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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福音教会的“轻信主义”(吕居)

2017-09-14 吕居 OC举目

本文原刊于《举目》官网2017.09.14

 

当代福音主义代表人物葛培理(Billy Graham)一生都从事奋兴布道,在美国几乎是家喻户晓的福音主义领袖人物。葛培理晚年反思自己一生走过的道路、使用的方法,坦率承认今日的福音派教会充斥着“轻信主义”文化(the culture of easy-believism)。2013年10月,葛培理在接受《今日基督教》(Christianity Today)杂志的采访时,说: 


在我临近95周岁生日之际,我心里有个负担,就是要写一本书,专门谈论肆虐犯滥的“轻信主义”(easy believism)。这种盛行于今日的思潮,认为只要相信上帝,并积极行善,就一定能进天国……撒但狡猾地误导人,在人的耳边低声诱惑,让人以为相信耶稣基督并不需要生命的更新转变……你不作任何牺牲,就可以拥有基督。这是撒但的欺骗(注1)。


 

葛培理的这一担忧,印证了旧约学者华德•凯瑟(Walter Kaiser)在12年前就注意到的现象:

 

有一个很明显的现象,就是(现今)世界各地的基督教会都很不健康。她被折磨得憔悴,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讲,是因为她被喂了“垃圾食品”(junk food)……与此同时,因着缺乏上帝纯正话语的公开供应,我们正经历着全世界范围的属灵饥荒(参《摩》8:11),在世界各处的教会里面失控、肆虐(注2)。 


无论是葛培理所谓的“轻信主义”,还是凯瑟所指出的教会被“垃圾文化”催肥的现象,都点出西方福音教会所面临的可持续性危机(crisis of sustainability)。现今西方的福音派教会,明显后继乏力,在福音拓展方面乏善可陈,在世俗文化面前节节败退,很难承载基督信仰的持续复兴。

 

后基督教地区(post-Christendom)缺乏持久复兴及文化再造能力,这是当今世界面临的一个巨大难题。如果这一难题找不着解决之道,那么人类文明前景堪忧。而北美的华人教会,也处在这样一种潮流之中,无力成为中流砥柱。西方福音主义信仰的这些先天缺陷,也正在向东方和南方“主体世界”(The Majority World)的福音教会蔓延。

 

四大偏差



具体而言,西方福音教会的偏差,大致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1,第一方面,正如凯瑟所指出的,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教会文化,在近代以来越来越呈现速食主义特点。这种属灵的速食文化,迅速催肥了西方福音派基督徒的属灵体型,让他们觉得形象高大,自我感觉良好。其实,按照圣经的标准,他们其实缺乏系统的教导、扎实的操练,不过是一种病态的属灵肥胖。就像老底迦教会一样,自以为“……富足,已经发了财,一样都不缺”;却不知道自己是“那困苦、可怜、贫穷、瞎眼、赤身的”(参《启》3:17)。

 

2,第二方面,是信仰中弥漫的主观主义和个体主义。此类信仰所关注的重心,并不是真正的圣经教导,或耶稣的历史真实性,而是主观的信仰体验,诸如方言、颤抖、发热、平安的感觉等等。信仰确实能够产生这类心理体验,但这类主观心理体验无法支撑起持久而彻底的生命更新。

 

这种取向,导致西方福音派信仰根基浅薄,后继乏力。而且,此类体验往往具有个体色彩,并非全体信徒的普遍经历。注重此类信仰经历,往往削弱教会的释经权威,从而把群体性的信仰,局囿在个体直觉体验的范围之内。


 

3,第三方面,是对荣耀神学、成功神学的热衷。上述第一、第二方面的偏差,导致信徒忽略圣经里十字架的核心信息,追求功利主义的成功神学。信徒把信仰当作阿拉丁的神灯,被世俗现实一叶障目,看不见神的伟大救赎计划,也看不见自己及教会在上帝救赎计划中的使命。

 

4,第四方面,乃是对恩典的误解与误用。新教的核心教义乃是因信称义,更具体地表述乃是“因信藉着恩典称义”(by grace alone through faith alone)。称义是基督里白白的恩典,不是因行为而得的义,乃是因信耶稣而有的义。这是圣经的教导,也是宗教改革时期,马丁•路德等改教者的伟大发现与一贯坚持。


