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何怀宏:拉罗什福科和他的《道德箴言录》
拉罗什福科认为:“研究人比研究书本更必需。”(箴言第550条,下面仅标箴言序号)而且,“一般地认识人类要比单独地认识一个人容易”(436)。可见,他不仅强调具体的人优越于书本知识,也意识到个人的深刻性与复杂性。他自己就是主要从实际生活中而非书本上来认识人的。
对这个世界,他有一句名言:“命运和情绪统治着世界”(435)。人所说的世界总是相对于人而言的世界,是对人呈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是否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规律性的东西呢?情绪不待言,按拉罗什福科的说法,它们是古怪的、不可理喻的、反复无常的;那么命运呢,命运也是同样盲目的,至少在那些没得到它的好处的人看来是这样。拉罗什福科总是联系人的幸福、德性来谈命运,是命运像光线显示物体一样显示出我们的德性与恶性;常常是命运使我们碰巧成为善人或恶人;我们的贤明像我们的幸福一样需要命运的垂怜。可是这个命运(或运气)既可以理解为必然的东西也可以理解为偶然的东西,命运=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这个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也许是我们还有可能认识和知道(但也可能依然不能认识和知道)的必然的东西,也许是我们永远无法加以把握的绝对偶然的东西。从前者可走向乐观主义、自由意识或定命论;从后者可走向荒谬感、虚无主义或一种悲剧式的乐观主义和反抗精神。拉罗什福科只是劝我们:在好运的时候享受它,在厄运的时候忍受它,除非极端必要,不作大的改变。尽管他也谈到上帝安排好了秩序,但从他整个箴言录的基本倾向来看,他似乎更强调那种不可捉摸的偶然性。
拉罗什福科对人本身的分析主要是从两个方向进行的,一是分析人的情绪、激情以至疯狂;一是分析人的精神、理智和判断力。他认为人永远被自己的激情所纠缠,一种激情的消除总是意味着另一种激情的确立,而且人们宁愿不治愈自己而忍受激情的折磨。激情使人们创造伟大的事业,使行动有力、使语言具有雄辩性,虽然它也到处潜藏着危险。激情有各种形式,从爱情、友谊一直到懒惰,懒惰也是一种不为我们所知、危害甚烈的激情,激情常常变成狂热和疯癫。疯狂总是追逐着我们,没经历过疯狂的人不能说他是明智的。拉罗什福科意识到激情对于人生的意义,又感到它的可怕和复杂。
至于人的理智方面,拉罗什福科认为我们的知识总是肤浅和不完全的,这不仅因为事物有近乎无穷的细节,而且还有一些超出我们感知范围的东西不能为我们所认识。精神和理智有一种狭隘性、局限性,我们不相信离我们眼界稍远的东西,精神还有一种懒惰性,总在使它惬意的事物上萦绕不去。并且,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完全遵循我们的理智。我们的精神或理智不仅难于认识我们外部的事物,而且难于认识我们的内心,“精神始终是心灵的受骗者”(102)。因此,拉罗什福科嘲笑哲学家,尤其是某些斯多葛派哲学家,认为他们的哲学只能战胜过去和未来的痛苦,却要被现在的痛苦所战胜;认为他们通过哲学推理而形成的对死亡的蔑视只是一种自欺欺人。
拉罗什福科对于人的现状和未来似乎都抱有一种悲观的看法。他认为人类是堕落的,比他原初的状况要坏;人类的处境是悲惨的,在调动他所有的行为以满足他的激情的过程中,他不停地在那些激情的暴政下呻吟:他既不能忍受它们的强暴,又不能负担为摆脱激情的桎梏而应采取的行动;他不仅对这些激情,而且对医治它们的药物感到厌恶;既不能适应他的疾病的痛苦,又不能适应治愈其疾病的工作。人凭自身既不能达到全真,又不能达到至善;既难于得到真正的幸福快乐,又难于达到道德上的自我完善,尤其对于后者,对于人们的所谓德性的揭露,构成了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录》的主要部分。
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录》并不是一堆规范和训条的集合,告诉人们应当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是一系列对人们行为品质的分析和描述,揭露人们实际上在做什么、想什么,它类似于一部道德心理学著作。
