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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业八年,受益终身——深切怀念敬爱的老师许国璋先生(王克非)

情有论文章美,不惑不泥见地真。树老春深花更著,传薪如火在乾坤。”是时,许老论语言一书出,其弟子克非先生题呈上作。许老独喜第三句,然吾私以为,字字句句皆道真。


适逢许老诞辰百年,遂将纪念活动告知同辈师者,未料得语,“知其人却不知其事”。许老为人,定无谓今日为几多同行所知,然吾不愿其奉献、其精神、其风骨被时世掩藏,感其对国家之赤诚关切、为教育之鞠躬尽瘁,对学术之求真务实,念其待人之诚挚真切,性情之纯直质朴,皆为吾辈表率。故欲以此契机,将许老之人、之文、之事详述于今,若字里行间一思一语触及汝心,吾微愿足矣。

——小编语


写我最敬重的导师,这枝笔何其沉重!
我在许老整整七十岁后才来到他身边做学生,伴随他走过了他一生最后的最辉煌的旅程。同时伴随许老走过这段旅程的,还有中国外语界资深的学刊《外语教学与研究》。许老十分爱护这本刊物,为更新她,充实她,倾注了晚年大量心血。
至诚的主编

一九八四年末,许国璋先生卸下北外英语系主任的职务,组建外国语言研究所,同时接任北外学报《外语教学与研究》的主编,时年七十差一。从此开始了他学术生涯的最后一个华彩乐章。他是终身教授,在古稀之年,仍担负多种工作,不停歇地坚持撰文数十万字,编书约百万字,指导硕士、博士生及博士后研究者若干名,在国内外讲学五十余次……,就这样,许老还不虚任主编,而是以其独具的见识与风格深刻地影响着这本学刊。

许老执教一生,从不满足于教人学会英语,而是力主英语教育,即培养学生以英语为工具认知世界,育心益智。外语学报自然也体现他这种教育思想。八六年当中,他几次召集会议,讨论办刊大计。他对大家说,我们的刊物,一要扩大知识情趣,不能只是教学教学,要有更多的文化内容。一要增强学术性,尤其是多一些现代语言学研究,不可停留在某词某句式用法的描述的层次上;而且外语研究也要注意有益于本国语言研究。再一点是要注重第一手材料,外语教学的文章要有调查材料,有实验数据,有理论指导;经验体会一类的文章是没有价值的。还有一点,就是要扩大信息量,多评介新书好书,读到好书,要有奔走相告之乐,记以喻人之乐。为了便于实现这些构想和革新,许老曾很想改换个刊名,可是不容易。一次会上,我说不妨用个副刊名,许老纳之,亲拟“外国语文季刊”作副刊名,从1987年第1期使用至今。而刊物的内涵也在许老的调排下渐趋丰厚,为学术界特别是外语界学人所称赞,有语言哲学的探索、语言理论的评介、语言与文化的分析以及一批有分量的外语教育调查报告。刊物的气派也张扬出来,一如文化人“腹有诗书气自华”。

大约也是从八六年起,直到去年许老病倒前,许老每两周要召集语言所( 含编辑部) 人员开会,既汇报读书新得,又议论新出一期刊物的得失,以及近时来稿情况。许老对来稿份数、质量、趋向,还有来源,都细细加以了解,并不时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他特别关心师专、中专( 含中学) 的撰稿人,多次关切地说,师专中专的同志不容易,他们身处小地方,图书缺,信息少,交流也难,能写出一篇( 甚至多篇) 论文确实不易。他们坚守在师专中专的岗位上就很不易了,我们要尽量帮助他们。只要下了功夫,有一得之见,我们就应该帮他提高,帮他发表。有不少师专中专的来稿就是这样在许老的关怀下得以发表,感谢信也不时寄来。许老说,应该是我们向他们表示感谢,表示敬意。读者朋友,您可知道这位大学者感人的真性情!

