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的图书业
很不幸,公开焚书并非现代暴行的产物。公元前四一一年,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著作便遭到查封,于雅典当众焚毁,因为其内容令当时的掌权者不快。公差们甚至对藏书者抄家,将私誊图书也一并罚没。
——H.L.皮纳《古典时期的图书世界》
亚历山大图书馆想象图
古希腊的图书业
H.L.皮纳
文事愈盛,文人愈众,读者愈广,则作品创作者与其欣赏者之间的联系便愈少。听众被读者取代,自制的卷册也让位给了商业化的复本——书的代名词。书商跻身于作者和大众之间。图书行业源远流长,一如图书自身。
起初,书商尽可以越俎代庖,集生产商、出版商和零售商于一身。而只有在作品产量大增、图书买卖高涨的情况下,才会催生出产业分工,即出版商与零售商的分离,前者在古典时代已兼司图书制作,后者则将各家出版商的图书供应给读者。
这种分工不曾发现于希腊书业。我们所获与书有关的信息非常不足;但凡有零星碎语打破沉默,这些不同作者的论述也难以让人信服,有时还互相矛盾。
希腊图书贸易的发端,可回溯至公元前五世纪,彼时之文学已达到鼎盛时期。在苏格拉底和阿里斯托芬的年代,诗歌、历史,以及其他知识领域的伟大作品,已得到广泛传布。若非图书以商业化的规模生产,则此种传播断无可能。在柏拉图的《申辩篇》中,苏格拉底辩解说,花上一个德拉克马(合四个金便士),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的作品便到处都能买到。色诺芬则在其《回忆苏格拉底》中写道,大师及其弟子们时常研讨先贤之“书”(所用确切字眼是“biblion”),并从中摘录。图书甚至必已广泛出口海外,远达黑海的希腊殖民地,可资为证者,有色诺芬在《长征记》中,对大量货船搁浅于萨拉米德苏斯的记述。生活在公元前四世纪的喜剧作家阿勒克西斯,写过一部现已失传之作《利诺斯》,根据书志学家雅典纳修斯的引文,利诺斯对年轻的赫拉克勒斯说:
“你到那儿给自己挑本好书。先把那些书名过过目,看看有没有兴趣读。有俄耳甫斯、赫西俄德、科里洛斯、荷马、埃庇卡摩斯。还有戏剧,有你想要的一切。选择什么,将说明你的兴趣所在,品味如何。”
赫拉克勒斯:“我要这一本。”
利诺斯:“我看看那是什么。”
赫拉克勒斯:“一本烹饪书,书名就是这样写的。”
阿里斯托芬在其《蛙》中,数次语带轻蔑地谈到书,仿佛它们只是因为耸动市井,才人人趋之若鹜。他揶揄道:“这段日子,为了这所谓的教育,所有人都读起书来了。”
哈利卡纳苏斯的狄奥尼修斯曾引述亚里士多德,言及著名雄辩家们的演说词,在雅典的销量可达数百。他所说的正是流行读物。彼时之雅典,当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图书市场,在希腊文化达至高峰时,此情此景,想在情理之中。
像柏拉图那样声名显赫的作家,其态度可反映出当时出版业的地位如何低下。在《斐多篇》中,他谈及写作的价值时不无轻蔑,却对更富表现力、更生动鲜活的口述给予无条件的偏爱。他只肯将手稿借给少数弟子和友人抄录,故抄本稀见于坊间,常被其持有者高价出租。
对自用抄本的需求一旦出现,誊写匠人便应运而生,其行当就是抄书。遇有需求巨大的作品,胆大心细的誊写匠便会备下存货。如果能拿出足够的本钱,他们还会为其工坊雇用若干熟练抄工。一种真正的出版服务就此起步,哪怕它尚嫌原始,亦颇多受限。
希腊作家与其出版商之间的关系,尚不为人所知。对作者稿酬如何支付,今人全无线索,有无版权保护,也找不出蛛丝马迹。即便在那些最伟大的作家们中间,抄袭现象也屡见不鲜,足见作者对自己的作品并无专属权利。在阿里斯托芬的《蛙》中,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互相指责对方东抄西借。而说到阿里斯托芬的《骑士》和《云》,他本人也曾受到指摘,说他大肆剽窃克拉提诺斯和欧波利斯。据葛琉斯讲,提蒙曾用讽刺诗抨击柏拉图,指后者花了一万迪纳里厄斯(约合一百八十金英镑)的高价,买下了毕达哥拉斯信徒菲洛劳斯的几部手稿,从中“东拼西凑”出了自己的全部学说。关于这个故事,第欧根尼·拉尔修还有一个类似的版本:柏拉图耗资四十个亚历山大银米纳(约合七百五十金英镑),从已故菲洛劳斯的遗产中,买下了后者所写的三卷书,以此拼凑成了自己的《蒂迈欧篇》。史载其他名作家也有类似行为,所以切不可视之为传说,而一笑置之。
作品的复制与发行,不会给其作者带来经济收益。他们全凭一腔热血——或许还有政治动机,才起意出版。
