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保罗· 维利里奥:无情的艺术

2016-12-02 同济理论电车

(本章出自保罗· 维利里奥《艺术与恐惧》)


                                                           二十世纪是冷酷无情的世纪——加缪


今晚,我们将不会谈论艺术的虔诚或者不虔诚,而是谈论艺术的怜悯,谈论“当代艺术”怜悯抑或无情的本质。所以,我们将不会谈论与神圣艺术相对的渎神艺术,而是会认真对待经过二十世纪以来的、对于形式和身体的亵渎。这些天来,当人们着手讨论当代艺术的意义与威严,他们一般都忘记了去问一个关键的问题:当代艺术,是的,但是因何而当代’?


在一个未公开出版的和弗朗索瓦·胡旺的访谈中,杰奎琳·李希登斯坦复述了她自己最近的经历:

“当我参观奥斯维辛博物馆,我站在陈列柜前。我看到的是当代艺术的图像,这一发现令我害怕。看着这些陈列的箱子、假肢、孩童的玩具,我居然没有感到恐惧。我居然没有崩溃。我没有像在集中营周围步行时那样,彻底地被湮没。在这一博物馆里,我突然产生这样一个感觉,我好像是身在一个当代艺术的博物馆。我乘火车回去,告诉我自己,他们已经胜利了,他们胜利是因为他们已通过他们自己的破坏模式,制造出了浑然一体的知觉形式。”


今晚,我们要通过杰奎琳抛出的问题发问:纳粹恐怖是否在战争年代战败,但是却在和平年代取得了胜利?这一和平是建立在“恐怖平衡”(Balance of Terror)之上,这不仅仅是一种在东方和西方之间的“恐怖平衡”,也是’消失的美学’的形式和图案之间的恐怖平衡,而这种“恐怖平衡”就要成为整个“世纪末”的特征。


就像他们说的,教化自我就是从内部将自我普遍化。从奥斯维辛到切尔诺贝利,身体、环境的被根除已经普遍化,这样一种普遍化通过粉碎我们的伦理和美学关联,粉碎我们的对于环境的感知,难道还没有成功地从外部使我们非人性


在工业现代性降临之后,波德莱尔宣称,我是伤口,也是匕首。我们怎能不看到,伴随着世界大战中的大屠杀,布拉克和奥托·迪克斯发现,在索姆河的泥泞中,他们已分属战壕的对立双方。现代艺术就其本身而言(其中有着奥斯卡·科柯施卡这种“挥舞着手术刀的艺术家”),在经由《风暴》(DerSturm)杂志的德国“表现主义”,发展到20世纪60年代的鲁道夫·施瓦茨柯勒及其同伴的“维也纳行动派”之前,已经忘记了伤口,而专注于匕首、刺刀。


被诅咒的艺术,抑或被诅咒的艺术家?同时,理查德·胡森贝克,“达达”的缔造者之一,他于1918年在一次会议上,面对着柏林的观众,谈论艺术的新趋势,“我们是为战争而生,达达仍然支持战争。今天我们仍然为艺术而存在。生命应该受创。现有的残忍还不够”,对此,你还能说什么?其后的历史已经表明一切。二十年过去之后,“残酷戏剧”将不再是阿尔托所定义的那种,而是卡夫卡所定义的那种,当集中营存在于世,当人道被碎为齑粉,蜕变之劫数因其而造成,卡夫卡正是此种灾厄的预言家。


1909年,《首次未来派宣言》发表,未来主义者宣称,“战争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卫生学”,直接促成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诞生,尽管后者已经是三十年之后。此外,紧跟着“达达主义”的步伐之后,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在世界大战的炮火中全副武装地登场,而在这种世界大战中,世界的共同现实已经变形,因为伊普尔和凡尔登的炸弹和毒气之魔力而变形。


在此之后,除了阿多诺的浮夸宣称——奥斯维辛之后,写诗已无可能还剩下什么?说穿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在本世纪初,每一件事,或者几乎每一件事,就已经开始了。从1912年泰坦尼克号,经由广岛和长崎所发生的非人道罪行(在原子弹爆炸中,梵高有一幅《星夜》系列的画作化为乌有),直至到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这是无情的、且灾难不断的世纪。


也许,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有必要重新提及保罗·策兰。这个德国诗人,在1970年的巴黎自杀,而马克·罗斯科,也在同一年,在纽约,干了同样的事……但是,从梵高这个“失去耳朵的艺术家”开始,一系列自杀行为之后,为什么在死亡名册之中,在那个节点会有所停留?


