是用真人真事来塞满《神曲》的各种场面,因此把他的史诗命名为喜剧(即“曲”,Comedy),因为希腊人的旧喜剧也描绘真人。


在这一点上但丁还是像《伊利亚特》中的荷马,朗吉弩斯曾指出过《伊利亚特》全是戏剧性的或再现性的,至于《奥德赛》则全是叙述性的〔《论崇高》〕。再如帕屈拉克(Petrarca)尽管是一位渊博的学者,仍然用拉丁语歌唱第二次迦太基战争,至于他的《凯旋》是用塔斯康语写的,虽具有英雄诗的色彩,却只是一部历史故事辑录。


从这里可以看出最初的神话故事都是历史这一事实的最鲜明的证据。因为讽刺诗所讽刺的人物不仅是真实的而且还是人所熟知的;悲剧则取诗性人物性格放到情节里;旧喜剧把还活着的著名人物放进情节里,新喜剧则由于出现在反思能力最活跃的时代;终于创造出一些虚构的人物性格(正如在意大利语言中新喜剧是随着学问渊博的十五世纪而重新出现的)。无论希腊人还是拉丁人都没有用过完全虚构的人物性格作悲剧的主角。群众趣味也有力地证实了这种分别。群众趣味不肯接受写悲剧情节的乐剧,除非所用的悲剧性情节来自历史。但是群众趣味会容忍喜剧中的虚构情节,因为采用的不是人所共知的私人生活,群众就较易信以为真。


818 既然诗性人物性格具有上述性质,涉及他们的诗性寓言故事就必然要对希腊最早期才有历史意义,如我们在上文《诗性智慧》部分一直在说明的。


819 根据上文第一条哲学证据,这类历史故事必然是在各民族中各社团的记忆中自然保存住的;因为作为民族的婴儿,他们必然具有惊人的坚强记忆力,而这也不是未经天意安排的,因为据约瑟夫斯反对阿庇安时所提的论据,直到荷马时代甚至更晚的时代尚未发明出共同的字母。在人类还那样贫穷的时代情况下,各族人民几乎只有肉体而没有反思能力,在看到个别具体事物时必然浑身都是生动的感觉,用强烈的想象力去领会和放大那些事物,用尖锐的巧智(wit)把它们归到想象性的类概念中去,用坚强的记忆力把它们保存住。


这几种功能固然也属于心灵,不过都植根于肉体,从肉体中吸取力量。因此记忆和想象是一回事,所以想象在拉丁文里就叫做 memoria(记忆)。(例如在泰伦斯的喜剧《安竺罗斯夫人》里我们就看到“可记忆的”〔memorabile〕是作为“可想象的”意思来用的;我们还常见到 comminisci 这个词用作“虚构”的意思,所以一个虚构的故事就叫做 commentum。)想象也有“机伶”或“创造发明”的意思。(在复归的野蛮时期,一个机伶人也叫做 fantastico,擅长想象的人,例如芮恩佐就被当时传记家这样称呼他。)因此,记忆有三个不同的作用,当记住事物时就是记忆,当改变或摹仿时就是想象,当把诸事物的关系作出较妥帖的安排时就是发明或创造。由于这些理由,神学诗人们把掌记忆的女神称为各种女诗神(Muses)的母亲①。


① 这里所说的想象,imagination 或 fantasie 就是我们近来争论的“形象思维”,维柯认为在人类心理功能发展中形象思维先于抽象思维。——译者


820 所以诗人们必然是各民族的最初的历史家。所以卡斯特尔维特罗没有能运用他的历史必先于诗的箴言去寻找诗的真正根源,因为他和所有其他讨论过这个问题的人们(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下)本应很容易看出:凡是异教的历史都起源于神话故事,如我们在公理中所提出的,在《诗性智慧》部分所证明的。


821 按照诗的本性,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时既是高明的诗人,又是高明的玄学家,因为玄学要把心智从各种感官方面抽开,而诗的功能却把整个心灵沉浸到感官里去;玄学飞向共相,而诗的功能却要深深地沉浸到殊相里去①。