由于我们刊物是季刊,每期80页,一年只有320页,发六七十篇文章,而每年的稿件都在五六百份以上,即采用率仅百分之十左右,大量来稿不得不退回。许老又替我们想出一个办法,即辟出“学术论点摘登”栏,使一些没有机会发表的稿件,可以借此公布自己有新意的论点。这在外语界学术刊物中是个新鲜事,得到了许多作者和读者的支持。

许老关心学人们的投稿,还关心辛苦钻研和写作的知识分子。他说:我不可能去给知识分子提高工资收入,但是我要尽自己的可能,为他们增加稿费。他确实是这样做的。他以自己的名望,争取来较多的经费,使《外语教学与研究》在国内同类刊物中保持最高的稿费水平。九○年初,我同小平商量,提出两个月内审稿和优稿优酬两条,以便吸收更多更高质量的稿件,马上得到许老的赞同,成为一个制度,一直执行下来。

许老的博学多识在办刊的编辑业务上也体现出来。从形式上说,我们《外语教学与研究》,大家普遍的评价是,素朴、庄重、正规。这正是许老所要求的。刊物各种体例,许老都细细考虑过,他很熟悉整个编审工作。他要求刊物,字体醒豁,天地充分;版式不可太花哨,也不可太死板;文章一般以双栏排,这样不似通栏视幅太宽;同一篇文章要设法完整地排下来,不取接排的形式,免得支离。这些都是为了阅读方便。对于参考书目,许老要求我们参照国际最新格式,严格编制。这一切,从形式上支持了刊物的学术性。

不倦的学者

许老一生好学好思,年逾古稀仍每日读新书,思考新问题,全然不知老之已至。“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九○年十二月,在清华召开的中国英语教学研究会的座谈会上,许老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对前途要有信心,…要有时代的责任感,有做学问的欲望,有追求知识的志趣。我今年七十五岁了,仍兴致勃勃地看新书,每天都吸收新的知识,新的思想,享受智力增进的快乐”。在座者无不闻之肃然起敬。

许老这样说,又身体力行。他护爱《外语教学与研究》,将晚年大部分重要论作都发表在这本刊物上,贡献给外语界。仅从一九八五年初许老接手主编以来至去年他患病,八年当中,他在本刊发表了论文13篇,书评等19篇,“编者的话”18篇,计50篇之多。

许老写文章,从不一挥而就,总是思索再三才下笔。成文后,又反复修改,稿纸上满是改动的红线黑线和补贴的纸条。今日再翻这一篇篇熟悉的文章,思绪不禁又沉浸到当时为老师整理和誊抄新论作时的亲切回忆中去了——你看他的论述:语言是人类特有的一种符号系统,当它作用于人与人的关系的时候,它是表达相互反应的中介;当它作用于人和客观世界的关系的时候,它是认知事物的工具;当它作用于文化的时候,它是文化信息的载体和容器。(1986年2期)你看他的书评:金(岳霖) 先生一生不写时文,不泥于习,不惑于常,是至诚的读书人,通脱的哲学家。他的书(指《知识论》)是哲学著作,他的语言是哲学家的语言,初看不好懂,细读非常明白。他不需要什么论点编码,也不需要什么树形分析,只用严密的一步不逾的散文来表达。…“对思想进行思考”,古希腊哲人以此自傲。金先生毕生从事教育,以自己对思想的思考,教学生如何思考。(1986年3期)

他写的“编者的话”,更是本刊最为人瞩目的特色,那见识之高远,情绪之昂扬,文笔之洒脱,令人读罢击节:

一九九二年真有意思:竟有三件大事集中在西班牙。一是奥运会,二是世界博览会,三是哥伦布西航五百周年纪念会。三件事之中,一、二件最足以代表西班牙身处西欧边陲而勇于迎接世界的开放精神和自信精神。奥运会开幕式,上溯希腊诗神的圣洁,追念长矛刺魔的中世骑士的骁勇,近及风雨千里把和平信息遍撒人间的神鸽,真可谓寓意深远,构筑恢宏。这是四百年盛极而衰局面的结束,是新地中海精神的赞扬,是自强不息的神火在烧,是那种长裙细步、方阵变幻的布局不能比拟的。(1992年3期)

在他洋洋洒洒十八篇“编者的话”中,有的是对当期要文予以评述,给作者以鼓舞;有的是对国内外动态的敏锐的反应和评点;有的是对外语教育界的思虑和分析。他欢呼1992年天津会议的成功,期待1995年中国英语教学研究会更大盛会的召开,嘱同志们早做准备,可是他却过早地离开了,离开了他热爱的事业,离开了千千万万热爱他的外语教师和学生。

永远的导师

我一九八六年从南国来到北京做许国璋老师的研究生。不久,许老就要我部分参与《外语教学与研究》的编审工作。一天,他不动声色地叫我给他抄一篇长篇论文。我很快工整地抄好送去,并就文中的几处提出些问题,对文中一些字、句提出修改意见。许老并没让我这样做,我也不知怎地,可能是本能,就这样做了。结果许老看后不但毫无愠色,反而大加赞赏。虽然他是我的导师,虽然我提的并不都对,他却肯定我勤于思考、审文细致。此后许老不时让我审稿、写稿,给以锻炼。八九年冬我正式编刊,不久国华出国深造,许老放手让我连编几期,以后又给我加重担子,协助他工作。这正表现出他对年轻人的热情扶持与信任。