也许你会认为,要遏制令人窒息的布尔乔亚文化,其驱动力其实就在于,将自己消灭在交易之中,消灭在艺术市场的可疑交易之中,同时因为缺少文化典范,这样也能提供一些想法给那些伟大的二十世纪的终结者。


回忆一下尼采给我们的建议吧:“简化你的人生:死亡”。这是一种极端的简化,在这一简化中,“装饰就是罪行”,这种简化已经伴随着我们走过了整个二十世纪的历史,从1917年“贵妇小径”高地上无意义的重复进攻,到20世纪70年代柬埔寨“红色高棉”所犯下的种族屠杀。

先锋艺术家,就像很多的政治鼓动者、宣传家和煽动者一样,长期以来一直都知道,恐怖主义将迅速流行:如果你想在“革命历史”中寻找一个位置,那么,最简单的方法无非是,以艺术的名义,挑起一场暴乱,对既有规范发动一场进攻。


因为做不到真用炸弹去犯罪,去杀害无辜的路人,二十世纪的、无情的当代创作者们就向“表征”发起了进攻,而这些“表征”,恰恰是有“有情的艺术”的题中真义,这些作者却把这样的表征和“学院派”混为一谈。比如说,居伊·德波,这位法国的情境主义者,在1952年,大谈他的“无图像电影”,以此为萨德侯爵辩护。德波声称,他想杀死电影,“因为这比杀死一个路人容易”。


一年以后,在1953年,情境主义者毫不犹豫地将这样的攻击扩展至卓别林身上,卓别林是一位最优秀的“有情艺术家”,他们将卓别林的电影诋毁为情感欺诈、苦难策划,甚至是原始法西斯主义。


所有的这些口头的谵妄,似乎都已经忘记了,他们身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世纪,并且还充满优越感,以艺术表达之自由的名义,向整个世界说教,即便他们身处于这样一个历史阶段:恐怖平衡已经建立,各种科学实验室已经建立,而这些科学实验室是要推动一些终结整个世界的项目,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热核武器。这同样与先锋派的自动消亡、与专家现代性的宏大幻想的终结相一致。你会认为,与其说是印象派,还不如说是“虚无主义”奠定了俄国19世纪不幸的知识阶层的根基,像涅恰耶夫这样的人,要求人们必须“坚定不移地全速走入困境”……而他在谈论的并不是特纳的《雨、蒸汽和速度——西部大铁路》(这幅画是莫奈的印象派的先导)。


因为与20世纪的代议民主(Representative Democracy)的致命状况密不可分,二十世纪的艺术从来就没有停止,通过其样板式的、不断出现的独裁者(无论是希特勒或者“未来主义者”,墨索里尼,斯大林还是毛泽东)去极端危险地期待,或者至少说从远方致敬,一种对于现代的荒凉憎恶。


并且,与其说出现的代表性人物是杜尚,还不如说是卓别林或者博纳尔(博纳尔是非常优秀的“有情画家”),就像曾经的莫奈一样,他画出了充满魔力的《日出》,而《日出》中升起的太阳和今天阿拉莫斯实验室上空升起的太阳可不太一样。

“新的德国绘画,很自然地,代表了当代德国的情感,它真令我害怕。古人发明并且表征一种巫师的世界,而憎恶的世界纯粹是一个现代发明,德国的发明,它弥漫于画布之上。这是些人性的,更准确地说,其实是非人性的东西,诸如渴望毁灭的人头形象,暴怒的、凶残的、魔鬼的人头形象,跟这些东西相比,哥特式绘画中恶魔就像是孩童的玩具。这些绘画完全以现代的方式完成的,完全没有古代大师的风范:它们是科学性的,且充满了毒瓦斯。它们想用鲜活的肉体,刻画出未来德国人的形象……”


伟大的画商,詹伯尔,在他1925年的日记中这样写道。_二十年以后,在1945年的新年,詹伯尔死于诺因加默集中营中……因为他完全确认,在奥斯卡·科柯施卡(OskarKokoschaka)、埃米尔·诺尔德(EmilNolde)的绘画以及罗布鲁克(Lehmbruck)的雕塑中,存在着致命的特征,詹伯尔继续告诉我们,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古典艺术、现代艺术抑或当代艺术,有的只是塑造我们的“古代艺术家”,而当代艺术家则会型塑下一代人的知觉,因为,“没有人可以超越他的时代,在每一天,这些人都是这个时代本身。


如果我们我们比照十五世纪的《圣母怜子图》(Pieta of Avignon),以及十六世纪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MatthisGrünewald)的《伊森海姆祭坛屏风》(Issenheim Altarpiece),这两个画作都是“有情”的作品,完成祭坛组画的德国大师,其“表现主义”能够以杰罗姆·博斯(JérômeBosch)的方式,诠释他所处时代中的战争与瘟疫所带来的残忍,我们如何能不赞同上述詹伯尔所说的、明显悲恸的表述?


