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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好文 | 从认知语言学看外语教学的三个基本问题 (文/刘正光 艾朝阳)(下)
为什么记忆大量的语法规则和词汇实现不了流利性?因为真正具有普遍意义的规则非常有限,就流利性而言,传统意义上的规则和词汇知识只能解决流利性1%的问题,要获得流利性,需要掌握大量的固定表达式和表达方式(Langacker 2001),或者说约定性语言单位。从语言学习的角度看,语言基于使用具有以下内涵(Langacker 2008):1)约定性语言单位抽象于语言使用事件,即语言知识来源于语言实践,掌握一门语言需要掌握大量使用中的约定性语言符号单位,即构式(Goldberg 2004);2)任何符号单位相对于语言使用事件具有图式性,即抽象性;3)出现频率或复现率对语言学习效率十分重要; 4)充分接触语言单位的典型用法,即高质高量的语言输入;5)语言学习内容尽可能地接近真实的社会、文化环境;6)规则的概括性总是有限的,初级的图式抽象促进语言学习。
流利性既指口头表达的流畅又指思维的流畅(conceptual fluency)。Danesi(1995)指出,语法知识和交际知识只能保证口头流利性,而要实现表达方式的地道性和流畅性需要概念流利性。概念流利性主要指基于隐喻推理,理解目标语组织或编码概念的方式。综合各种观点,从语言学习的角度来看,流利性可以概括为快速、准确、恰当地表达与阅读的能力,体现在语音、语义和句法三个层面;从思维与表达的角度来看,它是一种隐喻能力或多元语言能力。实现流利性的根本途径是知识技能的自动化和隐喻能力。
1)块构化与自动化:“快速、准确”的基本内涵是语言结构或表达式的自动化。
语言知识分为陈述性知识和程序性知识。语言使用主要涉及程序性知识。这样的知识与运动神经事件密切相关,是一种行事的能力,经过大量的实践达至自动化。语言处理与表达自动化的基本前提之一就是语块化(语块与认知语言学的“构式”具有相同内涵,都是一种符号单位)。语言知识在大量的实践中,打包成语块或块构化(chunking)。语块可以整体处理、整体使用,小语块构成大语块,形成语法的层性。心理学研究表明,块构化是人类认知的最重要特征(Newell 1990)。在块构化过程中,学习者递归性地将小结构组合成大结构,形成记忆组织的层级结构。这有三点含义:第一,人类认知中的递归性产生于长时记忆中的块构叠加与组合;第二,块构化过程中产生层级组织;第三,块构是最佳的信息组织与存贮单位。这和认知语言学关于语言习得的研究发现是完全一致的(Tomasello 1992,2000,2003):儿童习得语言是从具体的构式开始的,然后逐渐发出语法能力,语块有利于学习者抽象出语法知识。这正好证明构式是语言的基本单位,也是语言习得的起点。因此,语块化,从本质上来看,既反映出图式与示例的关系,又能体现初级图式的基础概括力,还能弥补规则的概括性在语言学习中的有限性。
2)出现频率与自动化:根据Bybee(2008)的研究,频率分为符号(token)频率和类(type)频率。符号频率有三个作用:保留效应、自动化效应和缩减效应。保留效应指语言形式由于不断反复在记忆表征中得到强化,更容易通达。这种高频产生的强化效应使得语言形式在使用中不会受类比效应的影响,如高频出现的不规则动词的过去式犯错率就低一些。自动化效应实际是保留效应的另一面。语言形式由于高频出现而几乎机械性地习得,可以不假思索地使用,这就是自动化。缩减效应指语言形式由于高频使用,会聚合到一起,产生形式和语音上的成分减少,如be going to紧缩成gonna。从流利性的角度而言,保留效应和自动化效应都是极其关键的。
3)隐喻能力与概念流利性:“准确、恰当”作为流利性的要素既与语言形式的使用相关,更与内容的表达方式相关。外语学习中,学习者虽然可以在形式上用目标语说话,但他们还是在用母语的概念系统进行思维,即用目标语的词或结构来承载(carrier)母语的概念(Hashemian & Nezhad 2006)。当这些词和结构与目标语中的概念和结构偶合时,学习者产出的话语吻合于目标语文化语境话语。当不一致时,即在谴词、造句等方面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而用错了词、短语、句式等,学习者产出的话语形式与内容就严重失切,体现在语言使用上就是思维和表达的断档,实质是缺乏概念流利性。实现概念流利性的关键之一就是隐喻能力的培养。Lakoff & Johnson(1980,1999)以及Lakoff(1987)都指出,隐喻是人类思维与语言运行的基本方式;隐喻能力是本族语者语言产出的基本特征。外语学习者能恰当地使用隐喻性语言和规约性知识最能体现其接近本族语者的语言能力,而这种能力又表现在交际环境下选择和处理情景话语的能力。因此,隐喻能力甚至比语言能力和交际能力都重要,因为隐喻能力是它们二者的基础(Kecskes 2000)。这一观点,Danesi(1992)早就做过类似表述:隐喻能力和语言能力和交际能力同等重要,因为它与一种文化组织其对世界的认识方式紧密相关。话语用隐喻方式编码是本族语者语言能力的不可分割的部分。
