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的恐惧——关于电影《鸟人》
本文原刊于《举目》73期。
文/艾溪
无穷无尽的长镜头,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人物,经过一个又一个尴尬、愤怒、无可奈何和冲突;剪不断、理还乱的勾连,这是一张网;缤纷、惶杂的鼓点,敲击在窄窄的走廊尽头,比人的脚步更加焦急,如同狂奔却没有出处的陈诉;内心另一个声音的诱惑和劝说——既是成功的过去,也是另一个自己,却使得主人公更加脆弱;飞翔在城市和人群上空,脱离了繁琐和卑微,无比轻盈,如飞鸟俯瞰这个世界的人,也许在那一刻获得了自由;凭借意念移动任何物品的超能力,往往只能在愤怒中毁坏……
2014年出品的电影Birdman《鸟人》(又译《飞鸟侠》),给人的印象非常特别,既清醒、深刻到令人感到切肤之痛,又轻盈自如到处处有神来之笔。化繁为简,举重若轻,成功地揉合了黑色幽默、超现实和心理探析等多角度的电影语言,讲述了一个并不算复杂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电影中的主人公雷根•汤姆森(Riggan Thomson),多年以前因出演《鸟人》三部曲而声名大噪。声名如日中天之时,他却认为《鸟人》过于哗众取宠,拒绝饰演《鸟人4》,从此再无佳作问世。
年过半百之际,已然过气的他倾尽全力,在百老汇上自编自导了一部舞台剧——改编自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此剧的上演,经历了无数磨难:经费拮据;男演员被灯砸头,向剧组索赔;作为助手的女儿萨米(Sam)从戒毒所出来不久,状态不稳;请来救场的好莱坞当红小生麦克•夏纳(Mike shiner),在舞台上颇具霸气和魅力,在现实生活中却乖戾、张扬,屡屡制造麻烦;《纽约时报》女剧评人蓄势待发,准备用毒舌毁掉这个剧目……
雷根殚精竭虑,试图在乱麻一般的生活里,完成自己的梦想,却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漩涡;在开幕演出上,最后一幕,雷根扮演一个开枪自杀的人。他没有用道具手枪,而是拿出了一把真枪……
可雷根并没有死。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在舞台上轰掉了自己的鼻子,可后来又离奇地爬出了病房阳台,消失无踪。
舞台剧大获成功,女剧评员称此为“无知的意外美德”(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这也是这部电影的另一个名字。
着墨最多之处
2015年2月2日,《鸟人》果然在第87届奥斯卡金像奖的9项提名中,得了4 个大奖:最佳导演奖 (best director),最佳影片奖(best picture),原创剧本奖(original screenplay )及最佳摄影奖(best cinematography),可谓是2015年奥斯卡的最大赢家。
墨西哥裔导演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 1963),在此片中的技巧运用,可谓日臻成熟。
导演过《21 克》和《巴别塔》的伊纳里多,一向注重挖掘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善于剖析、再现人彼此间的依赖和矛盾,并以圆熟的姿态,串联各个角色的故事,延展为独特的人间视像。
这部影片中,伊纳里多持续他的关怀角度,并创新性地运用了看似一镜到底的长镜头,使影片虽然讲述的是人内心情感的逼仄和纠缠,却有行云流水之感。长镜头和特写镜头中的演员,具有爆发力并收放自如的表演,使整个故事直入人心。故事中亦真亦幻的超现实情节,亦为营造冷幽默添砖加瓦。
这个故事因其丰富的元素,可以做多角度解读:破碎、难以把握的关系,大众的无厘头盲目追捧,艺术的尊严和骄矜……其中最醒目,显然也是导演着墨最多之处,大概在以下两个层面:
确认自我价值
雷根对女儿愤怒地说“(这部剧)是为我!为我自己!”女儿毫不留情地回击:“你只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你承认吧,你什么都不是!”
雷根始终处于矛盾中——他认为 《鸟人》过于肤浅,却极为享受成功所带来的注目和价值感。这矛盾时刻纠缠着他,使他时而自我怀疑,时而骄傲。
他有更高的目标,渴望在百老汇舞台上重塑自己的价值,挽救事业的低潮,抚平家庭破裂所带来的创伤。他竭尽全力,希望得到好评。预演时意外的出糗,在YouTube 上曝光,反而使得此剧尚未正式上演,即获得观众热追。然而,雷根仍旧恐惧毒舌剧评员给出毁灭性评论……这些一再让他感到心力交瘁、不堪重负。
剧中不断怀疑自己演艺事业的莱斯丽感叹:
“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成为百老汇演员。今天我在这儿了,却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我一直等待别人说:‘你可以!’”
