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诗的创造与译诗的选择——论李清照《声声慢》的英译
用冯友兰说禅的观点看来,科学的方法是正的方法,而诗的方法是禅的方法,也就是负的方法。科学的方法是指“这是什么”,而诗的方法却是指“这不是什么”。科学的语言,是有所肯定的;而诗人的语言,却是无所肯定的。虽无所肯定,却有所表显;有所表显,则在情感上有所满足。
我在此文中拟以李清照最有名的词《声声慢》为例,把几家的英译,加以比较研究。为什么选宋词而不选唐诗,且在词中又不选别人而独选李清照,不选她其他的词而独选《声声慢》呢?因为“词”既称为“诗余”,又叫做“倚声”,也就是既重形与象,又比诗更讲究音与节,是要能唱出来的一种文体,否则展现不出词的神采来。
李清照在她的《词论》中说:“盖诗文分平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 ,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 《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她举出《声声慢》此词牌在本身讲究协律的词体中特别难填;而南宋的文学批评家,如罗大经、张端义当时即有见于此。罗氏曰:“近时李易安词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起头连叠七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张氏亦云:“易安秋词《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用《文选》诸赋格。后叠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中有此文笔,殆间气也。”姑不论当年论者对性别的不公平看法,他们二人都直指李清照《声声慢》之绝妙丰神。钱锺书曾引用英国人的一个名词“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投胎转世)来说明什么是好的译文,“犹如躯体换了一个,而精魂依然故我。 ”要翻译以音韵来传神的作品,难矣!
李清照的《声声慢》原词如下: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它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
而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第一个例子是王红公(Kenneth Rexroth, 1905–1982)所译的:
A Weary Song to a Slow Sad Tune
Search. Search. Seek. Seek.
Cold. Cold. Clear. Clear.
Sorrow. Sorrow. Pain. Pain.
Hot flashes. Sudden chills.
Stabbing pains. Slow agonies.
…
Fine rain sifts through the wu-t'ung trees,
And drips, drop by drop, through the dusk.
What can I ever do now?
How can I drive off this word –
Hopelessness?
之后的版本在词牌前又加上了英文题目:“Autumn Love”,此或根据《草堂诗余别集》本等题作《秋情》 ,或据《古今词统》本题作《秋闺》翻译而来。起首七组叠字的运用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除了头两组是动词外,后五组从环境的萧条到内心的萧条都是形容词。这种百无聊赖的情怀,透过声与韵的重叠,在诗里是最难捉摸的游丝般的思绪,自然也是最难翻译的。
在这个译例中,王红公在字面上一一对译,而且用押头韵来弥补押不成尾韵的损失。但七组叠字变成了六组,他只有拆解下一句,把“乍暖”与“还寒”译成二短句,再以“Stabbing pains”与“Slow agonies”二短句明说痛苦,以替代“最难将息”的无奈。句点的使用想来是为了保留原诗的节奏,但读来却有一些滑稽突梯之感。冷冷清清是空洞的冷清,既不全是“ cold ”的冷,又绝对不是“ clear ”的清,反而是以词害义了。最后一行,只有一个字“ hopelessness ”,这“无望”,是愁吗?与开头的叠字组合在含义、声音、形式三方面都说不上。
……
第二个译例是哈佛大学宇文所安( Stephen Owen )的,开头的七组叠字是这样译的:
to“Note After Note”(Sheng-sheng man)
Searching and searching, seeking and seeking,
so chill, so clear,
dreary,
and dismal,
and forlorn.
宇文把《声声慢》这一词牌译做“ Note After Note ”,特别突显了词这种诗体的音乐性。七组叠字由长而短,好像模仿原诗顿挫有致的入声韵,但基本上是字面的直译,音乐的效果并不彰。
(北宋 王诜 绣栊晓镜图)
第三个译例我们来看林语堂的:
Forlorn
So dim, so dark,
So dense, so dull,
So damp, so dank,
So dead!
The weather, now warm, now cold,
Makes it harder
Than ever to forget!
How can a few cups of thin wine
Bring warmth against
The chilly winds of sunset?
I recognize the geese flying overhead:
My old friends,
Bring not the old memories back!
Let fallen flowers lie where they fall.
To what purpose
And for whom should I decorate?
But the window shut,
Guarding it alone,
To see the sky has turned so black!
