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拉罗什福科：精明的人，有时只需不精明就够了（何怀宏译）

Beethoven: String Quartet No.13 IV (Quartetto Italiano)

4 自爱比世上最精明的人还要精明。

11 激情常常激起与自己对立的东西。吝啬有时产生挥霍，挥霍有时导致吝啬；人们常常是通过软弱而达到坚强，通过怯懦而达到勇敢。

16 人们看作是德行的大度，其动机有时是虚荣，有时是迟钝，经常是恐惧，而更多情况下是这三者合一。

17 幸运者的节制来自好运气给予他们的心情宁静。

18 节制不过是害怕遭到人们的嫉妒和非议而已，因为这种嫉妒和非议会降临于那些陶醉于他们的幸运的人们。节制也是我们精神力量的一种无谓的炫耀，说到底，节制出于那些运气较佳的人们的一种这样的欲望──他们想使自己显得比自己的幸运更伟大。

19 我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力量去承担别人的不幸。

20 贤者的坚定不移只不过是来自禁止自己心灵骚动的艺术。

22 哲学轻易地战胜已经过去的和将要来临的痛苦，然而现在的痛苦却要战胜哲学。

24 直到那些大人物被长期的厄运打倒，他们才发现他们过去只是靠自己野心的力量，而不是靠自己的灵魂来支持的，才发现周围有一种巨大的空虚，那些英雄的所作所为和其他人的行为并没有什么两样。

25 承受好运须有较恶为多的德性。

29 我们所行的恶，还不及我们的善良品质那样给我们招来那么多的迫害和仇视。

30 我们的力量其实超过我们的意愿，而我们却经常自我辩解说：某些事情是不可能的。

36 正像自然非常明智地安排了我们身体的各种器官以使我们幸福，它也给了我们骄傲以使我们免去知道自己不完善的痛苦。

40 利益使一些人盲目，使另一些人眼明。

41 那些太专注于小事的人通常会变得对大事无能。

43 当人被别人引导时，他常常以为是自己在引导自己，而当他靠自己的精神趋向一个目标时，他的心灵则不知不觉带走别的心灵。

44 精神的有力或软弱实际上只是身体器官好或者坏的状况。

49 我们既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幸福，又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不幸。

50 有些自视甚高的人使不幸成为一种荣耀，他们想说服别人和自己相信：只有他们才是配得上命运折磨的。

54 哲学家们蔑视财富，不过是想通过蔑视命运不赐予他们的东西，而隐瞒自己对命运赏赐不公的报复心理。这种蔑视也是一种保证自己在贫困中不致堕落的秘诀，是一种获得尊敬的改弦易辙──这尊敬是他们不可能依靠财富得到的。

56 为了在社会上获得成功，人们就竭力做出在社会上已经成功的样子。

57 不管人们怎样夸耀自己的伟大行动，它们常常只是机遇的产物，而非一个伟大意向的结果。

58 我们的各种行动布满了幸运或不幸，人们对这些行动的大量褒贬就来自这些幸或不幸。

59 没有什么不幸的事件是精明的人不能从中汲取某种利益的，也没有什么幸运的事件是鲁钝的人不会把它搞得反而有损于自己的。

60 命运会推动一切使之有利于它青睐的人们。

61 人们的幸福或不幸依赖于他们情绪的程度，不亚于运气的好坏依赖于他们的情绪的程度。

64 真理并没有像伪真理造成那样多的坏事一样在世界上造成同样多的好事。

66 一个精明的人必须安排好他的利益的等级，使之井然有序。在我们同时急着做许多事情时，我们的贪婪常常会扰乱这一次序，结果因为欲望了太多的很不重要的东西，我们错过了那些最重要的事情。

75 爱情和火焰一样，没有不断的运动就不能继续存在，一旦它停止希望和害怕，它的生命也就停止了。

88 我们根据我们对自己的朋友的满意程度，在自己心目中增加或者减少他们的优点，我们按照他们与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方式而非他们本人来判断他们的价值。

89 人人都抱怨他的记忆力，却没人抱怨他的判断力。

95 一个十分杰出的功绩的标志是：那些最嫉妒它的人也不得不赞扬它。

96 这样的人是忘恩负义的：他在他的忘恩负义方面的过错还不及给他好处的人那样多。

97 当我们以为理智和洞察力是两个不同的东西时，我们是弄错了，洞察力只是理智的灿烂光芒，这种光芒渗进事物的深处，在那儿它注意值得注意的一切，领会似乎不可理解的东西。同样，也还应当承认：那我们归之于洞察力产生的所有效果，也属于理智之光的范围。