① 共相是抽象的共同属性,殊相是个别具体事物的形象。——译者


822 根据公理,任何人如果没有自然资禀都可以凭勤奋在其他各种行业中获得成功,但是在诗方面,任何人如果没有自然资禀,就不可能单凭勤奋去获得成功;诗学和批评这两门艺术①可以使心灵得到教养,但不能使心灵伟大。因为精细只是一种小品德,而伟大却自然地鄙视一切微小事物。说实在话,这正如滚滚洪流在它的汹涌的进程中夹着污泥浊水俱下,使一些大石头和大树干随流翻转。荷马的诗篇正是如此,他的伟大就说明了我们在他的诗篇中,何以往往遇到一些粗俗的表达方式。


① 指诗学和批评理论。——译者


ⅩⅢ

823 但是这并不妨碍荷马成为一切崇高诗人的父亲和国王。


ⅩⅣ

824 我们已看到亚里士多德认为没有人能比得上荷马那样会把谎说得圆;贺拉斯称赞荷马的人物性格没有人能摹仿,这两人的意思正相同。


ⅩⅤ

825 荷马在他的诗的语句里像星空那样崇高。诗的语句必须是真实热情的表现,或者说,须凭一种烈火似的想象力,使我们真正受到感动,所以在受感动者心中必须是个性化的。因此,我们把一般化的生活格言称为哲学家们的语句①。凡是对热情本身进行反思的作品只能是出于既虚伪而又枯燥的诗人之手。


① 维柯所用的“语句”,sentence 不单指语言,兼有“判断”的意义。——译者


ⅩⅥ

826 荷马史诗中取自野蛮事物的一些比喻确实是无比高明的。


ⅩⅦ

827 荷马所描绘的那些战争和死亡令人恐怖,就使《伊利亚特》具有它的全部神奇性。


ⅩⅧ

828 但是上述那些语句,比喻和描绘不可能是一个冷静的,有修养、温和的哲学家的自然产品。


ⅩⅨ

829 因为荷马所写的英雄们在心情轻浮上像儿童,在想象力强烈上像妇女,在烈火般的愤怒上像莽撞的青年,所以一个哲学家不可能自然轻易地把他们构思出来。


ⅩⅩ

830 有些欠妥帖和不文雅的表达方式是由于希腊语文正在形成时期极端贫乏,用它来表达须费大力,就不免显得笨拙。


ⅩⅩⅠ

831 纵使荷马的诗篇含有玄奥智慧的最崇高的秘密教义(这是我们在《诗性智慧》中已证明绝对不确实的),这些秘密教义的表达方式也不可能由一个哲学家的直截了当、按部就班的谨严的心灵所能构思出来的。


ⅩⅩⅡ

832 英雄时代的语言是一种由显喻、意象和譬喻来组成的语言,这些成分的产生是由于当时还缺乏对事物加以明确界定所必需的种和类的概念,所以还是全民族的共同性的一种必然结果。


ⅩⅩⅢ

833 各原始民族用英雄诗律来说话,这也是自然本性的必然结果。这里我们也应赞赏天意安排,在共同的书写文字还未发明以前,就安排好各族人民用诗律来说话,使他们的记忆借音步和节奏的帮助能较容易地把他们的家族和城市的历史保存下来。


ⅩⅩⅣ

834 这些神话故事、语句、习俗以及这种语言和诗都叫做“英雄的”,都流行于历史所划定的英雄时代,如《诗性智慧》部分所已详细说明的。①


① 注意:维柯的“英雄”专指原始民族中的强人或贵族,与一般人所了解的“英雄”不同,维柯依埃及传统把历史分为神、英雄和人的三个时代,属于英雄时代的人就 叫做英雄,涉及英雄时代的制度、习俗乃至文艺、语言和斗争都叫做“英雄的”,所以在《新科学》里“英雄的”这种形容词一般就等于“野蛮的”或“野蛮时代的”,一个“英雄”就是一个“酋长”。——译者


