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展丨小乙:小意和大意旅行记
小意和大意
旅行记
文/小乙
小乙,本名钟志勇,洛带客家人。201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作品》《湘江文艺》《中国校园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出版小说集《一半阴影一半明亮》。
(原载《中国校园文学》2023年5月少年号)
01
我在保瑞光伏大道上奔驰。
路的两边是无垠的田野。夕阳从挡风玻璃斜射进来,带着梦的质感,照亮大半个车厢。于是,我有了一种诗意的感觉:时间的水流啊,把我冲向某个未知之地吧。
事实上,我的目标很明确。我要穿过云南、西藏、青海,到达兰州的东方红广场。我是绕着道儿,尽可能选择光伏线路走。如此一来,我可以一边奔跑,一边充电。只要我不熄火,光伏系统就不会核算我消耗的电量。要知道,我绑定的支付卡早已作废。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在规定的时间完成主人交办的任务。
四年前,主人在西南国际汽贸城选购智能车。我极尽所能地卖弄风情。我是新概念创意越野车,没有方向盘、手动刹车设备,也没有主副驾和后排座的传统设计。取而代之的,是咖啡桌加几张矮背椅,金塑复合材质,积木式组合。我向主人演示,如何把咖啡桌改拼成小床,又将两张矮背椅重组为床头柜。
主人患有腿疾,柱着拐杖。但他眼神清澈,铜色肌肤透出光泽。销售员比画手势,夸耀着我的智能优势。我倍受鼓励,接着打造出迷你型餐厅、棋牌室和书房。Loft风格,极简主义的精妙呈现。
主人问,能设计出卫生间吗?销售员说,超出预设程式,但可以试试,毕竟是N3C嘛(New concept creative Car),学习能力超强。
我当然不能辜负这份美赞,马上联接公网的国标3D模型库,调出马桶套件,一门心思地琢磨起来。一分钟后,咖啡桌的积木件开始滑动、转向、换位……噢,遗憾,我失败了!桌子的原生构架,决定了无论怎样变形,都呈现不出马桶的流线型曲面。
主人撇撇嘴,摆弄着拐杖,朝左面展区走去。
我心有不甘,再次到库里学习,很快有了新的理解……
过了一会儿,主人调头,又往右展区走过去。我马上闪亮前灯。主人侧头打量我,眼睛一下瞪成灯泡。这一次,我模拟出景区移动式的单人卫生间。四块矮板围成。我的神来之笔是利用积木间的色差,在门板拼出WC的字样。主人啧啧称赞。销售员逗趣道,这卫生间跟清水房一样,还没来得及配置设施呢。
就这样,主人领认了我。
路上,主人告诉我,他是作家,以前出版的畅销书销量超过两百万册。不过,他已灵感枯竭多年,这才决定四处游历,找回写作状态……哎,回头说现在吧。再过十公里,我将驶出保瑞大道,沿曲江路,进入滇藏高速。可我收到交通新讯:曲江中路出现坍塌,引发车祸,拥堵严重。
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
即便事故现场很快清理,坍塌路段也会成为车流瓶颈,短时间内难以疏解。最要命的是,曲江路没法充电,我又不能熄火,电量根本撑不到下一站。我被迫改走曲江外环路,电量依旧吃紧,但我只能赌一把。
02
外环路起起伏伏,我如同一叶扁舟,在河浪里垂荡。不过,想到主人赋予我的使命,我又充满孤勇前行的力量。
主人行走不方便,但身体硬朗,元气足。跟随他的第一年,我们去过三十多个城市,近百个小镇和山村。可主人静不下心,每次都走马观花,来去匆忙。我明白,主人太急于找回写作状态。一旦稍有灵感,他马上在手提电脑上啪啪啪地敲出文字。那段时间,主人写了不少作品,但涂涂改改,没一篇成型。每每如此,他就命令我飙车。疾风灌进来,卷走他的渲泄声。我试着安抚他的情绪,说,主人,简阳天气不错,要不在那里待几天吧;主人,东山在举办桃花节呢……
主人从不搭理我。听烦了,还关掉我的语音。他说,我需要安静的思考和观察,你的任务是闭嘴。
我学会了沉默。
那天晚上,主人从洛带古镇的羊肉汤馆出来,微醺着,心情不错。上车,他打开车载视频看。快到旅馆时,发现电脑落在餐店里,那里面有他全部的稿件。我们调头回去,经过三岔口,有辆摩托车横空闯入车道。一秒间,我撞向了右前方的界桩柱上。主人当场晕过去。
抱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儿,我必须集中注意力了。
我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从主路拐进左岔道,沿曲江岸边驶去。江水在暗夜里扑腾,发出阵阵浪涛声,拍打着我的网络神经。等回过神,我正顺着一段减速坡道,驶进地下停车场。很快,传来脚步声,像幽灵踱步。幽灵上车,胡乱翻腾一会儿,向我发出指令:驶往西南方向的充电站。导航显示8.6公里的距离。我倏忽明白,是黑客入侵了我。