98 每个人都说他的心灵好，但没人敢这样说他的精神。

101 经常如此：事物更完美地呈现在那并不雕琢它们的精神面前。

102 精神始终是心灵的受骗者。[注：心灵与精神（理智）的对立是当时哲学家热烈思考的一个主题，帕斯卡尔也说：“心灵有它自己的理性不知道的道理。”]

105 那偶然发现他有理性的人并不是有理性的，而那认识、辨别、欣赏理性的人才是有理性的。

106 为了正确地了解事物，应当知道其中的细节，而由于细节几乎是无限的，我们的知识就始终是浮浅和不全面的。

113 有好的婚姻，但其中并无极乐。

114 我们不能宽慰自己被敌所欺和被友所叛，但却常常满足于自欺自叛。

115 骗人而不为人知异常困难，相反，自欺而不自知却十分容易。

117 所有诡计中最狡猾的诡计就是：善于巧妙地假装自己已落入人们设置的圈套。因为，人们总是在打算欺骗别人时自己最容易受骗。

120 人们的背叛更多地是因为软弱，而不是因为一种背叛意图的形成。

124 有些最机敏的人毕生都假装在谴责诡计，目的不过是为了在某个关键场合，为了某个重大利益自己使用诡计。

125 使用诡计通常是智力低下的标志，几乎总是如此：使用诡计的人为了在这个方面掩盖自己，却在另一方面显露原形。

126 诡计和背叛只不过是由于缺乏才干。

127 受骗的最可靠途径，就是自以为比别人更狡猾。

128 过度的精细是一种错误的明智，真正的明智是一种稳重的精细。

129 一个精明的人要想不受欺骗，有时只需不精明就够了。

132 明智地对待别人要比明智地对待自己来得更方便自然。

134 我们因我们具有的品质而显出的荒唐可笑，远不及我们因我们假装出来的品质而显出的荒唐可笑。

135 我们同自己的差别有时跟别人同我们的差别一样大。

137 当虚荣心不做声时，我们的话也很少。

142 言简意赅是伟大精神的特征，相反，渺小精神的特征则是空话连篇。

143 我们过分夸赞别人的好品质与其说是出于对他们功绩的尊重，不如说是出于对我们自己意见的尊重，我们想让人们赞扬自己，仿佛是我们造就了他们。

144 我们并非爱好赞扬，没有利益我们决不赞扬任何人。赞扬是一种精明、隐秘和巧妙的奉承，它从不同的方面满足给予赞扬和得到赞扬的人们。得到赞扬的人就仿佛那是对他功绩的一个应有的酬报，给予赞扬的人则要让人注意他的公正和辨别力。

147 很少有人明智到这一程度：喜欢于他们有利的责难，甚于喜欢会损害他们的赞扬。

149 拒绝赞扬出自一种想被人赞扬两次的欲望。

152 假如我们不自我奉承，别人的奉承就不会损害我们。

154 运气改正我们身上某些理智改正不了的缺点。

155 有些人尽管有功绩却令人厌恶，有些人尽管有缺点却讨人喜欢。

156 有些人的全部价值就在于说一些有用的蠢话和做一些有用的蠢事，假如他们改变他们的行为，反会把一切弄糟。

159 光有伟大的品质还不够，还需好好地加以运用。

162 善于巧妙地利用自己平庸禀赋的人，常常比真正的卓越者赢得更多的尊敬和名声。

163 有无数表面上荒唐可笑的行为举止，其暗藏的理由却是十分的明智可靠。

164 显出一副配得上自己没有得到的职位的模样，要比胜任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更为容易。

167 吝啬比慷慨更与善于理财对立。

170 很难判断一个干净、诚实和正当的行动是出于正直还是出于精明。

171 德行消失在利益之中，正如河流消失在海洋之中。

172 如果我们好好地考察一下无聊的各种表现，我们发现它更多地是想逃避义务而非追求利益。

174 最好这样运用我们的理智：在不幸降临时帮助我们承受不幸，在不幸可能降临时帮助我们预见不幸。

177 坚持不懈不值得谴责也不值得赞扬，因为它只不过是某些趣味和情感的持续，这些趣味和情感是我们不能自我抛弃亦不能自我给予的。

180 我们的懊悔与其说是对我们所做的坏事感到的内疚，不如说是对可能降临到我们身上的后果感到的恐惧。

192 当恶行离开我们时，我们就自吹自擂，相信是我们摆脱了它们。

195 那经常阻止我们沉溺于一种恶行的是我们还有其他的恶习。

199 想表现得精明的欲望常常阻止了实际上变得精明。

200 如果虚荣心不拉着德性一块走，德性走不了那么远。

201 那认为能够脱离整个世界而自足的人是十分自欺的，但那认为我们不能独立于世界的人就更自欺了。

202 假装正派的人是那些向别人和自己掩盖自身缺陷的人；真正的正派人是那些完全认识到自身缺陷并坦白地承认它们的人。

203 真正正派的人决不无中生有地吹嘘自己。

207 疯狂毕生都跟随着我们。如果有什么人显得明智，那只是因为他的疯狂要与他的年龄和运气相称。

209 没经历过疯狂的人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明智。

211 有些人就像流行歌曲，我们只是在特定的时候唱起它们。

218 伪善是邪恶向德性所致的一种敬意。

225 我们期待着别人对我们所给的恩惠表示感激，但发现这感激不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大，这种不符的原因是：予者的骄傲和受者的自尊在恩惠的价格上意见不能统一。