ⅩⅩⅤ

835 所以上文所说的都是全体人民的一些特征,也是其中每个人都共有的特征。


ⅩⅩⅥ

836 由于上述各种特征都来自本性,就是这些特征使荷马成为最伟大的诗人,所以我们否定了荷马是哲学家这种看法。


ⅩⅩⅦ

837 此外,我们在上文《诗性智慧》部分也已证明过:凡是所谓玄秘智慧的意义都是后来哲学家们强加到荷马的神话故事里去的。


ⅩⅩⅧ

838 但是正因为玄秘智慧只属于少数人,所以我们刚才看到:英雄的神话故事精华所在的英雄的诗性人物性格的那种合身合式(decorum)绝不是今天擅长哲学、诗学和批评技艺的学者们所能达到的。就是根据这种合身合式,亚里士多德和贺拉斯才都把锦标交给荷马,前者称赞荷马把谎说得圆,他人无法和他相比;后者称赞荷马的人物性格是旁人摹仿不到的。这两种说法其实是一致的。



第六章 发现真正荷马的一些语言学的证据


839 上述大量哲学证据都是从对异教诸民族的创建人进行玄学批判得来的。我们应把荷马摆在这些民族创建人之列,因为我们确实找不到其中哪一个世俗作家比荷马还更古老(如犹太人约瑟夫斯所坚持的)。我们还可以加上下列一些语言学的证据。


840
一切古代世俗历史都起源于神话故事。


841 和世界一切其他民族都隔绝的一些野蛮民族,例如日耳曼人和美洲印第安人,都已被发现把他们的历史保存在诗篇里。①


① 中国的《诗经》和《楚辞》也可以为证。——译者


842 开始写罗马史的就是些诗人。


843 在复归的野蛮时期,一些历史都是一些用拉丁文写作的诗人们写的。


844 埃及的高级司祭曼涅陀把用象形文字写的古代埃及史解释为一种崇高的自然神学。


845 我们在《诗性智慧》部分已说明了希腊哲学家们也曾对在神话故事中叙述的古代希腊史进行了类似的解释。


846 因此,在上文《诗性智慧》部分,我们不得不把曼涅陀的秩序倒转过来,删去了那些神秘的解释,把神话故事还原到它们本来的历史意义;这样做既自然而又容易,不带任何强词夺理,遁词或歪曲。我们能这样做,就说明了那些作品里所包含的历史神话故事是符合当时历史特性的。


847 以上一切都有力地证明了斯特拉博所肯定的一番话,他说在希罗多德以前,希腊各族人民的历史都是由他们的诗人们写的。


848 我们在第二卷里还说明了无论在古代还是在近代,各民族中最初的作家们都是些诗人。


849《奥德赛》里有两段名言,在赞美一位说书人把故事说得好时,说他讲故事就像一位音乐家或歌唱家。用荷马史诗来说书的人正是如此,他们都是些村俗汉,每人凭记忆保存了荷马史诗中某一部分。


850 根据犹太人约瑟夫斯反对语法学家阿庇安时所坚持的意见,荷马不曾用文字写下任何一篇诗。


851 说书人周游希腊各城市,在集市或宴会上歌唱荷马史诗,这个人歌唱这一段,另一个人歌唱另一段。


ⅩⅢ

852 rhapsodes(说书人)这个词的字源是由两个词合成的,意思是把一些歌编织在一起,而这些歌是从他们本族人民中搜集来的。与此类似的普通词 homēros 据说也是由 homou(在一起)和 eir-ein(联系)合成的;这样就指一个保证人,把债主和债户联系在一起。这种派生过程〔应用在一个保证人身上〕就有些牵强附会,而应用在荷马身上作为神话故事的编织者,却是很自然的、顺当的。①


①homēros 在希腊文中就是荷马。——译者


ⅩⅣ

853 庇西斯特拉图王朝(Pisistratids)雅典暴君们自己或是让旁人把荷马的诗篇加以划分和编排,成为两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所以我们可以想到前此荷马的诗篇原是一堆混乱的材料,我们现在还看得出这两部史诗在风格上大不相同。①