离开停车位,右转前行。我无法左右。
行至岔口,我没动作了。待在原地,那是一种找不到北的状态。左右环顾,两边都有标识,指向不同的出口。莫非幽灵在考量走哪一边的运势更好?深夜的停车场,静得跟闹鬼一样。一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幽灵戳开电子屏,读取系统日志。记录显示,无任何故障。查询行驶数据,一切正常。唯有状态栏提示:等待驶出当前点位。
我有点发懵。
幽灵同样疑惑,点击导航地图,依旧无异常。他下车,观察轮胎、底盘。这时,我在地图上捕捉到了一个“点”!我的神经剧烈波动,我尝试给出右转指令。
天啊,我居然行进了。
没错,事实证明了我的推断。所有的导航系统,都不会规划停车场的内部线路。正如现在,我的置身之处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点”。无论我被操控,还是自主驾驶,要想走出这个“点”,都只能由我作出实时分析和判断,谁都没法代替。
幽灵注意到我的“异常”,退到右转通道,举起控制器对准我。显然,他想阻止我的行为。我马上冲过去,吓得他慌乱躲避。我步步为营,将他逼到出口,幽灵顺道逃离。我跟紧而追。驶出停车场,我不自主地慢了下来。我试着提速,无效;刹车,无效。
没错,离开停车场,控制权再次交回给幽灵。
我朝着充电站行进,无法左右。我一个劲儿地想,还有什么情况可以摆脱控制呢?百思不解。不知什么时候,电量预警,我的眼前开始发黑,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03
我的意识在缓慢恢复。电能在身体里流动,畅快惬意。我的思绪开始游移,时间恍若回到两年前。
出车祸那天,主人深夜苏醒,看着并无大碍。可他长久地望着窗外出神。半晌问,发生了什么?
呃,主人,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你和我……
我?主人打断道,我是谁?
我是谁?我条件反射地向大脑输入这三个字。没想到,如此简单的问题,在记忆库里却找不到匹配的答案。于是,连接百度引擎,搜索结果,我选择了相似度较高的条目,说,主人,苏格拉底认为要认识您是谁,首先要对自己审察,再通过环境,定义自己……
主人一下子拉大嗓门,我是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在心里狂抓,无言以对。发动机的热风漫进车厢,我仿佛被水淹没。主人冷静下来,揉着太阳穴说,走吧。
主人,请设定行程。
主人把下巴支在拐杖上,我不知道去哪里。回家吧,我有家吗?
主人有家,在都江堰柳街镇,那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老瓦房。到目的地,主人下车,我打开远灯替他照明。进屋前,主人冲我挥一挥手。
在停车区泊好车,我始终安静不下来。我担心主人明早醒来,会忘记发生的一切。我正琢磨着往后跟主人如何沟通,他又回来了。
我无法确定那是我的家。主人说,换个地方吧。
主人,请设定行程。
我不知道去哪里!主人一跺拐杖。
我看看窗外。一个女人,抱着熟睡的孩子,哼着歌拐进对面的巷子。一束月光跟随着她。我说,主人,我变个戏法,把桌椅改成床,你歇息一宿吧。
这一次,主人没有发火,他欣然同意。主人很安恬地睡了一夜。他说,这才是他真正的家,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原初的连接。
那两天,我带主人在周边逛荡,都是热闹的市井之地。可主人每次望着车来人往,猛摇头,说,我无法确定来这里的意义。
主人的失忆让我无所适从。
幸好,主人忘掉过往的经历,车祸以后发生的事情却能记住,连同他的文学知识和生活技能。正如他忘记光顾过的任何一家餐店,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什么地方,而且懂得如何用手机刷脸付费。主人甚至在脑袋隐隐作痛的时候,跑到医院就诊。回来他说,他患上逆行性失忆症了。医生描述的症状,跟我的理解完全一致。
主人咕嘀,我想找回记忆。
这句话,让我脑洞大开。我驶向主人去过的洛带镇。主人又说,我无法确定来这里的意义。我说,这里的客家姑娘们,唱山歌,声音像玻璃珠子碰撞,脆响脆响呢。
主人听着,额头亮了。其实,那句子是主人以前朗诵过的,我无非从记忆库里提出来,鹦鹉学舌罢了。主人归来,已是傍晚。他头仰靠在沙发上,十分惬意地说,我怎么称呼你呢?
