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南坡是位于河南省修武县的一个普通中原村庄,近几年因一系列轰轰烈烈的文艺乡建活动而闻名,甚至被誉为国内乡村美学的示范标杆。
从2020年伊始,我有幸见证了这一座小村庄所经历的诸多巨变。它给人的全新震撼首先从一系列建筑的更新开始:村原本废弃的大队部旧址经由场域建筑改造,现在作为大南坡艺术中心、碧山工销社焦作店、方所乡村文化·大南坡、Localand本地食馆,成为一个集文化艺术、餐饮、展演、商店于一体的建筑集群。由张唐景观设计的大南坡字母装置和菜青虫装置也早已成为大南坡村的全新标识和村里老少咸宜的游乐场所。今年再次走访,各处竖起的指示路牌,让其看起来更像一个正规的旅游地标,由村民自发运营修建的民宿也初见规模。
张贴着“南坡秋兴2023”活动海报的DANANPO字母装置 摄影:张鑫
深受大南坡孩子们喜爱的菜青虫装置 摄影:凌敏
第三届“南坡秋兴”期间,碧山工销社焦作店前摆摊的村民 摄影:谢颖与此同时,美育的种子也在大南坡生根发芽。从2020—2023年期间,众多青年教师与创作者多次来到大南坡,以修武本地的风土人情就地取材,为大南坡小学的孩子们带来“大南坡四季美术课”“修武家乡美学读本”“空中夏令营兴趣课堂”等丰富多彩的美育课程和项目。
大南坡儿童美育展“悠啊悠,悠到ABC!” ,第三届“南坡秋兴”现场 摄影:吴刚
杰瑞米·费歇尔插画展“山下”展览现场 摄影:沐夏
一年一度的“南坡秋兴”又是这场美学复兴乡村活动的高潮,在短短的几天中,集中邀请设计师、建筑师、文学家、艺术家、音乐人、媒体从业者等来到这座豫北村庄与村民一起见证丰收的喜悦。10月14日—15日,第三届“南坡秋兴”在大南坡如期举办,以“诗山河”作为主题,将我们带回到中国文学艺术的源头,叙述着中原大地与文学诗歌的缱绻之情。
小村童的诗与歌,第三届“南坡秋兴”现场 摄影:谢颖南坡讲堂(二)文学与故乡:《宝水》四人谈,第三届“南坡秋兴”现场 摄影:谢颖大南坡怀梆剧社演出,第三届“南坡秋兴”现场 摄影:谢颖马木尔&Mask《沙漠客》,第三届“南坡秋兴”现场 摄影:谢颖
瓦依那《秋风扫落叶归根》,第三届“南坡秋兴”现场 摄影:谢颖然而在这场热热闹闹的事件之外,还笼罩着一丝令人忧虑的氛围,暴露出了文艺乡建所面临的诸多问题。事实上,受到疫情、宏观经济下行等复杂因素影响,大南坡计划在过去一年中也遇到了不少挫折:长时间关停,运营团队的变化,第二期规划的建筑如大南坡美学中心、乡建档案馆、食物实验室等暂时陷入停滞,村民的信心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第三届“南坡秋兴”正是在这样一种不太乐观的状况下开幕。在大南坡计划发起人左靖看来,如何建立起完善的运营机制,吸纳更多社会力量的介入,并激发本地村民的参与热情将成为接下来乡村工作的重点。
时隔三年,我们再次与左靖展开了一场谈话。作为中国乡建的领军人物,左靖在过去多年的实践中已经积累出了一套有关乡建的工作方法,同时,他始终保持着谦逊、审慎的态度,对于乡建工作中遇到的诸多问题不断进行总结、完善。相信大南坡计划的一系列实践、成果、尝试会给今天的文化工作者提供诸多启发和思考。
左靖
AB:这次“南坡秋兴”期间我首先注意到在郑州航空港园博生态城片区有一系列以“诗山河·陆之舟”为主题的展览和论坛发布,这与本届“南坡秋兴”都统领在“诗山河”的主题之下,你之前曾谈到你的工作原则之一是“城乡联结”,即往乡村导入城市资源,向城市输出乡村价值,能否谈谈这两个项目之间的关系,以及围绕同一个概念,如何有效促进城乡之间的双向循环?左靖:这涉及到我们最近在工作上的一个转向。一年多来,我们做了一些与城市片区概念策划和城市更新相关的工作,郑州园博园片区的概念策划就属于其中之一。