① 荷马史诗原只由说书人分别传诵,到公元前六世纪才由庇西斯特拉图暴君们 结集成书。——译者


ⅩⅤ

854 庇西斯特拉图王朝还下令,从此以后荷马史诗应由说书人在雅典全国性的宴会或庆祝会上歌唱,据西塞罗的《论神性》(实即《论演说家》)和柏拉图的对话录《希巴球斯》等著作。


ⅩⅥ

855 但是庇西斯特拉图王朝被放逐出雅典,只比塔魁尼阿斯王朝被放逐出罗马稍早几年。所以我们如果假定荷马生在雅典国王弩玛那样晚的时期,而在庇西斯特拉图王朝以后一定还过一段很长时间才让说书人们继续把荷马的诗篇保存在记忆里。这个传说就使另一个传说毫不可靠。据另一传说,在庇西斯特拉图王朝时代是由亚理斯塔球斯(Aristarchus)①把荷马的诗篇加以净化,划分和编排的。这个传说不可靠,因为这种工作没有书写用的俗文字就做不成,而且如果做成了,此后就不再需要说书人们凭记忆来歌唱各章各节了。


① 亚理斯塔球斯,公元前3世纪的天文学家。——译者


ⅩⅦ

856 根据这个理由,曾用文字写出作品的赫希阿德就应在庇西斯特拉图王朝之后,因为没有证据使我们相信赫希阿德像荷马一样是由说书人凭记忆把他的作品保存下来的,而编年纪事史家们却白费力地把赫希阿德摆在荷马之后三十年。可是像荷马的说书人那样的“歌咏诗人”(cyclic poets)竟能把全部希腊神话史从诸天神的起源到攸里赛斯回到故乡伊特卡,都保存下来了,这些“歌咏诗人”的名称是从 kyklos(圆圈)这个词来的,他们不过是些平常人在宴会上或庆祝会上向围成一个圈子的老百姓们歌唱神话故事。这种“圈子”正是贺拉斯在《诗艺》里所说的“卑贱的大圈子”。……(这里原有一长段繁琐考证未译——译者)赫希阿德①有可能比荷马还早,因为他的作品包括了全部关于诸天神的神话故事。


① 赫希阿德,是《神谱》的作者,他对世界的起源和诸天神的世系叙述和荷马所叙述的也有些不同。他的另一部名著是《劳动和日期》,颇似中国的《月令》。——译者


ⅩⅧ

857 因此,希波克拉特也可以说有类似情况。他留下了许多大著作,不是用诗而是用散文写的,因此它们自然不能是凭记忆保存下来的;因此他应摆在大约与希罗多德同时。


ⅩⅨ
858 从这一切来看,姜·浮斯显然过于相信希罗多德所报道的三种纪念章上的铭文,并且认为自己可以根据这些铭文来驳倒约瑟夫斯。因为那三种纪念章即(1)安菲特理安(Amphitryon),(2)希泡孔(HippocoÖn)和(3)拉奥麦敦(Laomedon)都像今天商人伪造假古董一样是些伪造品。支持约瑟夫斯而反对浮斯的有马丁·秀克。


ⅩⅩ

859 我们还可以补充一点:荷马从来没有提到过俗写的希腊字母,他说普罗塔斯写给攸拉亚去陷害伯勒罗芬的信是用 sēmata(符号)写的。


ⅩⅩⅠ

860 尽管亚理斯塔球斯修改过荷马的诗篇,里面还保存住各种各样的土语和措辞不妥语,这必然是希腊各族的不同的习惯的表达方式。此外,音节上也往往有破格处。


ⅩⅩⅡ

861 荷马的故乡在哪里是无人知道的。


ⅩⅩⅢ

862 几乎所有的希腊城市都说自己是荷马的故乡。


ⅩⅩⅣ

863 我们在上文已提出了一些有力的揣测:《奥德赛》的作者荷马来自希腊西部偏南,而《伊利亚特》的作者荷马却来自希腊东部偏北。


ⅩⅩⅤ

864 就连荷马的年代也是无从知道的。


ⅩⅩⅥ

865 关于年代这一点,意见既多而又纷纭,分歧竟达到四百六十年之长,极端的估计最早到和特洛伊战争同时,最迟到和弩玛同时。


ⅩⅩⅦ

866 因为不应忽视荷马的两部史诗在风格上悬殊很大,朗吉弩斯就说,荷马在少年时代编出《伊利亚特》而到晚年时代才编出《奥德赛》,这倒是一件怪事,对于一个人生在何时何地毫不知道,而历史在这两点上在叙述希腊的一颗最光辉的明星时却把我们蒙在鼓里。