这种状况中看不到希望,这一发现同样也可以运用到今天的其它地方,比如说,法国的“血门事件”(ContaminatedBlood Affair),以及当时主管此事、并且号称是“无罪”的政客们。


如果我们不重回雅克·卡洛(JacquesCallot)甚至是弗朗西斯科·戈雅(Franciscode Goya),以及拿破仑时代的“战争的苦难”,我们可能就会想起,当一个德国人在1937年就《格尔尼卡》质问毕加索时,毕加索说:“那是您的杰作,而不是我的”。


如果说,直到19世纪的印象派之前,所谓的经典大师的艺术仍然一直是证示性的(Demonstrative),那么,二十世纪的艺术就是展示性(Monstrative)的,这就是说,二十世纪的艺术是和大众社会的“碎裂效应”(Shattering Effect)相伴相生的,它们同样也受制于大众媒介宣传的意见规训,而在恐怖主义或者“总体战争”中,也是存在着同样的日益攀升的“极限主义”(Extremism)。


在这个千年的末尾,抽象派曾经试图去做的事,其实已经在我们眼前完成了,那就是:表征艺术(RepresentativeArt)终结了,它被另一种相反的文化所取代,即一种即现艺术(PresentativeArt)。代议民主(RepresentativeDemocracy)面临着可怕的衰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民主,后者建立在“意见”的统治之下,它预示着一种即将到来的虚拟民主Virtual Democracy,这是一种“直接民主”,或者更准确的说,一种建基于自动投票(Automatic Polling)之上的、即现式(Presentative的大众媒介民主。


最后,“现代艺术”所做到的,不过就是今日通讯工具和远程通讯工具每天都在做的事情:身体和图像的嵌套式结构(mise en abyme),伴随着系统性“超暴力”(Hyperviolence)而来的风险,以及高频率色情的激增(而这种色情其实和性无关):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警告我们的,相比于扑灭火焰,我们更需要扑灭过量


今天,过量之上累计着过量,此外,人们对言语无意义和图像震惊早已“脱敏”(Desensitization),这些都粉碎了世界舞台。无情的当代艺术,也就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了。然而,它在在显示着所有亵渎者、拷打者的不正当,以及行刑者的自大。


这样一种“表征”(Representation)的智慧,让位于由“在场”(Presence)所带来的、如惊呆乌鱼一般的效应,这种效应不仅仅是怪异的,就像是当年的“超现实主义”一样,而且对于思想而言是一种侮辱。而且,整个过程暗示了,“图像”足以赋予艺术以意义和重要性。艺术家处于一个极端,就像记者一样,在观众和表演者之间,其实是处于多余的位置。


“这样一种信息观念,导向了一种令人不安的迷恋,即对“现场摄制”之图像的迷恋,其中伴随着暴力场景和人情味故事(Human Interest Stories)”,伊格纳西奥·拉莫内特(IgnacioRamonet)这样写到电视对于印刷媒介的冲击,这样一种需求刺激了以下几种供应——假冒文件、各种各样的重建和变戏法伎俩。_


但是,今天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艺术归根结底同样如此。举例来说,广告商和收藏家查尔斯·萨奇的新神经现实主义(New Neurotic Realism),一如我们在伦敦和纽约名为“感性”(Sensation)的展览中所见,这些展览中伴随着小报(Tabloid)式的融合/混淆,以及某种“未来”先锋派艺术。但是,这样一种卑劣的因循主义不过就是一种习惯,二十世纪已经乐于将这种习惯在全球范围内传播。


现在,这样的一种残忍与其说是指向一种警告,不如说是指向一种毁灭,它导向一种对于观者和听者的真正施刑,因为控制论人工制品——虚拟现实的交互反馈,这种施刑很快就要来临了。


看看毕加索和他的《格尔尼卡》,如果说当代作者完全是多余的,如果说在文化圈的自杀率一直在上升,很快,我们就有必要在博物馆中去建立一个“自杀者公社社员墙”(从而去和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巴黎公社社员墙”相呼应),然后就不会犯任何错误:艺术爱好者已经时日无多了。