无论是结构主义还是生成主义都把语言看成是一个规则系统、一个词库和一个特例清单。其后果是语言学习被误解为死记硬背语言的形式和特例,掌握规则。其教学方法基本上是要求学生死记硬背,而不是去发现语言系统内重要的规则性(regularities)和系统联系。显而易见,这样的学习过程把意义和形式割裂开来了,同时把学习者的主体作用降到了最低点。传统的语法教学观可以概括为三点:1)语言系统是一个由封闭且分割的子系统组成的系统,与一般认知能力没有联系;2)形式与意义、意义与意义之间的系统联系被忽略; 3)非直义语言(如隐喻)的作用与地位没有得到正确的认识与重视,在教学中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语法(结构)并不是形式,而是由形式和意义匹配而成的符号结构。自然,任何结构都有它内在的意义。语法的本质是表达概念化的方式(包括组织和表达方式),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语法体现为型式(patterns):将低一级的表达式组合成更复杂的表达式(构式);2)语法规则是不断由低级图式(构式)向高一级图式抽象的过程;3)规则由于识解(语言使用者的主观能动性或创造性)的作用而产生消解;4)形式上的任何变化都以语义的变化为基础;5)语法结构具有原型效应;6)语法结构的变化有隐喻和转喻的作用;7)语法结构具有多功能性(多义性)。请仔细分析以下例证:(8) a. The streets were lined with spectators. b. The spectators lined the streets.(9) a. It appears that she’s quite smart. b. She appears quite smart.(10) It’s pretty through that valley.(11) a. I come home last night and a stranger opens the door. b. Hamlet moves to center stage. He pulls out his dagger. He examines it. c. The train leaves at 8. d. Curry throws it ahead and Green throws it down. e. It’s essential that everybody have some knowledge of it.(12) Sam’ s house
(8-9)反映出对于同一情景,人们不同的概念组织和表达方式。(8-9)a句采用的视角是以“情景的组织方式”为视角,而 b句则是以“参与者”为视角。由于组织方式的变化,它们a句与b句表达的意义并不如人们传统上认为的那样没有差别;相反,差异还挺大,如(8’⁃9’)所呈现的相关译文所示:
(8’) a. 街上挤满了观众。(状态) b. 观众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施事的主动行为)(9’) a. 好像她很聪明。(客观评价) b. 她好像(显得)很聪明。(含有“作”的意味)
(10)如果理解为“峡谷的风景美不胜收”,则只理解了该句一半的意思。因为,该句由一个静态构式和一个动态构式组成。英语中, be + predicative表达主语的状态或特征(性质),是一个静态构式,而介词 through + NP则表示动态的运动(本句中是虚拟运动),同时隐含了一个说话人。上面的译文只表达出了静态的意义,而动态的意义扼杀掉了,准确的理解应该是“一路看过去(走来),峡谷的景色美不胜收”。(11-12)典型体现了语法结构的多功能性(多义性)。语法结构的多义性往往是由于隐喻的作用而产生的,意义之间形成一个网络。时态的基本用法是指称,表示相对于说话时间,事件所发生的时间。但(11)中的现在时都不是表示指称义。(11a)即传统语法里说的历史现在时,为的是更生动地再现过去的事件。但问题是既然时间是单向流动的,我们怎么可以又能回到过去?Langacker(2001,2008)用“心理回放”(mental replay)来解释。其实心理回放,也就是将实际发生的事件再重现一次。(11b)是剧本(舞台)指令语,描写的是任意读者在任意时间阅读后认为可以在任意时候可能发生的事件,即没有实际发生的事件。(11c)是指火车时刻表里预定的运行时间,事实上,无论是“发车”,还是“八点”这个时间都是一个虚拟的任意时间。(11d)是体育解说词,常用现在时。其实,体育比赛中的动作都是连续地、瞬间完成的。从理论上讲,不可能是现在发生的。而用现在时,是解说员从一个虚拟的视角虚构(重构)了一个同步进行的比赛,从而实现事件发生和解说的同步性。(11e)表达说话人的一种建议或观点。它不同于(11a-d),主句里的动词用的是原形形式,更凸显了虚拟的性质。(12)是我们熟知的“所有格构式”。传统教学中,望文生义,认为该构式表达的就是一种“拥有”关系。其实不然,我们可以做出如(13)中的各种理解,甚至更多:
(13) a. the house Sam owns b. the one he lives in c. the house he owns and rents out d. the one he dreams of owning some-day e. the one he designed f. the one he is scheduled to paint next week