郑州园博园位于郑州航空港经济综合实验区,曾经是第十一届中国(郑州)国际园林博览会的主会场。园林博览会这一概念最早起源于欧洲,1960年,荷兰举办了第一届世界园艺博览会,此后,不同类型、级别的园博会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快速的发展。园博会也逐渐从聚焦园林、园艺技术交流的节事性活动拓展为改善城市人居环境和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契机。为此,各地政府不遗余力地积极争取园博会的主办权,并投入了大量的资源和人力来建设园博园。但很可惜的是,园博会闭幕后,园博园往往面临人气下滑、经营困难等问题。如何利用好园博园这一城市公共空间,再结合区域的历史、人文和生态本底,从资源节约和可持续的理念出发,让园博园继续带动城市发展,发挥重要的社会和经济效益是我们在这里工作的出发点。所以我们联合了都市实践、张唐景观等城市规划和景观设计相关的专业团队,围绕着郑州航空港园博生态城这七平方公里的片区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概念策划。
“循环、生息:朝向一种可续的栖居”展览门头,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9月
10月“从空间到地方”系列活动开展期间迎来大南坡的小学生们,“循环、生息:朝向一种可续的栖居”展览现场,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10月河南是《诗经》的故乡,郑州航空港所在的新郑,历史上又是郐国和郑国的故地,千百年来,正是中原文化的精神塑造了我们对自然的敬意,对美学的感悟,使人们可以跨越古今、在精神深处联结起来。因此,我们把这个片区命名为“诗山河·可持续设计国际社区”,希望能够接续《诗经》悠远的文学精神和文化传统,并通过前沿的设计理念,进行策划和实践以激活园博园及周边区域。例如都市实践提出了新园林国际设计实践展的构想,计划以园博园为基础,定期邀请国内外知名园林设计师、建筑师、艺术家共同参与,对评估后改造空间较大的展园进行改造和创作升级,构建一个当代的、生机勃勃的园博园。
“诗山河:园博生态城城市研究与设计概念展”展览现场,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9月24日 摄影:三金
此外,我们希望“诗山河·可持续设计国际社区”植入更多领先的设计概念,譬如绿色建筑、可持续设计、长效设计、通用设计和地方设计等等,并围绕着上述设计理念策划评奖、展览、出版和产品研发等等落地内容,为郑州航空港区创造出一个新的文化地标。“可持续设计的公共参与和民间智慧”圆桌现场,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9月24日 摄影:朱锐
“有所追求:艺术何以当代”论坛现场,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9月24日 摄影:朱锐
“2022可持续设计资助计划”五大领域最佳作品团队团队代表与颁奖嘉宾,2023年9月24日 摄影:朱锐“从空间到地方:全球化下的社会变迁、设计和想象”展览在原园博园MALL空间举办,这次也是想通过策展的方式将这个场域重新激活。一层整层关于五条人的展览并非一场对五条人的回顾或文献展,策展人、评论家张晓舟邀请到了各类艺术家一起创作,而有的艺术家的作品只是被他引用和挪用到展览中,不同的艺术作品面对共同的社会文化议题,形成呼应和共振。此外,还有衍生出来的五条人士多店、梦幻丽莎发廊和具有时代特色的录像厅等等。之所以选择五条人作为切入口,是因为他们的创作轨迹反映了这些年来中国所经历的社会变迁;二楼的展览更多讨论的是对生态危机的反思所带来的全球文化转向,这种转向已使越来越多的设计师意识到,无论是从环境、技术、社会,还是从身体层面,我们必须重新定位设计的基础、需求和目的,而这正是我们对园博园片区进行概念策划时首要考虑的问题。
“有所追求—五条人+”主展览,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9月,摄影:Bonnie