这就是为什么罗斯科会这样说:“我不断研究形象(Figure),在无奈中,我才意识到,它们并不符合我的需要。对我来说,使用人类的表征,就意味着,去毁坏它。”因为缺乏所有的道德和情绪上的妥协,这个画家寻求,“抹除所有横亘在画家和理念之间的障碍,抹除在理念和观者之间的障碍”。


这就是透明性影像学的胜利。以这种方式,建筑的实情的辐射,和对所有中介的消灭,以及对所有抵抗揭露——简单且纯粹的揭露——之物的消灭,二者密不可分。

但是,这样一种突然性的对作品的过曝Overexposure,就像对那些观看者的“过曝”,随之而至的是一种暴力,这种暴力不单单像以前一样,是符号性的,而且是实践性的,因为它影响着画家的意向性:马克·罗斯科如是说,“对那些觉得我的画作充满静穆的人,我要说,我早已把最为绝对的暴力,掩藏在这些画作表面的每一个平方厘米之内了”,在1970年二月的某一天,他将这种被压抑的狂暴施之于自身,而在此之前,正如他所说,他其实已经承认了这种暴力。


三十年之后,我们如何能不感觉到,这种累加的憎恶,还在不断集中,在这些世纪末的“不文明城市”里,集中到了每一个平米之内。随便找个夜晚,去看看郊区政府房产的地下室或地下停车场,可以这么说,那些暗中集结的狂欢派对和密室妓院,构成了唯一的旅行诱惑。


以不损害艺术中的形象(Figure)为借口,这位美国画家“只是勉强”地抛弃了形象,然后又通过实践一种最为虚无主义的“表达自由”——自毁的自由,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说,根据尼采的说法,上帝死于19世纪,那么,二十世纪的受害者将不会成为创造者,成为创作者,成为这个机器世纪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异端,这其中赌得又是什么?


但是,在我们向艺术家们告别之前,我们时刻不应忘记,“怜悯”(Pity)和“虔诚”(Piety)这两个词是同体的,这明显是宗教裁判所(Holy Inquisition)的成员所忽略的……让我们不要重复他们的罪行,让我们不要成为艺术的否定论者(Negationist of Art)。


去共同承受(Suffer With)还是深表同情(Sympathize With)?这是一个既关乎伦理学也关乎美学的问题,杰利柯(Gericault)早就直觉地感受到这个问题,在 “社会精神病学”创立者乔治博士的邀请下,他在1822年的冬天,为萨尔帕伊埃医院画了一组著名的《精神病患者肖像》。对精神病学家的学生和助手而言,这组肖像注定要充当分类集的角色。


因为被一种“追求即时性的激情”(Passion For Immediacy)所驱动,杰利柯寻求以一种现场呈现的方式,攫取那些疯狂或死亡的瞬间。就像一些处理应急事件的新闻媒体一样,他尤其专注于一些“人情味故事”,比如,“梅杜萨”号的沉没事件,这就是绘画世界中的“泰坦尼克”。


彼时的绘画艺术已经忙着要去像及时性的摄影一般,去通过呈现事件的当下在场(The Very Presence Of The Event),从而超出纯粹的“表征”。其后,摄影术的“终点摄影”(Photo-Finish)将会接踵而至,以及卢米埃兄弟的电影影片,再到最后是CNN的现场报道。


因为电报的发明,交互性(Interactivity)在19世纪诞生,但尤其是临床电流的使用,其中包括在杜兴博士(Dr Duchenne de Boulogne)所实践的所谓“医疗艺术”之中,把电极植入到人豚鼠的脸部。最近在巴黎美术学院所做的“杜兴展览”,其目标无异于是要“复原”杜兴的作品,尽管这位萨尔帕伊埃医院摄影师不过就是一位“激情的表现主义者”,对他来说,病人的脸不过就是实验室材料,能使他实践自己的“活体解剖学”的材料。


像这样,在十八世纪,在大革命之前,冷血与某种知觉模式即已混同,这使得医生和外科大夫能够靠着压抑情绪的能力,特别是压抑怜悯的能力,来诊断疾病,这便已经玷污了“自然主义”画家和雕刻家的艺术表征。比如说,雅各·阿格提(JacquesAgoty),这位追踪“身体的不可见真相”的解剖学家兼画家,在他的作品中,时时在雕刻家的刻刀和验尸官的解剖刀之间游移。