约在公元前三○○年,亚历山大城建起了闻名遐迩的图书馆,带动了希腊图书产量的巨大增长。该馆及其附属学院吸引了众多学子,由希腊化世界的各个地区来到亚历山大,使之成为希腊知识与文化的新中心。此种氛围,加上馆中藏书精良,取阅便捷,终使此城跃居希腊图书贸易的重镇。图书产业繁荣兴旺的一切迹象,均可得见,既有经典作品、诗文选集、格言汇编、作品摘录的普及版本,亦有无甚价值、品种齐全的消闲读物。生产和销售涨幅巨大,已具卖方市场的典型特征,且常以牺牲品质为代价。斯特拉波[12]曾提及有些图书遍布谬误,一无是处,充斥于亚历山大和罗马的市场。在纸草纸残卷中,人们既能发现品相出众、勘校仔细的名著抄本,亦可找到书写拙劣之作,以及不可尽信的皇历,内含出自戏剧、对女性或毁或誉的警句格言(bons mots)。
为求对希腊书业的发达程度有正确认识,我们必须记住,即便是希腊文学的名著,也仅有一小部分得以幸存,比起那些流传至今的作品,失传的数量要多出许多倍。顺便说一下,其实正如雅典纳修斯所述,希腊人的烹饪书、美食书、钓鱼书和养马书五花八门,极为丰富。
什么样的书才受大众喜爱呢?从一定程度上来说,纸草纸文献中的文学部分,便反映出了当时的品味。虽然纸草纸发端于埃及乡镇,但在地中海的希腊化各地——大的文化中心之外,其文化和思想水平似乎并无显著不同。
查尔斯·亨利·奥德法泽曾以纸草纸残卷为素材,研究埃及的希腊—罗马文明(《希腊化——罗马时期埃及的希腊语文本》,麦迪逊,一九二三年,威斯康星大学出版社)。他对纸草纸文本作了全面考察,唯课本不在其列(第八十页及其后诸页)。
沙漠中出土的荷马作品似乎源源不绝。几乎历次发现,都不会错失《伊利亚特》或《奥德赛》的残片。到一九三三年,已有三百一十五份《伊利亚特》的残卷,《奥德赛》残卷也有八十份。荷马作品当属全体希腊人共有的精神财富,无论何地,只要有希腊人生活,便有荷马流布。《伊利亚特》残卷占全部出土文献的近半数,其装帧往往精美不凡。《奥德赛》残卷位居《伊利亚特》之后,唯数量远远不及。荷马之后居最高位者,乃狄摩西尼——自由的倡导者,但这自由已经失去;时值罗马占领埃及,狄摩西尼的读者格外众多。另一方面,在公元前,约有三百年时间,欧里庇得斯始终位居最受欢迎作家之列,此时渐渐乏人问津。米南德和柏拉图则继续受到历代大众的喜爱。排在他们之后的,依次有修昔底德、色诺芬、伊索克拉底、赫西俄德、品达、索福克勒斯、希罗多德、阿里斯托芬、萨福、忒奥克里托斯和巴克基利得斯。亚里士多德几遭埋没,才华盖世的埃斯库罗斯则片纸无存。
这份排行榜证明,古典旧作虽有所衰颓,仍在当时受到偏爱,当代文学反而大大地不招人待见。从中也可以看出,彼时教育水平已相对发达,图书发行之广亦令人惊讶,凡此种种,皆昭示出图书业已获致巨大的覆盖面和影响力。
至于赫库兰尼姆出土的一千八百卷书,尚无法就其大众品味得出结论。那些已成功识读的书卷,看来是一座哲学图书馆的部分藏品,全然倾向享乐主义的著作,当为其拥有者的个人偏好使然。
很不幸,公开焚书并非现代暴行的产物。公元前四一一年,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著作便遭到查封,于雅典当众焚毁,因为其内容令当时的掌权者不快。公差们甚至对藏书者抄家,将私誊图书也一并罚没。
摘自H.L.皮纳《古典时期的图书世界》
启真馆2011年出版,近期加印上市
古典时期的图书世界
[荷兰]H.L.皮纳 著
康慨 译
作者用简练明快的语言,提纲挈领地概括了古希腊罗马世界里图书的产生、发展与变化的过程,以及读者范围和阅读习惯的演变,经典文献的传播过程,对了解西方文明史和图书史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本书配有五十幅精美人物和图书插图,并有详尽的注释。
皮纳(H. L. Pinner),荷兰历史学家,图书史专家,也是著名的版权专家,主编五卷本的《世界版权百科全书》(World Copyright: An Encyclopedia,A.W. Sijthoff, 莱顿,1953-1960)。此书问世后,立刻便被誉为知识产权领域内“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a monumental work),穷尽了本领域当时已知的一切信息。随后,他投入另一项巨大的工程,主编世界不公平竞争法律方面的百科全书,这套近三千页的大著,日后以《皮纳氏世界不公平竞争法》(Pinner's World Unfair Competition Law)之名重出,由此可见他受尊敬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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