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朱光潜:一个社会坏到不可收拾, 如何收拾它?
社会愈恶愈需要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们去转移风气。一个学校里学生纵然十人有九人奢侈,一个俭朴的学生至少可以显出奢侈与俭朴的分别;一个机关的官吏纵然十人有九人贪污,一个清严的官吏至少可以显出贪污与清严的分别。好坏是非都由相形之下见出。一个社会到了腐败的时候,大家都跟旁人向坏处走,没有一个人反抗潮流,势必走到一般人完全失去是非好坏分别的意识,而世间便无所谓羞耻事了。所以全社会都坏时,如果有一个好人存在,他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测量的。
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与早期神父,除了圣保罗以外,大半出身下层社会,没有什么学问。他们处境又非常困难,内受犹太同胞的倾轧,外受罗马政权的凌虐。然而在三四百年间,他们的势力遍于全欧,五六百年间,他们的传教士远达于中国长安,使耶稣教成为世界文化中一个主要的因素,没有一个更好的实例可以使我们明白少数人的努力能造成弥漫一世的风气。可是我们也要记着早期基督教的神父的努力是如何坚苦卓绝!为着传布他们的信仰,他们赴汤蹈火,居隧道,饱猛兽,前仆后继,以牺牲性命为光荣。无论我们是否相信基督教,他们的精神确可令人闻风兴起。十几个犹太平民居然调动了全世界,难道十几个有为有守的中国人就不能把中国社会改善么?
大体说,中国人以为一个人须先是自己是一个好人,对社会才会是好人,个人好社会才能好;西方人以为一个人对于社会是好人,才算得是好人,社会好个人就容易好。他们同以人好与社会好为理想,不过着重点不同,我们可以借用物理学的术语说,中国人的伦理观是“离心的”,由内而外的;西方人的伦理观是“向心的”,由外而内的。
这两种看法也可以说不只是中西的分别,而是新旧的分别。很显然地,在西方偏重社会本位的看法到现代更加彰明较著,中国人近来受西方思想的影响,也逐渐倾向社会本位的看法,这也是自然的趋势。文化愈前进,社会组织愈繁复而严密,社会的势力日渐大,个人的力量也就日渐小,在现代情况之下,以个人转移社会较难,以社会转移个人则甚易。我们的问题是:在现代情况之下,假如一个社会坏到不易收拾的地步,有什么原动力可以收拾它,改善它呢?
依中国传统的看法,人存则政举,转移风化必赖贤哲,在一个坏的社会中,如果有少数个人敦品励行,标出一个好榜样,使多数人逐渐受感化,造成一个新风气,然后那个社会自然会变好。
依一部分西方学者的看法,社会自身本其固有的力量逐渐转变,它所潜藏的弱点就是它向另一方向转变的萌芽,正反相成,新陈代谢,否极自然泰来。比如封建社会到走不通时,自然会转变到近代国家社会;农业社会到走不通时,自然会转变到工业社会;私产社会走不通时,自然会转变到企业公营社会。每阶段的社会有它的特殊理想和道德观念。照这个看法,社会是能以自力更生的有机体,所谓“自力”就是物质条件,物质条件的大势所趋有如排山倒海,人力(至少是个人的力量)是无可如之何的。
总之,社会转变不出两种方式,或由自变,或由人变。这两种方式也并不必彼此冲突。我们承认社会本身有一个常趋转变的大势,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少数人的努力也往往可以促成、延滞或移转这个大势。“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造时势”。这句老话究竟不错。极端的唯物史观不能使我们满意,就因为它多少是一种定命论,它剥夺了人的意志自由,也就取消了人的道德责任和努力的价值。我们必须承认人力可以改造社会,然后我们遇着环境的困难才不会绝望,而我们的努力也才有意义与价值,我们也才能够说:把这世界安排得较合理想一点,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
我特别提出这个问题来谈,用意是在解答目前一般人所最焦虑的一个问题:中国社会如何可以变好呢?多数青年着眼到社会的黑暗一方面,在这问题前面彷徨、苦闷,以至于绝望。在他们看,这社会积弊太深,积重难返,对于每个人是一种推不翻的重压,纵然有少数人的努力也是独木难支大厦,这种心理是必须彻底消除的。