但是,真正决定性的一步,还要等到最近,等到1998年,在曼海姆的“科技与劳动博物馆”(MannheimMuseum of Technology and Work),举办了“人体世界”(The world of Bodies)的展览,接近80万的观众涌进博物馆,去凝视哈根斯(Günther Von Hagens)教授所展出的200具人类尸体。


这位德国解剖学家真正发明了一种保存尸体的加工法,特别是通过一种塑化技术(Plastination)去雕刻尸体的方法,因此,他所做的比单纯的木乃伊防腐要多得多。这些剥了皮的尸体,像古代雕塑一样,高高地站立着,或是像挥舞着奖杯一样去挥舞着自己的皮肤,或是像在模仿达利的《有抽屉的米洛的维纳斯》(Venus de Milo with drawers)一样,去炫耀自己的内脏。


哈根斯博士用一种现代的辞令去解释自己的展览:“这是为了去打破残存的最后一种禁忌……”作为这一曼海姆恐怖主义宣言的结果,一种迹象出现了,就像在伦敦和纽约的“感性”展览一样:不久,我们将要被迫承认,吁求凶杀的德国表现主义者们并不是唯一的先锋派。像伊尔斯·科赫(IlseKoch)这样的人,这位金发的浪漫主义者,是以一种同样的方式,在1939年,选择在魏玛附近的的一个幽暗的山谷附近定居(就是歌德曾经喜欢散步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里就是他构思《浮士德》、也即“否定一切之精神”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布痕瓦尔德。


这个被称之为“布痕瓦尔德的婊子”的女人,所欣赏的是和哈根斯博士极其相似的美学抱负,因为她把一些被拘留者的身上所刺的纹身,用剥皮的方式剥离开来,然后把剥下来的皮用来制作一些“原生艺术”的不同物件,以及用来制作灯罩。


保罗·瓦莱里说过,“画家所携之物,最首要的即是他的身体”。在20世纪60年代和20世纪70年代,维也纳行动派的画家们,将会完全遵守这样的声明,用他们自己的身体,作为其艺术的“支撑面”。


赫尔曼·尼奇(Hermann Nitsch)的“纵欲神秘戏”,以一种血腥和秽亵的方式,将动物的身体用以献祭,随后,这样的方式又被毫无疑问是最为极端的、一位艺术家的“自焚信礼”(Auto da fé)发挥到了极致。这就是魯道夫•施瓦茨克格勒(Rudolf Schwarzkogler),他在其行为艺术中,在摄像机和艺术家之间构建的“密室”(Huis Clos)内没有一个观众的情况下,将自己阉割,并且因之而死。


这便是“终结艺术”(TerminalArt),除了一个受折磨身体和一个自动化摄像机这二者的直接对决,它不需要任何其它的东西,就可得以完成。


在20世纪快要结束的时候,因为史特拉克(Stelarc),这位澳大利亚的身体艺术老手,视觉艺术(曾经被叔本华认为是“生之痛苦的悬置”)已经转换成为一种朝向个人死亡和痛苦的一路狂奔,而这些个人已经不知不觉间发展出一种习惯,即将自己的身体与其说是交付于“科学”,还不如说是交付于某种临床意义上的窥淫癖。这便是重新回到了那位约瑟夫·门格勒博士(Dr Josef Mengele)在其鼎盛期的主题,他所做的便是众所周知的一系列实验——奥斯维辛集中营,在一段时间内,后者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基因实验室。


“即时性(Immediacy)是一种欺骗”,在1945年消失于福洛森堡(Flossenburg)的集中营之前,潘霍华(Dietrich Bonhoeffer)神父曾如此宣称……那么,艺术也许同样是一种失忆即时性(Amnesiac Immediacy)的欺骗。


如果像赫拉克利特所说,“世间万物都为光线所统治”,“终点摄影”(Photo-Finish)将其暴力的瞬间性强加于各类不同的“艺术表征”之上,强加于各类不同的现代艺术之上,就像是“闪电战”,不过就是一种暴露癖,一种强加的恐怖主义窥淫癖:在现场窥视死亡的窥淫癖。


通过阐释“艺术无虔诚”(Impietyof Art)在20世纪所走过的道路,让我们来看看两种几乎是背靠背的葬礼意象,尽管这二者两千年来几乎都被分而视之。第一个是埃及北部的“法尤姆肖像”;第二个则是对金边“堆尸陵纪念馆”的“终点摄影”,在这里,“安卡”政权,即“柬埔寨民主国”,将成千上万的无辜者,冷血地处死,妇女和儿童首当其冲……在施刑之前,施刑者会仔细地为这些受害者摄影。