ⅩⅩⅧ

867 这种考虑理应打消我们对赫希阿德或任何其他人所写的《荷马传记》的信任,其中叙述了那么多的次要细节,竟塞满了一整部书。对普鲁塔克的《荷马传》也应如此看待。由于他是一个哲学家,谈荷马时较为清醒。


ⅩⅩⅨ

868 不过朗吉弩斯的揣测也许是根据这样一个事实:荷马在《伊利亚特》里描绘的阿喀琉斯的狂怒和骄横都是青年人的特征;而在《奥德赛》里则叙述攸里赛斯的诡诈和谋略,都是老年人的特征。


ⅩⅩⅩ

869 据传说,荷马是个盲人,因此他才叫做荷马,Homēros 在伊阿尼亚土语里意思就是“盲人”。


ⅩⅩⅩⅠ

870 荷马自己曾称在贵人筵席上歌唱的诗人们为盲人,例如在阿尔岂弩斯招待攸里赛斯的筵席上歌唱的〔《奥德赛》〕以及在求婚者欢宴中歌唱的〔《奥德赛》〕都是盲人。


ⅩⅩⅩⅡ

871 盲人们一般有惊人的持久的记忆力,这是人类本性的一种特征。


ⅩⅩⅩⅢ
872 最后,〔据传说〕荷马很穷,在希腊各地市场上流浪,歌唱自己的诗篇。①


① 我国过去说书人和算命先生以及瞽妓也大半既穷而又盲目,浪游集市卖技。也可作为旁证。——译者



第二部分 发现真正的荷马



导 言


873 关于荷马和他的诗篇,由我们凭推理得出的或是由旁人叙述过的以上一切事实,都不是我们事先就着意要达到这样结果的——说实在话,我们原先并没有想到:本书第一版(用的并不是和本版一样的方法研究出来的)的某些读者,都是些思想锐敏和学问高超的学者们,就曾疑心到前此人们一直在置信的那个荷马并不是真实的。


这一切情况现在迫使我们要肯定:不仅是荷马,就连特洛伊战争的经过也不是真实的。现在就连最审慎的批评家们也都认为:尽管特洛伊战争标志着历史上一个著名的时代,而实际上它在世界上并不曾发生过。就特洛伊战争来说,假如荷马不曾在诗篇里留下一些重大的遗迹,有许多重大难题就应迫使我们下结论说:荷马纯粹是一位仅存于理想中的诗人,并不曾作为具体的个人在自然界存在过。但是一方面有许多重大难题,而另一方面又有留传下来的诗篇,都似应迫使我们采取一种中间立场:单就希腊人民在诗歌中叙述了他们的历史来说,荷马是希腊人民中的一个理想或英雄人物性格。



第一章


前此置信的那个荷马所表现出的许多不恰当和不可能的事情在本书所发现到的那个荷马身上就成了既是恰当的,又是必然的


874 从这种发现来看,前此所置信的那个荷马在他的叙述里一切不恰当的和不可能的事物和语言,在现在发现的那个荷马里就都变成恰当的和必然的了。首先,我们原先还得将信将疑的那些重大事物迫使我们要说下列各点:


875 为什么希腊各族人民都争着要取得荷马故乡的荣誉呢?理由就在于希腊各族人民自己就是荷马。


876 为什么关于荷马年代有那么多的意见分歧呢?理由就在于特洛伊战争从开始一直到弩玛时代有四百六十年之久,我们的荷马确实都活在各族希腊人民的口头上和记忆里。


877 他的盲目。


IV

878 和他的贫穷,都是一般说书人或唱诗人的特征。他们都盲目,所以都叫做荷马(Homēros)①。他们有特别持久的记忆力。由于贫穷,他们要流浪在希腊全境各城市里歌唱荷马诗篇来糊口。他们就是这些诗篇的作者,因为他们就是这些人民中用诗编制历史故事的那一部分人。