许老不仅自己不停地思考,不倦地写作,不断地给本刊供稿,也勉励我们这些弟子这样做。如果有谁一段时间里没有发表论文,准要受到许老批评,所以我们都不敢懈怠,而且不敢草草敷衍一篇文章。许老自己写文章见解独到,论说清晰,又文笔通脱,绝无沉闷感。他也这样要求我们,锤炼我们。我曾因一篇文章写得沉闷,三次受到他的敲击。他说,写文章思路一定要清楚,要有自己的points,不堆砌吓人的术语,不使用陈词套语,从内容到文字都要保持清新。他告诉我们:做研究、写文章要注意四点,即观察要全面,思考要深入,描述要充分,解释要有力度。判断一篇文章是好是差,一要看是否熟悉书目文献( 即看其基础),二要看是否有新意( 即看其见解),三要看是否能自圆其说( 即看其论证)。这些话,一方面是对我们的学术教育,一方面也是指导我们怎样判断和审改稿件,从而也间接指导了我们外语学报及其读者和作者。

数年前的一天,我们收到一份语言哲学方面的论稿,吃不准怎么处理,我送去给许老看。一万多字的文章,只见他不到十分钟就翻阅一过,随即对我说:这篇文章不好用。第一,它讲了那么多哲学家,却没有一个讲透了。它要是哪怕讲透了一个,我就用它。第二,这里面基本上是二三手材料。第三,英文拼写错误多,可见学问做的粗糙。这真是一堂很好的审稿课。

八年来,我和我们刊物一样在许老指导下进步。为保证刊物的质量和学术水平,我和同事总是认真处理每份稿件,绝大部分稿子在发表前都经过了一遍至多遍的仔细修改。不少作者来信对我们付出的心血和负责的工作表示谢忱,许老也非常满意,不吝啬他的富有鼓舞力的赞语。他视本刊为他晚年引以自豪的学术工作。因此,尽管这些年工作、学习任务以及杂务都很繁重,编辑部人手极少,我却乐此不疲,原因就在于许老对刊物的看重,对我们的器重。我们编得好,有许老嘉奖,一切烦劳烟灭。有时编得不够满意,有许老评论、批评,我们也深获教益。这就是我们精心于编好这本学术刊物的动力。
九二年底的一个夜晚,许老把我叫到他家。当时,编刊的同志,有的滞留国外,有的拟走,许老跟我谈过刊物后,突然对说:“克非,我要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们这个刊物。”话音虽轻,字字都有分量。我望着年迈的老师,望着他充满智慧的头颅上银白的发丝,心里一阵感慨。曾经很想让我到国外研修几年的许老,后来却又一再把我留在国内,这全是为了工作。真的,能在这样好的导师身边,真是一生之幸,不出国又何妨?我体察到老师此刻的心情,严肃地点头答应,他才轻轻地笑了。如今,每想到这天晚上,想到许老在书桌边对我说的话,想到他和蔼而期待的目光,我就会感到许老对这本刊物、对教育事业的深沉的爱。

去年冬天,许老病势已重,仍然惦记这本刊物,几次在家中跟我谈论它,谈最新的几期,谈他还想写的文章,谈刊物和编者要具有高层次的文化心态。他还嘱咐我把百期纪念号编好,邀请一些名学者写文章和座谈。可是,当他主编了整整十个年头,《外语教学与研究》自创刊三十七年出满整整100期时,他平静地去了。那天,百期号的初校刚刚出来……

安息吧,我敬爱的老师。

您这么多年来太累了。

您的教诲,我们会永远铭记在心底,它激励我们像您那样去实现一个有价值的人生。

一九九四年十月


许国璋先生生平简介、主要著述及其他当代外语名家对许国璋先生追念之文,请点击下方链接查看:

许老其人

许老其

悼念许国璋先生(季羡林)

许国璋的思想遗产(王宗炎)

我所认识的许国璋先生(桂诗春)

斯人已逝,遗风永存——追思外语界良师益友许国璋先生(胡壮麟)

宗师的风范——怀念许国璋先生(秦秀白)


11月6日-11月14日,我们将每日陆续刊登桂诗春、胡壮麟等外语名家对许国璋先生的追思之文,欢迎持续关注。还未关注我们的朋友,请点击文章标题下方蓝色字体“外语学术科研网”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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