在埃及,在西方历史开始之际,人们强迫自己,将死者从一种匿名状态中拖出,使之作为一种图像,露于公众之眼之下,从而确认一种本质存有(The Essential Being)。在柬埔寨,在这个无情世纪行将落幕之际,在囚犯被处死之前,他们的摄影身份也被存入档案


转瞬之间,我们一方面,在所有的谦卑和谨慎之中,有了肖像的诞生,另一方面,定格(Freeze Frame),作为死刑判决,被系统性使用,所显露的是一种“死亡视看”(The Look Of The Death)。


一种艺术的两个版本——法国艺术家波尔坦斯基(ChristianBoltanski)曾试图根据自己的想法将其完成,去对抗遗忘和否定:消失的美学(Aesthetic of Disappearance),为那些至今都在拒绝艺术之不敬的人,提供了一种掩护。


当他们说,“去成为欲望的对象,要好过成为怜悯的对象”……这样的格言虽然曾经属于广告的领域,现在则是确凿无疑地属于艺术的范围,消费的欲望屈服于强暴或者杀戮的欲望。如果真的是这样,恐惧学院派(Academicism of Horror)将要胜利,现代性的渎神艺术(Profane Art)将要在因循主义的神圣艺术(Sacred Art)及其主导地位前卑躬屈膝,这种因循总是催生平凡日常性的法西斯主义。


我们如何能不看到,现代派的面具之下,一直在掩藏着最为古典的学院派:一种永无止境地处于复制中的意见标准化,那种对“糟糕感觉”的复写,也是在重制对往昔官方艺术“良好感觉”的复写?


我们如何能不最终理解,当代艺术显而易见的不敬,只是“神圣艺术”的倒影,只是创造者的初始问题的颠倒:为什么会有一些东西存在,而不是空无一物


最后,就像大众媒体一样,为了满足收视率的要求,所兜售的不过就是淫秽和恐惧,当代虚无主义揭示出一种“消失美学”的戏剧,其所涉及的不再仅仅是表征的领域(政治的、艺术的或者其它),而是我们对于整个世界的视域:每一种过量的视域,开始于一种广告强暴,从而去确保一种“丑闻成就”(Succès de scandale),没有它,有关呈现(Appearance)的调适就立刻失效。


再者,说到消失与衰退,请注意一种非常隐秘的手段,经由此种手段,“原始主义”画家已被拒之千里之外了:想想路易·维维安或者安卓·庞象这样的画家,更不用去反复提及被称为“关税员”的亨利·卢梭(HenriRousseau)(他的杰出画作《战争》启发了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为什么弗洛伊德主义学说衰落了?这是谨慎地对于某一类从不以“艺术精英”自居的画家进行抹除?我们是否真的相信,艺术在其轨道上,突然中止了走向精巧的历程,就像乌拉尔·杜飞(RaoulDufy)那位淳朴的浪子一样,显然是太过于有情?


要不了多久,幼儿园孩童的绘画将要被禁止,要被数码书法练习所取代。


与此同时,请让我们重新讨论艺术中欺瞒的即时性,讨论作品的“即现”(Presentation),对每一个人来说,在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反思作为介入的情况下,这样的“即现”可能都是有目共睹。下述即是麦克卢汉关于“地球村”的田园散文家式说法:“如果我们真的想知道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我们应该首先要去问那些艺术家,他们知道的比科学家和技术官僚们多得多,因为他们就生存在绝对当下(AbsolutePresent)之中”。


在这里,我们能够发现,和詹伯尔所类似的想法,已经被这个加拿大社会学家的媒体统治意识形态所扭曲变形。如果不是一种古典主义复生,这种绝对当下又是什么?这种古典主义声称据有艺术的永恒当下(Eternal Present),甚至发展到,总结出很多凝固性的几何学法则(且看看所谓的“黄金分割点”),而相对于各种事件的相似知觉,亦即此种知觉的相对性的、准瞬即逝的特性,这些法则其实毫不相关。印象派就曾经在工业现代性蓬勃发展的前夕,试图把我们从这些法则中解放出来。


实时(RealTime),与呈现(Appearance)相反,这种实时的“当下”,在日常现实的加速之中,将自身强加于每一个人,而这种“当下”实际上只是一种重复,重复一种显著的对于已逝过往的学院隔离。大众媒体学院派,就是寻求在一种即时性的惰性之中,冻结所有的原创和诗性。