我是新概念创意越野车。
主人哦一声,那我叫你小意吧。今天选的地方,我很满意。
谢谢您,主人。
主人的手在拐杖上弹琴一样弹了几下,你叫小意,那我就叫大意吧。你看,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难道不大意吗?
思忖间,一串电流袭过来,拉回了我的记忆。现在,我电量满满,思维清晰。但我的启动灯闪动几下,没反应了。我再次听到幽灵的声音,居然赖了一屁股账,难怪点不燃火?
我偷着乐。
过了一会儿,我被彻底激活,蓄势发待的状态。可以肯定,幽灵给我补足能量,还付清了欠费。我再次收到指令:驶向绿汁坡山。
我的情绪转而跌至冰点。
04
城市在晨曦中渐渐露出森严的内核,深蓝色的楼宇俯视人间。穿梭其间,持续变换的景象,以每秒一百帧的速度飞入我的视线,再转化为比特流,涌进大脑分析区。是的,奔跑于我,每分每刻都是思维的超新星爆炸。可现在,仿佛身体是别人的,我体验不到任何刺激和快感。倒是想到任务搁浅,我无比焦虑。
主人失忆后,我带着他走遍曾经旅行过的所有地方。出发前,我会读取主人诵念过的那些语句:青茂沟有金龙湖滋养风物,金龙是盘旋于头脑久久不散的影像;灵秀仰天窝,照见你的华丽烟云。你的行走,就是寥廓江天里的彩虹……这些句子,笃定勾起主人的旅行兴趣。每次游历回来,他总要夸我懂他的心思。
那会儿,主人停止了写作。他并没有忘记文学知识,但他丢失了个人情景记忆,就像主人还喝羊肉汤,但他忘记了曾经对它的喜爱。他需要重新培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对世间万物的情感。
于是,主人的时光一下子慢了下来。
夜晚,主人以车为家,伏在书桌前看书。遇到精彩字段,他反复咂品。我经常拾点牙慧,跟着念出声:小草啊,你的足步虽小,但是你拥有足下的土地;我的存在,对我是一个永久的奇迹,这就是生活。
主人不时纠正我的发音和节奏,给我讲解语义。一来二往,聊天成为我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事。慢慢地,我体味到了人类语言的丰润,文学表达的魅力。记得有一次,回忆跟主人相处的日子,我说,主人,您遇到创作瓶颈期。于是选择我作为陪护,一路寻找写作状态。
“陪护”改为“陪伴”。主人笑道,那样才表达准确,说出了情感。
情感?主人对我有情感了?我不动声色,接着说,是您带着我,踏上寻找写作灵感的征途。
不,是旅程。他又补充说,以后称呼我,不用“您”,用“你”就行。
噢!你最远抵达过西昌,听彝族人唱歌,纯朴的声音可以打碎石头,穿越苍凉的空气。
不不不,应该是打动石头,穿越……主人略加思索,穿越寂静的时间。噢!太美妙的句子了。
你去过最多的是二线城市,停留最久的是小镇。在钢筋水泥的森林和充满梦幻色彩的古楼间,寻找心灵的栖息之地。
主人拍掌叫好。
我的心情曲线陡然上升,声音更加响亮,带着金属般的余韵,主人,这就是我陪护……不,是我陪伴你走过的全部旅程。你平日很少跟我说话,我的声音更没有打碎……打动过你。
良久,主人努一努眼皮,说,无法确定你说的是否属实。
我们同时笑出声,像两团快乐的雾气。
……
隆冬那天,主人跑西岭山赏雪景。他沉醉于皑皑白雪,乐不思归。到山顶,雪陡然下大。我们匆忙回走。夜里,主人头晕,高烧不退。我送他到医院。一诊断,主人脑里有肿瘤,需要尽快做手术,费用不菲,三十多万。主人早已没这个支付能力,只好硬撑着。每次听到他的呻吟,我整个身体跟着一颤一颤地抖动。