五条人士多店,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9月,摄影:Bonnie
此外,还有部分展览是有关于近些年来我们的乡村实践,艺术家们通过“地方性”的彰显来消弭快速全球化所造成的伤害,提示着“全球-地方”之间的角力正进入新的阶段。当异质性、参差多样成为新的需要,“地方”也就从“全球化之后”的话语中生长出来。事实上,我们策划的内容,包括围绕城市、乡村展开的诸多实践,都力求与在地发生密切的关联,“诗山河”概念的策划也是如此。同时,我们把今年第三届“南坡秋兴”也命名为“诗山河”,是想消弭城乡之间的区隔,用“诗山河”这个充满了文学精神的命名,把城市和乡村融合在这片古老而又现代的中原大地上。我们认为,城乡之间有着共同的精神传统和纽带,也可以有更多理念、资源上的互通,就像城市里好的设计理念可以适用于乡村,而乡村里的传统智慧同样可以反哺到城市。
地方、音乐与实践2,大南坡怀梆剧社《诗经·卫风·氓》演出现场,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10月13日
展映短片《两天》放映现场,诗山河·陆之舟,2023年10月13日AB:你之前将你的乡村工作步骤概括为“空间生产、文化生产、产品生产”,这次我看到在郑州园博园有关乡建工作回顾的展览“从碧山到大南坡:乡村百工和美学实践”中,又增加了一个“关系生产”,能否谈谈这个是基于什么背景提出的?左靖:“关系生产”的概念是在大南坡的工作过程中总结出来的。在我们全面展开工作之前,陈奇和她的团队在大南坡进行了各种社区营造工作,包括入户调查、动员村民进行自我组织、开展南坡讲堂系列活动等等,为我们后面的工作奠定了良好的群众基础。社区营造,在我看来,就是一种社区内部的关系生产。总的来说,关系生产的核心根植于社区内外网络之中的人的联结。它主张对于人的价值的关注和肯定,持续创造有效的参与机制与事件,从而以不同的方式将人们聚集在一起。在关系的生成与流动之中,通过集结、协作、展示与创造共同的经历,不断协商个人、集体和各种外部力量之间的关系。在这一生产性的社区内外网络之中,人们得以从传统的主-被动关系中解放出来,关注人们所共有的感受与需求,也关切个体如何创造自己的环境和生活,并努力使群体中的大多数人都能理解和认同对于集体身份的表达与诠释。大南坡艺术中心广场附近摆起了各种小摊,摄影:陈尧天
良好关系的存续是社区的粘合剂。外部关系的建立则为社区面貌的转变提供持续的动力。在社区与外部的合作中,以灵活的策略和平等创造的意识,形成对本地文化的正向回馈路径,缓解紧张的城乡关系与人地冲突。最终,围绕着信任、共情和对他人的尊重,使社区内外团结在一个互惠互助的生产性网络之中。简单来说,乡村的关系生产,即如何有效地建立外来团队跟乡村的关系,包括村民、村两委以及相关的机构,如群众组织、学校等,这属于内部关系的生产,还有就是如何将外部关系与内部关系进行嫁接。这类的关系有很多种,首先是人际关系,其次是工作关系,还有情感关系的联结。关系生产非常重要,可以说是其它三个生产能够顺利进行的基础。AB:据我了解,大南坡计划在近一年推进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障碍,村里的文化设施也关停了一段时间,还有一些建筑的规划也戛然而止,能否具体谈一谈是怎样的情况?左靖:这背后涉及的原因十分复杂,有疫情的原因,也有其它因素。但从自我反省的角度来说,我觉得核心问题是缺乏对运营的思考,一开始没有建立起一个持续性的运营机制。我们邀请了建筑和景观的团队来负责落地,包括我自己策划的一些文化商业业态,但是落地以后怎么办,比如艺术中心、工销社、书店和餐厅,得运营起来,运营所获得的收益能够维持正常运转,而不能让政府持续输血,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坦率的说,政府的运营团队,即平台公司,缺乏运营的经验,加上疫情造成的困难,使整个大南坡的运营一筹莫展。这种困境倒逼我们来认真考虑如何运营的问题,也许我们并不擅长,但是可以找懂运营的团队一起合作,就像我们找建筑师、设计师和艺术家合作,其实是一个道理。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参与或主导运营,能够相对把握项目的品质和走向,不至于变形和失范。因此,把运营前置作为一个团队能够扎根地方的前提条件,是乡建工作得以持续的关键,同时,这也是我最近几年乡村实践得到的一个很大的教训。