227 幸运的人们很少纠正自己，当运气使他们的错误也带来成功时，他们总是相信自己行为合理。

232 我们给我们的悲痛以某种托辞，但引起悲痛的常常不过是利益和虚荣。

234 我们始终不断在观点上顽固对立的原因，更多地是由于智慧的骄傲而非智慧的缺陷，是因为我们发现在正确的一方那些最先的位置已被人占了，而我们又不想要那些最末的座位。

249 表现于人的声调、眼睛和神态中的雄辩决不亚于表现于语言修辞方面的雄辩。

250 真正的雄辩在于说所有应当说的，且只说应当说的。

251 有一些人凭他们的缺点得势，另一些人因他们的优点失宠。

266 以为只存在一些猛烈的能战胜其他感情的激情（像野心和爱情）不过是一种自欺。懒惰──它整个是疲惫无力的，却不放弃自己常常作为主宰的地位，它僭越生活中所有的意图和行动，冷漠无情地摧毁和耗竭各种激情和德性。

269 几乎没有人能明智到足以认识他做过的所有恶事。

272 拥有被广泛颂扬的功绩的人们，无需比那些还在关心用一些小事来赋予自己价值的人更谦虚。

274 新颖的优美之于爱情，犹如花儿之于果实，她放射出一种稍纵即逝、永不复返的光彩。

276 心不在焉减弱了那些平庸的激情，增强了那些伟大的激情，就仿佛风熄灭了蜡烛却燃旺了火焰。

284 有一些恶人，假如他们毫无善意，其危险性倒可能还要小些。

294 我们总是喜欢那些崇拜我们的人，而并不总是喜欢那些我们崇拜的人。

299 几乎所有人都会愉快地去清偿那些小的欠情；有很多人对那些中等的欠情也会表示感激；但几乎没有人对那些巨大的恩惠不忘恩负义的。

303 不管人们在我们面前把我们说得多么好，他们并没有教给我们什么新东西。

304 我们常常原谅那些使我们厌烦的人，却不能原谅那些厌烦我们的人。

309 有一些人注定是蠢材，他们不仅按他们的抉择做蠢事，甚至命运也迫使他们做蠢事。

313 为什么我们需要有足够的记忆力来回忆我们所经历的事情直至最小的细节呢？为什么我们又没有足够的记忆力来记住我们把这些事情向同一个人讲过多少遍呢？

314 我们在谈论我们自己中得到的极度快意将给我们造成这样一种担心：我们几乎没把任何东西给听者。

316 意志薄弱的人不可能真诚。

317 施惠于忘恩负义者尚非大不幸，受恩于不正派的人才是一种难以忍受的不幸。

338 当我们的恨太活跃时，它就把我们降低到我们所恨的人之下。

357 渺小的精神太易受到琐事的牵制，伟大的精神看到这一切琐事却不为其所累。

360 在我们看来，人们受到诋毁更多地是由于他们对我们做出的那些小的不忠，而非他们对别人做出的那些大的不忠。

361 猜忌总是与爱一起产生，但并非总是与爱一起消失。

364 人们相当清楚应该尽量少谈论他们的妻子，却不够清楚还应当更少地谈论他们自己。

372 大多数年轻人当他们粗鲁和没礼貌的时候，还以为这是很自然的。

375 平庸的精神常常谴责所有超越它们智力范围的东西。

377 洞察力的最大缺点不是达不到目标，而是越过了它。

384 我们只应对我们还能够感到惊讶这一点感到惊讶。

386 没有什么人比那些不能容忍别人错误的人更经常犯错误的。

391 命运并不像没从它得到好处的人们那样觉得的是盲目的。

392 应当像把握健康那样把握命运：当它是好运时就享用；当它是厄运时就忍耐，若非极其必需，决不要做重大改变。

394 一个人可能比另一个人狡猾，但他决不会比所有人狡猾。

395 有时我们被我们的爱人欺骗的不幸还不及我们从中醒悟的不幸。

399 有一种完全不依靠运气的高尚：它是一种确定的神态举止，它标示出我们，似乎我们注定要从事伟大的事业，这是一种我们不知不觉自我赋予的价值，正是靠这种品质，我们赢得了其他人的尊敬，也正是它，常常使我们高出那些门第出身、高官显爵和功绩本身。