① 这个词义就是盲人。——译者


879 由此可见,荷马作出《伊利亚特》是在少年时代,当时希腊还年轻,因而胸中沸腾着崇高的热情,例如骄傲、狂怒、报仇雪恨,这类热情不容许弄虚作伪而爱好宏大气派。因此,这样的希腊喜爱阿喀琉斯那样的狂暴的英雄。但是他写《奥德赛》是在暮年,当时希腊的血气仿佛已为反思所冷却,而反思是审慎之母,因此这样老成的希腊爱慕攸里赛斯那样以智慧擅长的英雄。从此可见,在荷马的少年时期,希腊人崇尚粗鲁、邪恶、狂暴、野蛮和残酷。到了荷马的暮年时期,希腊人就喜欢阿尔岂弩斯老国王的奢侈品,卡吕普索(Calypso)的那些欢乐,塞壬女妖们的歌声,求婚者们的那些吃喝玩乐和对珀涅罗珀王后贞操的围攻和侵犯。


像以上这两类习俗和习性竟曾被人认为同时存在,而在我们看来,二者是互不相容的。这个难点曾足以使神明的柏拉图宣称,荷马原是凭灵感预见到这些令人作呕的、病态的、邪淫的习俗风尚终于会到来,他想借此来解决上述难点,可是他只是把荷马弄成希腊文明政体的一个愚笨的创建人〔《理想国》〕,因为尽管他谴责这种腐败颓废的习俗风尚,却也同时教导了这种习俗风尚终于要到来,这就会加速人类制度的自然进程,使希腊人更快地走向腐化。


880 我们这样就说明了《伊利亚特》的作者荷马要比《奥德赛》的作者荷马早许多世纪。


881 我们还说明了歌唱在他本国发生的特洛伊战争的那位荷马来自希腊的东北部,而歌唱攸里赛斯的那位荷马却来自希腊的西南部,攸里赛斯所统治的王国就坐落在希腊的西南部。


882 这样,迷失在希腊人民群众中的荷马被批评家们横加给他的种种指责,特别是就下列各点的指责,就可以得到昭雪了:


883 他的卑劣语句,


884 他的村俗习俗,


885 他的粗疏譬喻,


ⅩⅡ

886 他的地方俗语,


ⅩⅢ

887 他的音节失调,


ⅩⅣ

888 他的土语前后不一致,


ⅩⅤ

889 他把神变成人,把人变成神。


890 关于这最后提到的神话故事,朗吉弩斯本人并不置信,除非有些哲学性的神话故事可以佐证〔《论崇高》〕,这就等于承认当时把这类神话歌唱给希腊人听时,听起来就不能使荷马获得希腊文明体制创建者的荣誉。这个不利于荷马的难点也就是我们在上文提出过的不利于把奥辅斯当作希腊人道创建者的那个难点。


但是上述那些特征,特别是其中最后的一个,本来都是希腊各族人民所共有的,因为在创建时期希腊人本身就是虔诚信宗教的、贞洁的、强壮的、正直的、宽宏大量的,他们就认为神也有这些品德,如我们在上文讨论自然神谱时所已证明的;后来随着岁月的推移,上述神话故事就渐暗淡起来了,老习俗也衰败了,希腊人于是凭他们自己的性格来判定他们的神也和他们自己一样放辟邪侈了,如我们在上文《诗性智慧》部分已详论的。这是由于那条公理:人们自然地强使一些暧昧不明确的法律屈就人们自己的情欲和利益。因为人们害怕神在习俗上如果和人不同,神对人的愿望就会不利①。


① 注意:维柯在费尔巴哈之前就已提出神是人按自己的本性创造出来的这一重要学说。维柯实际上是个无神论者。他不敢触犯天主教的忌讳,特地标明他所说的只限于异教民族,不包括希伯来人在内,仿佛希伯来人的《旧约》中神创造世界说还是实话。——译者