AB:你说的运营的确十分关键,任何文化项目背后都离不开持续性的资金支持,但对于大南坡计划这样一个从零开始起步的项目,或许很难在短期内看到它的经济效益。
左靖:并不一定。比如碧山工销社的黄山店,就是一个已经实现自我造血,能养活自己的文化机构。碧山工销社黄山店目前由七个本地的村民来主导运营,通过这几年的锻炼,这些本地员工完全能够胜任参加市集,组织游学,甚至能够布展,进行展场记录等工作,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变化。这种运营并不是说能够赚多少钱,老实说,前期的投入,比如装修改造的资金,短时间很难收回,这有赖于我的搭档——王勇先生的无私支持。碧山工销社有点类似社会企业,通过运营的收益,除了养活自己,甚至还可以反哺一点到我们做的文化工作中,比如说出版、展览、儿童美育等等。
碧山工销社门外,店铺招牌与村民晾晒的衣服构成独特村景,2018,摄影:李若帆
AB:这次塔可的展览“诗山河考:陟北游”在未完工的大南坡美学中心展出,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对于展览的主题和场地最初是怎么考量的?左靖:今年“南坡秋兴”的主题我们定的是“诗山河”,主要是通过借用《诗经》的概念把河南的城市和乡村视为完整的一个文化体来考量。“诗山河”并不是我的发明,艺术家塔可在好几年前就创作了“诗山河考”系列摄影作品。我特别喜欢“诗山河”这个说法,所以我就在想,前面也曾提到,能不能把这个主题在《诗经》的故乡延续下去。为此,我特别邀请塔可再次深入河南,去到位于新郑的园博园、苑陵故城以及焦作一带进行创作,“诗山河考:陟北游”这个展览就包含了他这次旅程中的新作。我们非常重视“地方性”在艺术与设计中的体现,我们的工作原则之一就是“地域印记”,即希望所做的内容能够更加地贴近当地,与在地发生更深的联结。之所以选择未完成的大南坡美学中心来展示这些作品,确有我的“私心”。我在想,如果有这么一个体量的公共美学空间能够建成,那么大南坡的文化设施就已经很完善了。这个美学中心改造自原来的村大礼堂,上世纪七十年代,因为有煤炭资源,大南坡村很富足,村里的公共文化生活特别丰富,当年这里是周边十里八乡的一个文化中心。2020年,我委托梁井宇老师带领团队以这个原本荒废的大礼堂为主体之一,包括周边的弃用建筑一起,进行了新旧结合的设计和改造。后来因为资金问题,美学中心在完成大部分结构施工之后就停摆了。
塔可的展览“诗山河考:陟北游”正在大南坡美学中展览,影像中的残垣与现实中未完成建筑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呼应 摄影:凌敏
塔可展览“诗山河考:陟北游”在大南坡美学中心展出 摄影:凌敏一两年过去了,未建成的美学中心慢慢开始有了废墟的感觉。每次去到那边我就很感慨。我会想到园博园边上相传为郐国国都的苑陵故城,还有《郑风》《卫风》记录下的这片土地,经过千百年时光的流逝,有些地方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废墟。甚至《诗经·王风·黍离》里就有关于“镐京废墟”所激发出的强烈情感的描述。如果把塔可的“诗山河考:陟北游”放在未建成的空间来展,按照李格尔的说法,建筑残存凝聚了人造物的“时间价值”,改造一半的废旧大礼堂同样如此,会在观者心中激起复杂的情感,也许会别有一番趣味和感触吧。
塔可展览“诗山河考:陟北游”在大南坡美学中心展出