不平衡的唯恩典论,会导致信徒忽略人的主动性及能动性,产生错觉,认为可以躺在恩典的保险单上无所事事,可以殆于履行日常责任,成为靠恩典、吃福利的属灵懒汉。

 

“因信藉恩典称义”是谈救恩的根本问题——人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解决这一生命的根本问题,唯有道成肉身的上帝经过十字架的痛苦、羞辱、死亡与复活,才能成为我们得蒙救赎的切实保障。

 

基督的救恩为得救的人提供了救赎的坚实保障,并不意味着得救后的信徒可以在这张保单上睡懒觉。真正得救的人,乃是领受使命的人,乃是无所不用其极、尽心事奉主的人,乃是忘记背后、向着标杆直跑的人,而非躺在救恩上无所事事、浪费生命的人。

 

当然,因为基督的恩典与救赎,得救的人可以真正地安歇与休息,因为确知上帝在用祂的全能托住万有,不需要我们背负自我与他人的救赎重担。因信藉恩典称义之后的勤奋劳作,是回报主恩的劳作,是喜乐的劳作,是没有负担的轻省劳作,是忘我、无忧的劳作,是归荣耀给上帝的劳作,是没有自我矜夸的劳作。

 

历史根源



福音教会的这种“轻信主义”,其历史根源大致可以追溯到19世纪的美国奋兴家查理斯•芬尼(Charles Finney 1792-1875)。芬尼被称为福音奋兴主义之父(注3)。他发明了福音布道的许多技巧,诸如“悔改座位”(anxious bench)、“呼召到台前”(altar call),以及对情绪的激发、当场做决志祷告等等。其中许多技巧,至今仍沿用。


 

芬尼相信,一个罪人悔改,通常需要通过举手、站立、到台前、跪下等各种代表意志决定的行动,才可以完成。因为他相信,当罪人行动时,圣灵也在这人的里面行动。“一个公开的意志决定,可以等同于内在生命瞬间悔改的奇妙神迹”(注4)。

 

芬尼“决志主义”(decisionalism)模式的实现,常常需要通过一些人为的设计、引导,比如诗歌、乐器的选择,传道者的语辞、音高等等,都经过精心的设计,目的是引导听众的情绪,催化至高潮的那一刻进行呼召,引导听众做决志祷告。而其讲道信息,未必注重圣经教导的准确性和整全性,也往往不是诉诸听众的悟性与理解力,而是侧重催化听众的情绪,激发听众的意志,从而达到让听众当场决志的目的。

 

其实,芬尼并非发明奋兴布道方式的人。在他之前,爱德华兹(Jonathan Edwards 1703-1758)、卫斯理(John Wesley 1703-1791)、怀特菲(George Whitefield 1714-1770),都使用过这种方法。只是芬尼对奋兴布道作了有意识的设计和改进,使之成为近代福音扩展的重要方式。

 

当代许多福音布道者沿用了这种布道方式,例如穆迪(D. L. Moody 1837-1899),孙迪(Billy Sunday 1862-1935),以及如葛培理(Billy Graham),及其儿子葛福临(Franklin Graham)等等。在华人教会界最著名的奋兴布道家,当属宋尚节博士。当今北美的华人教会,在很大程度上承袭了这种奋兴布道传统。



效果如何


无论是普通基督徒,或是牧者,对奋兴布道会的有效性大概都深有体会。笔者就是在1987年,听了一段时间的福音广播,而后在葛培理带领的“抉择时间”(Hour of Decision)节目中决志信主的。当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在我牧会的15年中,教会基本每年举办两次布道会,请巡回北美的多位知名讲员带领布道会。这样的布道会,是教会福音拓展常用且有效的方式。

 

然而,如果没有地方教会的密切配合,单纯的奋兴布道会难以收到持久的效果。在1990年PBS(美国公共电视网,编注)的访谈中,葛培理坦率地承认,那些回应呼召、走到台前的人中,大约只有25%最终成为基督徒。

 

根据近年来学者的跟踪调查,发现在布道会中决志的人,其中大约只有6%,在随后的一年中,行为有所改变。有学者在葛培理布道团到访多伦多地区6个月后,对当地教会的会员变化情况作正式追踪调查,发现8161位走到台前“决志信主”的人中,有75%原本就经常参加教会聚会。这8千多位决志者中,最后真正加入教会、成为会员的,共有102位,占总人数的1.2%(注5)。由此可见,如果从教会增长的角度来看,奋兴布道会的长期效果并不理想。