ⅩⅥ

891 但是因此荷马就更有权利具有两大特优点(其实还是一个特优点),即亚里士多德所称赞的诗性谎言,和贺拉斯所称赞的特长于创造英雄人物性格。贺拉斯因此承认自己不是诗人,因为他缺乏才能或巧智去把握住他所称的 colores operum(作品的色彩)〔《诗艺》〕,这其实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诗性谎言”,因为罗马喜剧家普劳图斯在他的剧本《吹牛的战士》异文里就把 obtinere colorem(把握色彩)用作“把谎话说得完全像是真的”这个意义。一个好的神话故事本来就应如此。


892 此外,还有些诗学专家称赞过荷马具有许多其它优点,例如:


ⅩⅦ

893 他的粗俗野蛮的譬喻,


ⅩⅧ

894 他把战争和死亡描绘得残酷可怕,


ⅩⅨ

895 他的充满崇高热情的语句,


ⅩⅩ

896 他的富于表现力的堂皇典丽的风格。这一切优点都是希腊人英雄时代的特征,荷马在这种英雄时代始终都是一位高明无比的诗人,正因为生在记忆力特强、想象力奔放而创造力高明的时代,荷马绝不是一个哲学家。


ⅩⅩⅠ

897 因此,后来的一切哲学、诗学和批评学的知识都不能创造出一个可望荷马后尘的诗人。


898 还不仅此,荷马配得以下三种对他的赞词:


ⅩⅩⅡ

899 一、他是希腊政治体制或文化的创建人;


ⅩⅩⅢ

900 二、他是一切其他诗人的祖宗;


ⅩⅩⅣ
901 三、他是一切流派的希腊哲学的源泉。


这三种赞词中没有哪一种可以献给前此人们所置信的那个荷马。第一种赞词不相称,因为从杜卡良和庇拉时代算起,荷马出现在我们已在《诗性智慧》部分说明的正式婚姻制度奠定希腊文明社会的之后八百年。第二种赞词不相称,因为在那个荷马时代之前,神学诗人们就已很繁荣,例如奥辅斯、安菲翁、缪萨乌斯、李弩斯等人,编年纪事史家们把赫希阿德摆得比荷马还早三十年,西塞罗在他的《布鲁图传》里也肯定了有些英雄诗人比荷马还早。攸色布斯在他的《为福音作准备》一书里还举过一些名字,例如菲拉蒙、塔茂理斯、德莫多库斯、厄庇蒙里狄斯、阿里斯特斯,等等。


最后,第三种赞词也不相称,因为哲学家们并不是从荷马神话故事里发现到他们的哲学,而是把他们的哲学硬塞进荷马神话故事里去的,如我们在《诗性智慧》部分已详谈过的。事实是诗性智慧本身用神话故事向哲学家们提供机缘去思索其中高明的真理,如我们在本书第二卷为实现卷首的诺言时就已说明过的。



第二章 从荷马史诗里发现到希腊部落自然法的两大宝库


902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凭我们的发现,我们还可以把另一种最光辉的荣誉归给荷马:


ⅩⅩⅤ

903 荷马是流传到现在的整个异教世界的最早的历史家。


ⅩⅩⅥ

904 因此,他的两部史诗此后应作为古希腊习俗两大宝库而受到高度珍视。但是荷马史诗却遭到十二铜版法所遭到的同样命运。正如十二铜版法曾被人认为是由梭伦为雅典人制定的法律而后来由罗马接受过去的,从此就把拉丁部落自然法的历史一直掩藏住不让我们知道,荷马史诗也被人认为由某一个人,一位罕见的高度完美的诗人所抛出来的作品,前此也一直把希腊部落自然法的历史也掩藏住不让我们知道一样。


摘自 维柯:《新科学》 商务印书馆 1989

预读/校阅:Jade、黄依、梓悦、yiyi、王木木、涛、zhuyuqing、老摇

整理:王木木

预读统筹:许蕊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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