直到雷根安慰她:“你很美,很有才能,我们很高兴有你。”她才感到平静。
其实雷根同她一样,也需要不断确认人们欢迎他。
你一点也不重要!你什么都不是!这是每个人内心真实的恐惧。人因为恐惧,竭力证明自己值得爱,值得关注。有的人拼命追求财富和地位,用物质表明“我有价值”。也有人忙于做善事,期望成为“好人”,在道德上高人一等。有人在教会忙碌,以敬虔形象示人……
这些人都可能是被极度的不安全感所驱使,盼望以行为获得价值感 。
葛雷格•博德在《亲眼见神》一书中说:
“如果我们不在与创造者美好的依赖关系中去寻找生命,我们就必须在我们的作为、我们的外表,以及我们凭己力所能获得的事物当中去寻找生命。这……绝对无法使人完全满足,所以我们有种挥之不去的空虚感和羞耻感……”
人内心深处明白,价值感来源于被爱的程度。只是人总以为凭著物质、某种行为和形象,才能够得到爱或者配得爱。这是现实世界所提供的解答。
胜过爱的焦虑
电影中也时常谈论,爱到底是什么。比如雷根的前妻抱怨他:“你从来都分不清‘欣赏’(admiration)和‘爱’(love)。”
雷根爱他的女儿,却对她的毒瘾,以及她和与麦克的关系无能为力;他爱她的妻子,两人却处于分居状态……
电影里的人物,爱得残缺不全。同时,他们饥渴地寻求关注,以期填补内心的空缺。有人说,现代社会充满了自恋和怀疑,人们过于关注自己。
社交网络扩大了自我可以达到的疆界,使得无论美食还是自拍,都成为公众行为。如Facebook 和微信,给了每个普通人舞台——这个舞台也是我们在心里为自己所设置的,设想着众人围坐观看。我们急切渴望着他们在落幕的那刻起身鼓掌,这样我们才能感受到被爱。
可惜的是,在极度渴求受关注中的人们,实在无暇再去关注别人。
这一困局,在电影中被黑色幽默所化解。因为没有解答,因此不必深究。不如在即将进入死胡同之前的一秒,飞翔吧——哪怕只是幻想!
这使得《鸟人》具有后现代的自嘲和解构——它具备了两重功能,摆出问题的艰涩,而后告诉我们最好的姿态是付诸一笑。
影片也在无意识中谈到了“绝对的爱”,也就是无条件的爱。有了无条件的爱,人无需假装,无需充满焦虑地攫取成功,无需按照行为不断判定自己的价值,也不会因持续受挫而怀疑“我是谁,我算什么”。
自恋而又有限的人,不可能提供这“绝对的爱”。这爱只有上帝才能给予,因为这爱包含着完全的接纳。
《亲眼见神》如此剖析:
“不管人们借着改变外在获得了什么样的价值,都到达不了他们的灵魂,而他们的灵魂深知这一点。不管他们从别人那里可能得到什么肯定,包括他们认为自己从上帝那里获得的肯定,都抵达不了他们内心最深处,因为他们知道这种肯定, 以及他们赋予的肯定的价值,若没有他们特定的行为,都将不复存在。他们骗得了所有人,却无法欺骗自己内心的感受,因为他们从未经历过无条件的爱与接纳。”
圣经讲到:“上帝已在爱子(基督)里接纳了我们。”(《弗》1:6)。掌管天地万物的上帝,已然按照我们残缺的本相接纳了我们。这接纳是永久的。感受到被接纳的人,会建立健全的个人形象,不会过度追求外在标准,甚而焦虑,也不会因为补偿心理而滋生优越感。
虽然耶稣提供这无条件的爱,但仍有许多人陷在自己的角落中,为破碎的关系愁苦,为自己的价值而惶惑,为成功之后的下一个成功而焦虑。
那来自生命最深处、断了根的无力感,驱使著雷根心力交瘁,也驱使着我们每个人奔波劳苦。我们为了赢得关注,费尽心机,并不断受挫。我们也因不知如何继续赢得关注而不安。这个世界因为价值焦虑,而催生了诸多的烦恼。却不知道,回归爱的根源,是简单、长久而又美好的选择。
作者艾溪,现居加拿大温哥华,现为电气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