待主人症状稍缓解,我带他回到国际汽贸城。在二手车市场,我停下说,主人,卖掉我吧。主人不语。我又说,主人,很高兴陪伴你走过万水千山。可你的创作计划没完成,你必须拥有健康的……
话音未落,主人嚷道,离开这里。
不久,主人再次犯病。迷糊中,他问我,小意,确定我有家吗?我说,主人,就待在车里吧。主人喘着粗气,我打算卖掉我的家。
一个半月后,主人托中介,以跳楼价二十三万成功出售了那间旧瓦房。手术花掉主人几乎所有积蓄。再次出发,我带主人到羊肉汤馆。他命令我转向到洗车场。又说,以后不要有离开我的想法。
我重复了一遍主人的话。
可现在,我们分开很久了。驶达绿汁坡,我看见五六辆智能越野车停在那里。幽灵将头探出车窗,不知向谁炫耀地说,这是N3C,不出意外,它会让你们输掉底裤。
05
绿汁坡的山路崎岖,像扭来扭去的水腰蛇。这里每天都有越野拉力赛。一路引擎咆哮,黄沙滚滚,我们相互挤兑,野性被彻底激发出来。好几次,我遇到哈弗、普拉多弯道抢位,险些追尾。好在安全警示灯一闪之间,我及时调整方向,漂移性地避开了。这给了我一点儿启示,但暂时无法验证自个的猜测。我耐心等待时机。
其实,我们只是棋子。幕后的操盘手,是跟幽灵一样的黑客们。这群人无视我们的安危。正如昨天,我紧追一辆福特,夺冠在望。另一辆蔚来ECX落下我们一圈距离,刚巧与我并行而驰。它不断虚碰我,挑畔我的忍耐极限。我断定,蔚来和福特是一伙儿的,它故意违规,拉我下水出局。无所谓吧,反正幽灵在远控,我压根体验不到这种竞技交锋的快感。我只是看见自己爆发性地提速,跟蔚来拉开一小段距离。接着上陡坡,我啸叫直冲,离福特又近了些。这时,偏遇弯道,我被迫减速,蔚来竟然直直朝我撞来。
快加速!我的神经绷紧。可我无法左右,我只是在旁观自己。凭经验,我知道来不及闪避了。就在相距一米远时,警示灯再次点亮。那一瞬间,我想起了什么,尝试刹车。成功了!尽管这是我故意选择的错误行为。只听“嘭”的一声,我被撞出赛道,朝山坡跌落。我仿佛被拽入某个旋涡。视觉范围的景象,一如急遽摇曳的湖中倒影。几乎同时,安全气囊、EBD制动力分配、ABS防抱死制动陆续启用。一个侧翻,空气悬挂短暂稳住车身,我马上调整方向,努力保持平衡。
警示灯仍然闪烁。
我愣了半秒,继续矫正车位,歪斜着身子朝山底滑行。
没错,我暂时摆脱了幽灵的操控,自行其是。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一旦遇到安全紧急状态,控制权将无条件交还我处理,直到危险消除。我大脑飞速运转,马上作出另一个决定:重启系统,关闭云端数据,防止幽灵重新控制;断掉WIFI和蓝牙,杜绝CANBus总线入侵。
很快,设置大功告成。我终于彻底摆脱控制。只是失去外网连接,我跟普通车无异,甚至连导航数据也无法同步更新。不过,我的记忆库里存储着大量本地数据。我记得自己必须沿着光伏路,尽快驶向目标地。
不问也知道,主人早就等急了。
主人手术后,不再远足。他天天待在车里写稿,累了就跟我聊天,让我一遍遍回忆他患病前的往事。主人听得很认真,喜欢追问细节。比如,提及那场车祸,他问,当时是你判断失误吧?我说,不,智能系统预测,如果直冲过去,摩托车师傅会丧命;而撞向界桩,你只是受点轻伤罢了。可我忽略了你没系安全带。准确地说,是安全带扣在插鞘里,没套在你身上,这是我难以检测到的。
你有四双内眼,可以无死角监测。
不。我语塞道,只有半秒的处置时间,来不及观察。
哦……对了,你说我的手提电脑落在餐店里了,找到了吗?