开宗明义,拉罗什福科在书名的下面就题有这样一段箴言:“我们的德性经常只是隐蔽的恶。”然后在“序言”中他又讲到德性融进了无数的缺陷,在第一条箴言中他认为:人们所谓的德性,常常只是某些行为和各种利益的集合,这一思想贯穿始终,构成了他整部《道德箴言录》的基调。
于是,他犀利的笔几乎触及到所有被人们看作是德性的品质和行为:善良、公正、高尚、诚实、贞洁、勇敢、精明、节制、慷慨、谦虚、坚定、忠实、悲痛、感激、荣耀、功绩、怜悯、同情、赞扬、劝告等等。
他感叹真正的善良是多么的稀少,而那些自以为善良的人常常只是出于一种讨好和软弱的癖性;他揭示人们热爱正义只是因为怕遭受不义,公正在法官那里只是一种对擢升的向往;他指出崇高只是为了拥有一切而蔑视一切,人们通常所说的真诚只是一种想赢得别人信任的巧妙掩饰;他揭露慷慨常常只是一种伪装起来的野心,它蔑视小的利益是为了得到大的利益,或者是对作为一个赠予者的虚荣的爱超过对他给出的东西的爱,揭露谦虚常常是一种假装的顺从,是骄傲的一种计谋,通过降低自己来抬高自己,通过顺从来使别人屈服;他指出人们的坚定常常只是一种疲惫无力,麻木不仁,人们对君主的忠诚则是一种间接的自爱;他指出人们失去亲朋的悲痛常常只是为了哀叹自己,甚至有的女人想借此攀上名声的高峰,而人们对别人施惠的感激只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恩惠;至于人们对别人的赞扬往往是为了被人赞扬,想让人注意他的公正和辨别力,而拒绝别人的赞扬则是为了被赞扬两次,人们给别人什么东西很少像给别人劝告那样慷慨,但这种劝告中缺少真诚,劝告者在其中寻求的常常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和他自己的光荣。
对于人们常常引以为自豪的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和男女之间的爱情,拉罗什福科笔下也不客气,他说:“人们称之为‘友爱’的,实际上只是一种社交关系,一种对各自利益的尊重和相互间的帮忙,归根结底,它只不过是一种交易,自爱总是在那里打算着赚取某些东西。”(83)“在爱情中,欺骗几乎总是比提防走得要远。”(335)有好的婚姻,但其中并无极乐,爱情使人盲目,使我们做出可笑的错事。不过,他也透露出对真正的友谊和爱情的渴慕。
拉罗什福科还用了许多篇幅直接分析人的各种劣根性和恶行,如人的虚荣、骄傲、嫉妒、猜忌、软弱、懒惰、欺骗、隐瞒、贪婪、吝啬、奉承、背叛、调情、残忍、无聊、诡计,等等。不过,他认为人们还不敢公开地行恶贬善和与德性作对,而往往是在德性的名义下行恶。伪善──这是邪恶向德性所致的敬意。
拉罗什福科对上述所有行为品质作出的道德评价,很明显的是根据它们的动机而非它们的效果。正是通过观察和追溯人们行为的动机,他才从人们所谓的善行和德性中看到了恶劣的情欲。他的动机论立场还可以见之于例如这样的箴言:“有些光辉灿烂的行动,如果它并非一个崇高意向的产物,不应把它归入崇高之列。”不过他也感觉到作出这种判断的困难;“很难判断一个干净、诚实、正当的行动是出于正直还是出于精明。” (170)
那么,人类的所有这些恶,包括假冒为善的恶的根源是什么呢?拉罗什福科没有明说,但看来是跟他所说的人的几乎不可摆脱的自爱的本性有关。他说人类造了一个自爱的上帝而备受其折磨,我们根据自爱来感觉我们的善恶和确定别人的价值,各种激情只是自爱的各种口味,自爱奉承我们,自爱使我们明智,也使我们做出比天生的凶恶还要残忍的事情,甚至我们在反抗和抵制自爱时也是依凭某种自爱。但是我们对于自爱的根源和本质却几乎一无所知,难以洞穿其黑暗的端底,自爱认识一切却不认识它自己!在另一条箴言中,拉罗什福科认为利益是自爱的灵魂,自爱离开利益,就会聋哑、失明和瘫痪。拉罗什福科把利益看成是人们实际上奉行的道德的基础,对后来的功利主义伦理学有所启迪,而他的悲观和愤世嫉俗,则可以说是后来在叔本华和尼采那里大大发展了的悲观主义的一个源头。
摘自拉罗什福科《道德箴言录》,何怀宏译,三联书店,1987,1998
预读/校对:zzj、李宏飞、陈涛
执编:郑春娇
───────
───────
───────
关注重要,阅读更重要;收藏重要,转发更重要;打赏重要,点赞也重要
关注我,点击最上端蓝字“黄灿然小站”或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