AB:从整个大南坡计划推进的状况来看,美育这部分的成效还是比较凸显的,在这次“南坡秋兴”期间,也同时发布了《绘见家乡》修武县乡村美学读本,这本教材我也在现场翻看了一遍,的确颠覆了我对于常规课本的想象,通过对于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重新想象,与在地链接,与乡土连接,这不仅是外界了解大南坡乃至修武的一个窗口,我相信对于当地的孩子们也是一笔无形的财富。所以也想请你谈谈,美育这部分工作之所以能够取得这么多的成果,或者说良性运行有哪些方面的因素?左靖:2020年10月,在第一届“南坡秋兴”上,我们联合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和广州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刘庆元工作室正式启动了大南坡儿童美育计划,希望借此激活当地的儿童美育,并通过具体的在地工作,锻炼驻地实践者的自我组织能力,最终动员当地学校教师自主地开展儿童美育活动。大南坡儿童美育计划,在近三年里得到了地方政府、高校、社会组织、基金会、捐赠方、音乐人和艺术家等各方的支持与帮助。乡村美学读本、四季美术课、短期工作坊、外地游学和展览,一年一度的“南坡秋兴”,还有村里的一系列公共空间,包括方所书店、儿童游乐装置等,为大南坡儿童提供了日常生活和学习的更多可能性,也为孩子们种下了艺术的种子,培养了孩子们的自信心,让他们的童年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并且真正享受其中。
大南坡小学校长刘晓江,第三届“南坡秋兴”现场 摄影:谢颖“让孩子读懂家乡”活动现场,第三届“南坡秋兴”现场 摄影:谢颖
大南坡小学的校长和各科老师们也在美育实践活动中获得了启发与成长,在校内自发成立了美育工作室,带领学生们开展了诗歌课、草木染、儿童绘本等美育实践活动。儿童美育非但没有影响正常的教学,反倒使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名列全县前茅,成为城里孩子羡慕的对象。目前我们工作室有两位同事长期驻扎在大南坡,他们和外援教师、学校师生一起,不断地完善着大南坡的儿童美育工作。AB:近些年我们会关注到很多艺术跟商业结合的成功案例,譬如阿那亚,再譬如麓湖生态城与A4美术馆,都是通过文化艺术竖立起一定的影响力,并且反哺到原本的商业模式中,但这些更多是发生在城市的案例,再回到中国的乡村,像大南坡这样体量的以美学为定位的案例还是屈指可数的,这又让我联想到了日本的直岛,从最初一个普通衰落的小岛再到全球闻名的艺术振兴的范例,这期间走过了三十多年的历程,我想在经济低迷的当下如何让更多人意识到艺术和文化的长效价值,可能是非常大的一个挑战。左靖:是的,我觉得像麓湖和阿那亚要比传统的房地产开发进步很多,文化和艺术方面做得很有品质,也很了不起。当然,我们与之相比,还是有很多本质上的区别。麓湖和阿那亚服务的对象是中产及以上客群,我们服务的是在地的居民,也即最普通的老百姓。你提到的文化艺术在认知上会面临的诸多挑战,的确是这样。事实上,我们做的很多工作之所以受到阻碍也是来自于认知的缺失。我最近很想说的一句话,就是,认知缺失是一种不可抗力。大多数人认可的只有一个标准,我们把它称之为相对价值,也就是经济价值、商业价值,或者娱乐价值,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绝对价值,绝对价值是什么?就是文化的价值,精神层面的价值,而这个绝对价值是很难被看到的,因为抽象而无法定性定量,所以也很难进入评价体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工作面临很大的挑战。
昨天我们在讨论一个话题,我们的合作方、设计师何见平发来一段话:
“我有一位偶像设计师,石冈瑛子。她说过一个故事:曼哈顿百老汇音乐剧场要上演一部日本明治时期的戏剧,需要一身戏服,这件戏服只有奈良一位老妇人会裁剪,主要是缝纫。于是请过来,坐了公务舱到纽约。缝了两周,做这件戏服。缝的时候,大家都说,我们这个戏服只是表演用的,只要穿上后外面像样即可。老太太埋头缝纫,说,我不懂你们作什么用。但对我而言,我必须要将每件衣服按我理解的规则做好。她将戏服反面也缝得仔仔细细规规矩矩——这个故事背后就是设计生长的土壤。”
认知的缺失会让“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远离我们,会让我们妥协,向这种“缺失”投降,这才是最可怕的。
AB:如果现在再看美学介入乡村振兴的路线,你是否认为这是一条可行或者有效的路线?左靖:如果从一个长的时间段来看,我觉得美学路径完全可行,因为它会带来溢出效应。前不久,在我们“从空间到地方”展的一个电影论坛上,杨超导演说,“在新一轮城市内卷中,得青年者得天下,得文艺青年者得青年。因为整个城市的活力是由文艺青年带起来的。”如果把我们在乡村的工作称之为“文艺乡建”,那么美学自然是最重要的生产力,会吸引更多的文艺青年,为乡村带来生气和活力。但美学不是一种产业,它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需要时间的加持。
小河与大南坡小朋友合唱《森林的一棵树》 摄影:谢颖AB:做文化艺术的工作很容易让人限在自身所编织的一套话语逻辑中,跟现实状况有所脱节,所以顺着你刚才提到的有关乡建为谁服务,怎么服务的问题,你有没有哪些新的思考?左靖:这个问题涉及到我们的工作原则:服务社区、地域印记和城乡联结,其中第一个原则就是服务社区,即所做的工作有没有对当地产生一些积极的影响和变化,我相信去过大南坡的人都能够感受得到。我们不要把村民看成是铁板一块,村民有老人,有年轻人、壮年人,还有小孩,有着很丰富的层次。而且现在的村民跟从前不太一样,很多村民都在城市工作过,他们有着自己的眼界,有自己的兴趣。你非要说一个东西每个人都喜欢,那不太可能,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比如小孩听了马木尔的音乐,可能一下子会给他打开一扇窗户,原来音乐还可以这样。为什么小孩一定要听儿歌和童谣,老人就一定要听怀梆戏,我觉得这是特别武断的一种划分,事实上很多影响都是混合在一起的。创造力是需要被激发的,审美力也是。去年,我把第三届南坡秋兴的主题定为“诗山河”,我跟怀梆剧社的赵小景阿姨说,能不能演《诗经》?就这么一句话,怀梆剧社最终选了一首《诗经·卫风·氓》,并根据诗意改编成一出分角色扮演的怀梆短剧,一共20多分钟。在郑州航空港的首演中,着实给了我一个惊喜。如果再改编几首《诗经》,形成一个系列,那么这绝对是大南坡怀梆剧社不同于传统怀梆剧团的地方——有着自己原创的剧目,而这些剧目的发生地正是脚下这片土地。除此之外,村民的欣赏习惯如果一成不变,那也并非一件好事。审美需要被挑战、被激活,对这个世界感到好奇的人来说,他们审美的潜力大着呢。
左靖:当然希望这个项目能够继续推进,我们一直在努力募集资金,在寻找可能的机会。前两个月,一支年轻的团队接下了大南坡的运营工作,他们纯属于热爱大南坡,也在积极探索运营的可持续路径。另外,至少这几年我们的儿童美育没有断过,超过900页的《大南坡:共振村声》也在最后的收尾阶段,即将由中原农民出版社出版。对很多朋友来说,大南坡是他们比较认可的乡建案例,希望能够持续,这是外在的期待。更重要的是内在的期待——村民们的期待,我会更看重后者。很多村民都把“南坡秋兴”当作村子里的一件盛事,同时,“南坡秋兴”也是孩子们的节日。这两年,我会不时收到村民们的问询,“南坡秋兴”还办不办?为准备今年的活动,怀梆剧社和孩子们的排练一直没有中断。再如,村里牛二哥兄妹三家都贷款修了民宿,最困难的时候,还贷都成了问题。他们当然希望大南坡能“活过来”,把村子的文化氛围做起来,让更多的人到访这个纯朴而又文艺的村子。我想,如果今年的“南坡秋兴”再不举办,大家的心也会慢慢的冷下来。坦率的说,我是希望通过“南坡秋兴”的举办给他们和自己一些信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