第二天找到了。可那时你失忆了,无法向老板证明电脑是你的。
短暂沉默。月光透过车窗,在书桌上映出一道狭长的白影。主人清一清嗓子,我无法确定你说的是否属实,但我需要这些细节。我在写我和你的故事。
我心里顿时炸出一朵小花儿来。
初夏,主人的新作《小意和大意旅行记》完结。我以为主人可以歇一口气了,可新的烦恼又来了。出版界早已忘记这位过气的作家,主人不得不四处奔波,寻求出版。每个编辑都看好这个故事,可主人的市场影响力不够,只能自费。在一次次投稿的等待和煎熬中,主人越来越憔悴,胡碴乱得像卷铁丝。翌年春末,主人对我说,小意,现在,我供养自己都很困难了。
我嗯一声,不知如何回应。
主人抚摸着车门把手,我可能要卖掉你了。
从那一刻起,我没跟主人说过一句话。
月底,主人带我回老家国际汽贸城。在二手车回收市场兜转,主人跟当年的销售员一样,不停地向收购老板夸赞我的智商,表扬我如何善解人意。不同于出售旧瓦房,主人开出价格,寸步不让。
在主人眼里,我只是商品罢了。我难过,同时愤怒。下午,主人继续推销我。路过汽博会现场,他被什么吸引,挤进去看热闹。我一不做二不休,趁机逃离现场。沿着南桥河,往上游驶去。水浪奔腾,我有一头栽进河里的冲动,但终究作罢。看着阳光一毫米一毫米地从我身上移走,我又回去了。主人正坐在展台的月光下发呆,静默得像木雕。看见我,他颤声说,小意,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第二天,我被出售了。主人告别时,眼里掠过碎光。我多少有点儿欣慰——主人对我是有情感的。
店老板将我搁置在阳光照不到的破仓库里。麻雀飞进来,在我头上拉屎。过了几日,我被高压水枪冲洗,接着刮漆、喷漆,内膛翻弄。
我无声地承受着命运的摆弄。
我再次亮相展区,鲜有人问津。偶尔遇到客户光顾,店老板跟主人一样,一个劲儿地吹捧我。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落。一晃两月,主人突然联系店老板。原来,那天主人在汽博会看到征集智能车生活故事的大赛消息,头奖三十万。活动即将结束,他赶在截稿前寄出作品。前些日子,主人收到入围通知。最后环节是投票评奖,地点设在兰州东方红广场。现场,主人的作品受到极大关注,但有评委和特邀嘉宾质疑它的真实性。主人患上失忆症,经不起往事的反复追问,难以说服对方。主人远程对我说,明晚公布获奖名单,我临时租用了你,你的新主人答应了。希望你能提前赶过来。
其实,店老板对主人的请求并不热心。我向他求助途中电能消耗的事,他说,这不归我管,你爱去不去。
没时间磨嘴皮子了。我像出膛的子弹,急速出发。日暮的光影,云层流转,太阳无声地沉入地平线,月亮缓慢升起。
06
依赖导航记忆数据,我穿越云南、西藏、青海,终于来到东方红广场。放眼望去,随处可见五颜六色的人群涌动。午后的阳光,连同嬉闹声漫过来,温暖而舒适。恢复网络连接,向主人发出定位信息。
很快,他从东侧走来。
那一刻,细碎的往事在我脑里浮现,像晃过的影片花絮。主人静静打量我一会儿,眼睑颤两下。上车,他说,我的作品最终被认定为虚构,取消了评奖资格。
抱歉。我说。
迟到两天,我等待主人责问。可他什么也没说。返程的路上,持久沉默,仿佛彼此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经过充电站,主人给我补满能量,亲自洗拭我的身体。他几次躬腰,仔细观察我的“皮肤”,不时微蹙眉头。
回到汽贸城,我再也忍不住了,主人,你生气了吗?
主人摇头,我一直在等你。你肯定遇到了麻烦,但我坚信你会来。不等我接话,他走到柜台前,跟店老板交谈很久,主人的手一直在摩挲拐杖,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语句。我设想着种种可能,心情曲线突跳。主人又走过来,嗫嚅着嘴,像是有话要说。我耐心等待。主人却坐在了石阶上。我脱口道,主人,不要离开我,好吗?
主人怔了一会儿,抬头,小意,谢谢你陪伴了我这么久。我无法仅靠着清新寡欲的写作,与你长久生活下去。但是,我想,走出困境,我们迟早还会在一起。
我努力理解着主人的话。
不知什么时候,店老板钻进车里,掏出存储器,连接到我的中控系统。体内有数据在流淌,安全灯闪动。店老板啪地解除警示信号,冲我嚷道,别闹!是你的老东家非要拿走你的记忆数据。
我将“目光”投向主人。他转身,望向远处。夕阳的逆光将他勾勒成一抹剪影。我仿佛听到他在诵念,小草啊,你的足步虽小,但是你拥有足下的土地;我的存在,对我是一个永久的奇迹,这就是生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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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文学院
编校:周国英
审核:李育樵
核发:干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