(13)表明,“拥有”只是该构式的意义之一,也许是最典型的意义。仔细深入的考察会发现,该构式最本质的意义是建立起两者之间的联系或讨论事物的“参照点”。认知语言学指出,语法结构有意义时(抽象的意义而非具体意义),这意味着与传统认识有5点不同:1)语法的本质是反映人类概念化的方式,包括概念的组织方式以及概念的理解与表达方式。这一点极为重要。它反映出语言使用者的主观能动性,如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表达方式,反映出不同的识解方式; 2)语法结构的意义来源于其构成要素的相互作用和作用方式,反映出思维的基本方式,如个别与一般的辩证关系;3)语法结构有意义体现出语言的理据性,意味着语言能力是人类通用认知能力的一部分; 4)语法结构有意义反映出形式与意义的内在联系与动态关系; 5)语法结构的多功能性反映出隐喻思维的重要作用。基于以上认识,语法教学培养学习者掌握语言规则知识仅仅只是它的基本功能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通过语法教学培养学习者观察问题、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下面我们逐一说明。
1)语言的意义产生于语言使用者的主观能动性:上面(1)、(2)、(8)和(9)都充分体现了这一基本特征。语言规则是静态的,由于语言使用者的主观能动性,规则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发生变化或者甚至被消解掉(也就是不起作用或者说被其他规则所取代)。以这样的方式去认识语法规则的作用方式实际是在培养学习者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思维习惯与方式。
2)语言系统中图式与例示的关系充分体现出语法结构的意义反映思维方式的基本特征:语法规则都是一步步从初级图式抽象到高级图式,最后形成语言系统的层级性。初级图式与高级图式同时也是图式与例示的关系,也就是一般与个别的关系。这样的关系中同时也存在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辩证关系。语法的特例是语言使用者心理操作中细微变化的结果,实际也是语言使用者主观能动性的反映。这就意味着,特例并不是不可解释,当我们的认识深度达到以后,特例的理据性就可以被揭示出来。这又提醒我们应该进一步去认识事物的现象与本质之间的关系。
3)语言的理据性能够激励学习者探寻形式与语言(功能)之间的关联,理解形式与意义之间的所以然,发现不同事物之间的对应关系和内在逻辑:如语序反映概念组织的顺序,概念上的紧密度体现在语音上的临近性,时间顺序与语言顺序,空间距离与心理距离,形式编码量与信息量(量原则)等都在语言系统中普遍存在。语言的理据性还能有助于培养学习者的探寻精神和发散思维的习惯。
4)把握形式与意义的动态关系能够培养学习者以发展的、动态的眼光观察和分析事物,避免机械、教条的思维和行事方式:例(5)和(7)典型地说明这个问题。作为动词,kill和smoke一般做及物动词使用,应该带宾语。但这两例中没有带宾语,这就提醒学习者观察和思考,不带宾语的时候语义上有什么变化,句法上有什么限制。经过大量的类似例证的观察与分析,学习者就可以做出更高层次的概括或抽象了,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自然大大提高。
5)概念隐喻可以从三个方面培养学习者的思维能力:一是,概念隐喻指我们的概念系统中存在一个隐喻结构,这个结构潜在地影响,甚至结构着我们的思维方式,如以空间表达时间,以旅行表达人生,以建筑物表达理论等等。二是,学习者逐渐掌握这样的概念隐喻的过程也是一个学会抽象思维的过程,发现事物之间的相似性的过程,建立概念结构或概念域的过程。三是,由于隐喻(包括转喻)有深厚的民族文化特性,学习者理解隐喻的过程,也是逐渐扩展观察问题、思考问题的视角,促使思维逐渐理性化的过程(刘正光 2009,2010)。
概而言之,语法是语言系统里高度抽象和概括的原理,是语言系统的结构性原则。透彻理解语法结构或规则和语言使用者的主观能动性在语言实践中的动态互动关系,对于培养学习者的思辨能力,深入把握语言中的文化特征,领悟目标语所蕴含的思维方式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这也是语法学习的精要所在。
外语教学中,准确性、流利性与思辨能力一直成为讨论的焦点问题。这说明它们是非常复杂的问题。人们对其本质的认识和解决方式反映出时代的限制、理论的局限。这三个问题虽然表现为实践问题,但起源于更深层次的理论问题,即语言是什么,人类是怎样学会语言的,人类又是怎样使用语言的。随着对这三个理论问题认识的不断深入,准确性、流利性与思辨能力这三个实践问题也会解决得越好。我们不奢望认知语言学能够提供完美的解决途径,但至少更逼近了一步。当然,这三个问题的解决并不是一一对应于其三个主要特征,实际上,它们形成一个彼此紧密联系的有机整体。我们这样分开表述,无非是表明它们各有侧重和行文的方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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