 

渗透教会


毋庸讳言,奋兴布道会模式蕴含了“轻信主义”的许多特色。这种轻信主义的思维模式与信仰特征,已经渗透到华人教会的方方面面。试举几例:

 

1,对慕道友特别感兴趣。教会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资源,向慕道友传福音,对他们非常友好,接他们来教会,请他们参加聚会及各种派对,邀请他们参加名讲员的布道会……如果慕道友在布道会上决志信主,大家就会非常高兴,非常有成就感。

 

然后,就鼓励刚决志的慕道友受洗(有些教会在决志的现场,就会为慕道友施洗)。慕道友受洗、成为教会会员之后,教会对他的整个节目程式就算走完了。大家对他的兴趣与关心,通常会直线下降——新信徒受洗后从池子里出来,就好像海里的鱼被捞了上来,而大家继续关注的,是那些还在海里游弋、没有被捕捞上来的“鱼”。

 

然而,这是圣经的教导吗?主耶稣在《马太福音》28章18-20节(和合本)所颁布的大使命,“使万民作我的门徒……”传福音、施洗,只是开始,培训门徒的关键步骤,乃是“凡我所吩咐的,你们都要谨守遵行”(《申》23:13)。

 

福音派教会偏重于吸引人决志、受洗、入会,看重教会的增长,这些都可以看作是福音派教会的优点。然而,如果不注重对新信徒的教导、栽培,那么,这种单纯追求数量增长的属灵“政绩工程”很可能就会演变成质量欠佳的“豆腐渣工程”。



2,福音教会的“轻信主义”,还表现在相信“决志”或“受洗”等仪式的奇特力量。例如,认为信徒决志之后,或者受浸后从水里上来,就是一个完全不同、已经成圣的人。基督徒也常做这样的见证,就是信主之前是败坏不堪、无恶不作的坏人,一朝决志,罪行立刻消失,整个人成为天使,头上顶着圣人的光环。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未必是真实的。成长、成圣,需要漫长的时日。这种180度的即刻转变,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例如上帝特别施恩,是可能的,但大部分基督徒生命的转变,是一个起伏、漫长,进进退退,高高低低的艰苦过程。

 

“轻信主义”的后果,乃是教会里面出现虚伪、掩盖,法利赛人众多。而且这些“法利赛人”失去了真实面对问题的机会,因为许多福音派信徒认为,已经受洗的基督徒不应该有问题,有问题就是羞辱主的名。这种掩盖与矫饰,使得福音派信徒的生命很难深入地生长。

 

3,“轻信主义”的后果,还表现在传福音时,会不知不觉地藉助浮夸、跃进、宣传等带有欺骗性的方式。有些信徒传福音心切,编造某某牧师是哪位元帅的儿子,某某弟兄是哪位总理的秘书,某某太空人也是基督徒,某某基督徒作家以前是中共高官等等令人啼笑皆非的“见证”。如果谎言能佐证真理,上帝早就把传福音的任务交给魔鬼、交给假先知了。

 

“轻信主义”认为,只要把情绪催化到决志,就能为天国赢得灵魂,所以把歌星、球星、影星请上讲台,在见证里加上耸人听闻的戏剧性元素……却不追求真理完整、系统的教导,以及生命从里到外彻底的更新。

 

“轻信主义”是侵蚀福音派教会五脏六腑的严重疾病,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教会很难健康。


注:

1. Q&A: Billy Graham's Warning Against an Epidemic of ‘Easy Believism’, Interview with Christianity Today, October 15, 2013.

2. Walter C. Kaiser Jr. Toward An Exegetical Theology (Baker Books, Grand Rapids: Michigan, 1981), p.7

3. Barry Hankins, The Second Great Awakening and the Transcendentalists, (Westport,  CT: Greenwood Press, 2004), p. 137

4. Ian Murray, Revival and Revivalism: The Making and Marring of American Evangelism, 1750-1858 (Carlisle, Pennsylvania: Banner of Truth, 1994), p.250

5. William G. McLoughlin, Modern Revivalism: Charles Grandison Finney to Billy Graham (Wipf& Stock Publishers, Eugene: Oregon, 2004),p.516-17

 

作者来自江苏,毕业于美国西敏神学院。目前在哥伦比亚国际大学(Columbia International University)教授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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