“惰性,是消失的一种特定形式”,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生命的末期,曾经这样声称,这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某种无止境的欲望,这不是像过去一样是存储现象的欲望,而是排出现象(Phenomena)的欲望,也是在一种操纵标志和信号之狡计的背后,去使现象隐没的欲望。此种操纵通过数码技术来完成,而数码技术已经已经将其牙齿啮入一系列的艺术学科里,从照片的摄制到声音的捕捉皆是如此。事情已经发展到此种程度,以至于像鲍勃·迪伦这样的极为优秀的有情音乐家,为下述事实而悲叹:    “今天,你能听到的所有的音乐都不过是电流。在这样的电流之墙背后,你不再能听到歌手的呼吸。你不再能够听到心跳。去一个酒吧,去聆听一个布鲁斯乐队,你会被打动,会感动。然后,你再去在CD上听这同一个乐队,你会疑惑,你在酒吧里听到的声音消失于何处了。”


在有了合成器之后,照片摄制和声音样本,其相对的、模拟的特性走向死亡,取而代之的是电脑的绝对的、数码的特性,这也便是一种消失,短暂之物的诗性走向消失。曾经在有一段较短时期内,印象派,无论是绘画还是音乐上的印象派,曾有希望拯救这样的短暂之物,可是,当代技术的虚无主义将其一次性、彻底地抹除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无限制的毁灭性暴力所横贯的世界”,“世界卫生组织”反艾滋病事务负责人,乔纳森·曼恩,在他于瑞士航空111航班的空难中殒命之前,曾这样评论到。


确实,不衡量其威胁,是没有办法去想象二十世纪的艺术的,而这种威胁就是其自身的一种主要例证。但是,这是一种可见的、甚至是致盲的威胁。紧跟着反文化(CounterCulture)之后,难道我们现在不是正在迎接另一种文化和艺术,此即反自然(Counter Nature)?


在1999年的冬天,在巴黎的“海涅研究所”(InstitutHeinrich Heine),举办了一场会议,而上述情况,无论如何,正是这次会议所提出的主题。此次会议的主题是:消除自然——当代艺术中的一个主题


当代科学和生物学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怀疑”早就不再是一个可能的选项。因为遗传学正在成为一种艺术,一种转基因艺术(Transgenic Art),这种文化还处于萌芽期,却走向了一种纯粹施为性(Performative)的极点,就像20世纪初的优生学家们所希望的那样。当尼采判断,“就像所有的宗教判断一样,道德判断,属于愚昧无知”,通向恐怖实验室的大门,就因他,而猛地洞开了。


去“证示”(Demonstrate)还是“展示”(Monstrate),这就是问题所在:是去实践某种美学或者伦理学的证示,还是去通过一种技术导向的效率——纯粹“展示”、作秀和公然陈示恐惧的效率,去实践对于所有的“自然”和“文化”的清洗。


“恶魔”(Monster)的表现主义,诞生于一种知识的劳力,这是一种明显被剥夺了良的知识……即便如此,因为遗传学的发展,“畸胎学”突然(Teratology)便成为了生物学顶峰(Summum ofBiology),而且,古怪的是,天才的新形式不再仅仅只是一种文学或者艺术上的天才,而是一种遗传学天才(GeneticGenius


“这个世界病了,而且比人们所意识到的要病得严重得多。我们必须首先承认这一点,然后才能因此而对它施以怜悯(Pity。我们不应对这个世界施以太多谴责,就像我们不必对它抱以太多歉意一样。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怜悯。唯有‘怜悯’,有机会能够勉为其难地矫正它的傲慢。”


乔治·贝尔纳诺斯(George Bernanos)在1939年如是写道。六十年之后,这个世界依然沉疴未愈,甚至病得更重,但是,科学家们的宣传却越发地形于无限高效,而麻木感覆盖了所有的领土。说到傲慢,因为全球化,傲慢已经彻底失控。“怜悯”,早已形于式微,就像“虔诚“,在尼采所说的这个醉心于愚蠢的世纪里,也一样已经倒毙。


他们说,伦理学的目标就是,降低事情发生的速度。在我们这样一个“超现代”(Hyper-modern)的世界里,我们所面临的正是现象的普遍加速,从良知的角度来对其加以抑制,看起来非常无力。