我从前曾写过一段话,现在还觉得不错:“社会愈恶愈需要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们去转移风气。一个学校里学生纵然十人有九人奢侈,一个俭朴的学生至少可以显出奢侈与俭朴的分别;一个机关的官吏纵然十人有九人贪污,一个清严的官吏至少可以显出贪污与清严的分别。好坏是非都由相形之下见出。一个社会到了腐败的时候,大家都跟旁人向坏处走,没有一个人反抗潮流,势必走到一般人完全失去是非好坏分别的意识,而世间便无所谓羞耻事了。所以全社会都坏时,如果有一个好人存在,他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测量的。”世间事有因就必有果,种下善因,迟早必得善果。物理的力不灭,精神的力更不灭,它能够由一人而感发十人、百人以至无数人。所谓“风气”就是这样培养成的。
要复兴中国民族,我们必须在青年心理中养成对于个人努力的信任。道理原来很简单,分子不健全,团体决不会健全,我们的环境日渐其难,不努力决不能侥幸成功。现在许多人仍妄存侥幸的心理,以为我们在竞存的世界中,纵然没有能力,还可以卖老招牌,充空心大老倌,或是以为我们自己纵然无能,旁人也许会慷慨好施,助我们立国。这种心理最荒唐也最危险。将来我们的生存权必寄托于全民族每个分子的努力,这是确无疑义的天经地义。借自己的努力,艰苦卓绝地奋斗到底,以求征服一切环境困难,达到我们所追求的理想,这是我们所应崇奉的英雄主义。
依照这种英雄主义,我们必须尊敬而且维护社会上一切环境困难而能挺身奋斗者,必须鄙弃而且消灭社会上一切侥幸苟安者、夤缘幸进者和颓废因循者。社会像生物一样,寄生虫愈多,也就愈易枯朽。无功受禄者与不才而在高位者都是社会的寄生虫,他们日蛀蚀,夜蛀蚀,终久会将社会蛀蚀成枯壳。关于这一点,我觉得政教当局须特别注意,为着自树声势而多引用或扶助一个无品学的青年,便是多奖励一分苟且侥幸的心理,多打消一分艰苦奋斗的精神。这种办法可危及国家命脉,我们当知警惕。
我个人深切地感觉到中国社会所以腐浊,实由我们人的质料太差,学问、品格、才力,件件都经不起衡量。要把中国社会变好,第一须先把人的质料变好。我并不敢菲薄现代青年,我总觉得现代青年大半仍在鼓里过日子,没有明白自己的责任,更不肯出死力去尽自己的责任,多数人徒以学校为进身干禄之阶,品格固不砥砺,学问也止于浅尝肤受。这种风气必须改变过,中国才真正有希望。改变风气是教育的事,但是教育却不仅是学校的事。学问固然应该多给青年们以良好的影响,而学校以外的政教当局与整个社会也应该少给青年们以不良的影响。在过去,学校与社会都显然没有充分地尽他们的责任,应该自惭的地方甚多,彼此都需要严厉的自省与自责。
我近来读了两部基督教会史,心里颇多感触。耶稣和他的十二门徒与早期神父,除了圣保罗以外,大半出身下层社会,没有什么学问。他们处境又非常困难,内受犹太同胞的倾轧,外受罗马政权的凌虐。然而在三四百年间,他们的势力遍于全欧,五六百年间,他们的传教士远达于中国长安,使耶稣教成为世界文化中一个主要的因素,没有一个更好的实例可以使我们明白少数人的努力能造成弥漫一世的风气。可是我们也要记着早期基督教的神父的努力是如何坚苦卓绝!为着传布他们的信仰,他们赴汤蹈火,居隧道,饱猛兽,前仆后继,以牺牲性命为光荣。无论我们是否相信基督教,他们的精神确可令人闻风兴起。
我们不必需要宗教,但必须有宗教家布道的精神。十几个犹太平民居然调动了全世界,难道十几个有为有守的中国人就不能把中国社会改善么?我们需要救世主,这救世主必定是少数人而不是全社会,而少数人却必有替人类担荷罪孽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的决心。亚门!
摘自朱光潜《个人本位与社会本位的伦理观》
来源:朱光潜《谈修养》,中华书局,2012
预读/校阅:陈涛、子以昂、桃之夭夭、许蕊
整理:李宏飞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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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笺》以美刺托意的原则读诗,不免也增加许多“兴”的材料。假使我们批判郑 《笺》过重礼教寓意的方法,《集传》则一再蓄意从这个传统里挣脱开来,并不很有成绩。朱熹把赋、比、兴三义叠合使用,又流露出宋人读诗的一些成见。六朝、隋、唐的诗艺发展对朱熹的批评方法大有影响,因此“兴”的本意也一天远似一天。——陈世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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