And the drizzle on the kola nut
Keeps on droning:
Pit-a-pat, pit-a-pat!
Is this the kind of mood and moment
To be expressed
By one word“sad”?
林语堂完全不顾词牌为曲调名,而根据词境将其径译成“ forlorn ” ,即荒凉之意。他这样说:
林语堂重复了七个“ so ” ,用了七个单音节的双声字来译《声声慢》的十四个叠字,可以说是神来之笔的再创作,很能匹配李易安的原词。不能否认是佳译,林自己也很得意。他的翻译原则在以用字传神来译意境,不在以音节或协韵为要。
但双声的方法在这里不仅译出了荒凉之感,而且译出了词的音乐性。或者用林自己的词汇来说,是诗词中的“自然节奏” 。这荒凉之感是透过音乐性或“自然节奏”来表现的。不过,他是用正面来说明,一环比一环沉重。也就是说林语堂狠狠地来表达寻觅不着的感觉,直到“ so dead ” ,是重到了家。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比死更重的呢?不再只是凄惶了。这正是诗的语言宜多用负的语言,不能说得这么正面、这么死。
宋 红梅孔雀图
最后,我们来看看许渊冲的译作。许渊冲对于译诗,不论是中译外或外译中,都认为是艺术,而非科学。译品综合了诗人的创意与译者的语言。因此,他提出了三美论,即意美、音美与形美三原则。换言之,翻译要顾及原作的含义之美、音乐之美及形式之美。此形式包括了诗行的长短、字词的重复与结构的对称等。
从汉诗英译的观点看来,许渊冲的意美及音美包括了列氏对含义与音律的要求,同时兼顾了比较广义的形式之美。
从汉诗英译的观点看来,许渊冲的意美及音美包括了列氏对含义与音律的要求,同时兼顾了比较广义的形式之美。
许渊冲曾说:
三美之间的关系是:意美是最重要的,音美是次要的,形美是更次要的。也就是说,要在传达原文的意美的前提下 ,尽可能传达原文的音美;还要在传达原文意美和音美的前提下,尽可能传达原文的形美,努力做到三美齐备。
当然,诚如许渊冲所言,若能同时兼顾三者,自然是理想;如果不能全部兼顾,则应有所先后或有所取舍。诗最重要的因素,如第一节所云,既是以负的方法为主,也就是多画云,少画月,或者不画月,借涂抹云而显出月来。换句话说,可否以负的方法译出原诗的含义与音律?
Tune: "Slow, Slow Tune"
I look for what I miss;
I know not what it is.
I feel so sad, so drear,
So lonely, without cheer.
...
这十四个叠字的译文完全放弃了用重复字或重复音来表达,但韵押得非常和谐;虽没有形的相属,却有意的相连。他是把整个意境用负的方法烘托出来,是以诗的创作方式来应和诗的创作,在译诗中是相当特别的。林译的结尾,梧桐译成了“ kola nut ” (可乐果) ,多少改变了些秋雨黄昏的清寂之意,许渊冲的译文则是把林语堂疏忽的部分,译得更见精彩:
Sitting alone at the window, how
Could I but quicken
The pace of darkness that won’ t thicken?
Upon the plane-trees a fine rain drizzles
As twilight grizzles.
用“ drizzle ”与“ grizzle ”来译“点点滴滴”,遥相呼应了不知在找什么的“ I look for what I miss ”与“ I know not what it is ”。诗人等了一天,一室冷寂的空间,在凄清的暮色中,彷佛填满了雨声的淅沥。可以说是达到了林语堂顾其神而又得其义的境界,也满足了三美的要求。许渊冲的“再创论”认为“创造性翻译应该等于原作者用译语的创作”,他《声声慢》的译文实例可以说达到了他译诗的理想要求。
许渊冲对英文诗本身的韵脚、音步等非常熟谙,非常讲究。哪些韵脚在哪些英诗中出现过,倒背如流,如数家珍。所以他在译诗时韵脚的选择上手到擒来,时有神来之笔。这种童子时代所锻炼的童子功,在这里因难见巧地表现出来,是令人十分羡慕,也是年纪增长以后所无法追回的。
明 陈洪绶 《斜倚薰笼图》
作诗一事,也许只能比为在黑夜似的人生中做梦。做梦岂有方法?所谓禅的方法或负的方法,不过是在诗做出以后对作品的分析而已。
译诗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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