400 有并不高尚的价值，但决无不带有某种价值的高尚。

404 看来，本性一直是隐藏在我们尚不认识的一种精明和才智的精神深处，只有激情有权揭示它，时而给我们一些比技艺所能做的更为确定和完全的洞见。

405 我们要在生命的各个时期接触一些全新的东西，而且，在每个时期不管我们年龄多大，我们还是常常缺少经验。

408 曾经是可爱的人到老年最有害的荒唐就是他们忘记了自己不再是可爱的。

411 我们的缺点很少有比我们用来掩盖这些缺点的手段更不可原谅的。

419 我们能够在一个低于我们价值的职位上显得伟大，但在一个高于我们价值的职位上却常常显出渺小。

421 信任比机智更有助于谈话。

422 所有的激情都使我们做出错事，而爱情则使我们做出更可笑的错事。

427 大多数朋友败坏了我们对友谊的胃口，大多数虔信者使我们对虔诚感到厌恶。

430 在爱情衰老时就像在生命衰老时一样，我们还继续活着是因为痛苦，而不再是为了欢乐。

431 没有什么比力求显得自然更有碍于自然的了。

432 对善心的赞扬就是以某种方式把善分给自己一份。

433 生来就具有某些伟大品质的人的最可靠标志是生来就没有嫉妒。

434 当我们的朋友欺骗了我们时，我们只需对他们友谊的表示报以冷淡，但我们对他们的不幸却应当总是敏感。

435 命运和情绪统治着世界。

436 一般地认识人类要比单独地认识一个人容易。

437 我们不应根据一个人的卓越品质来判断他的价值，而应根据他对这些品质的运用来判断他的价值。

440 大多数女人很少为友谊所动的原因是：当体验到爱情时，友谊就寡淡无味了。

442 我们试图以那些我们不想改正的缺点为荣。

445 软弱甚至比恶行更有害于德性。

449 当命运在给我们一个重要地位后发现我们在那儿并没有逐步地引导自己，或者没有通过我们的希望提高自己时，我们要继续保持和配上这个地位几乎是不可能的。

450 我们的骄傲常常发展到使我们改掉我们其他的缺点。

451 没有比那些有点理智的傻瓜更让人讨嫌的了。

452 世上尚无这样的人：他相信他的所有品质没一个比得上他在世界上最尊敬的人。

453 在重大的事务上，我们应该少用心去创造机会，而更多地注意利用现有的机会。

455 不管这世界多么不公平，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对虚伪价值的溺爱要比对真理的践踏来得更经常。

457我们就让人们看见我们的本来面目，比起我们力图表现出另外的样子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利益。

462 骄傲使我们谴责那些我们认为自己已免除了的缺点，同时，使我们蔑视那些我们自己没有具备的好品质。

465 天真无邪远非不能像罪恶那样保护自己。

467 虚荣心比理智做了更多不合我们口味的事。

468 某些凶恶的品质造就了伟大的才能。

473 真正的爱情已够难得，真正的友谊更属罕见。

474 美色已逝而价值犹存，这样的女子微乎其微。

477 用来抵抗爱情的那种坚强有力，同样也可用来使爱情猛烈和持久；而那些软弱的人们，总是受激情影响，又几乎从不真正付诸行动。

482 精神因为懒惰和惯性而依恋于那些使它舒适愉快的事情之上，这种惰性总是为我们的认识设置界限，没有人愿意承担尽其所能地发展和引导他的精神的辛苦。

483 通常是虚荣而非恶意使人们变得更凶恶。

485 那些拥有过伟大激情的人们，毕生都感受着他们痊愈的幸福和悲哀。

487 我们的精神比我们的身体有着更大的惰性。

488 我们情绪的宁静或骚动并不是那样依靠我们生活中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件，而是更依赖于对每天发生的各种细小事情的让人舒服或不舒服的处理。

492 贪吝常常产生各种对立的效果：许多人为了某些可疑和遥远的期望牺牲他们的所有财产；另一些人却为了现在的蝇头微利而轻视将要来临的重大利益。

496 假如错误只在一方，争吵就不会持久进行。

498 有些人十分轻浮和浅薄，以致他们既远离坚定的德性，又远离真正的缺点。

502 不够机智但却直截了当的精神毕竟比富于机智却拐弯抹角的精神要少烦人一些。

摘自拉罗什福科《道德箴言录》，何怀宏译，三联书店，1987，1998

预读/校对：李宏飞、陈涛、山、杨阳、1379号

整理：陈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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