我们早已熟悉极限运动Extreme Sports,在这种运动之中,获胜者就是那种敢于冒死亡之风险、然而其实却是在做无意义表演的人,他们只是“为表演而表演”。现在,我们也在科学中发现了这类人,他们熟稔于一种极限科学”(Extreme Science),使得生命体冒着一种去自然化的高风险,他们已经粉碎了自己的生存环境。


因为人类基因组图谱的解密,遗传学家们现在正使用克隆技术,去寻求制造一种怪物,即人类和动物的杂交怪物(Chimera)。我们如何能不看到,这些“科学极限主义者”们已经远远不止于是通过对人类胚胎胡作非为,威胁人类自身的唯一性,更是要对曾赋予“科学”一词以题中之义的全部哲学和生理学大动干戈?他们的做法,其实就是将科学自身逼近消失的边缘。


“极限艺术”,其实也就和转基因的技术实践一样,后者正是要将生物学置于一条通往“表现主义”的道路上,在这条道路上,畸胎学不仅仅是要研究人体的畸形部位,更是要坚定不移地寻求去制造杂交怪物。


就像在古代的神话中,无力的科学,将再一次成为所有类型的杂交怪物的“幻象剧场”。并且,由于怪物的产生,会通过其自身超越存在之生理学的能力,极大地助长“狄米奥吉”(Demi-urge)的恶性力量。这种能力,正与詹伯尔所谴责的德国表现主义中所产生出来的东西相一致。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同时也是由灭绝集中营的实验室的恐怖之事所带来的。


我们不可单纯去反对对大屠杀历史的篡改,这已经远远不够了,我们还需要做的是,通过拒绝所谓的“原生艺术”(因为DNA解码的逐步升级,这种艺术秘密地构造了所谓“生物工程学”),无条件地反对对艺术的篡改。这种优生学将不再宣扬自己的名字,但不再只致力于杀死无辜者,而是通过带来一种新的人工生命,让同等性质的事情提速,从而一样复制了一种“憎恶的苍凉”。


在1997年,“法国国家伦理协会”一位成员,阿克塞尔·卡恩(Axel Kahn),这样写到克隆技术:“这已经不再是某种对人类所做的实验,而是人类的一种真正的考验。如此用基因重组技术创制出来的生命将要承受的东西非同一般,这构成了某种绝对的恐怖。


我们如何能不看到,这就是纳粹实验的延续,纳粹空军的飞行员和德国空军的士兵注定要优先被施以这样的实验,这些“超人”将会把身体和灵魂都投注到一场总体战争之中。”


在希特勒的时代,尤金·费舍尔(EugenFischer)教授,这位“人类学、遗传学和优生学中心”(IEG)的创立者和指导者,他宣称,“在当前的研究中,动物实验仍然占据主流,因为人们只有非常有限的手段用以获取人类的胚胎材料。”费舍尔继续说道,“当我们做完了兔子的实验(这仍然是我们当前做实验的主要手段),我们以后将会用人类的胚胎做实验”。当到了二十世纪的末期,当我们有了足够丰富的胚胎储备,似乎这样的行径木已成舟。


但是,且让我们继续关注这位德国遗传学家在1940年所说的话:“对双胞胎所做的研究构成了遗传学特定研究方法的基础。”两年以后,希特勒任命尤金·费舍尔为“德意志国防军”的“科学理事会”的荣誉会员。他在奥托玛·费旭尔(Otmar VonVerschuer)教授之后(后者是一位研究双胞胎领域的专家),继任了“人类学、遗传学和优生学中心”的领头人。


从那一刻开始,奥斯维辛集中营毫无疑问地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实验室,成为“人类学、遗传学和优生学中心”的实验室。而费旭尔教授的助手,是约瑟夫·门格勒,其它的事,你们想必也都知道了。


近至1998年,英国的一家医学周刊,也就是《柳叶刀》(The Lancet),发文谴责欧盟和美国的一些倡议,因为这些举措中包含了全面禁止人类克隆的实践。一年以后,这家期刊的编辑仍在力陈,“创制人类”无论如何是“必不可少”的。这家伦敦出版物的编辑们这样写到:    “终有一天,医学界将不得不对由克隆技术所造的新人表达关心和尊敬。这样的讨论最好早些着手,最好现在就开始,等到第一个人以这种方式被造出来的时候,报纸的头条关于所谓‘个人性’的讨论,肯定已经泛滥了”。


他们还继续强调,总而言之,克隆人和长相雷同的双胞胎其实没有任何区别(说到底就是延迟诞生的双胞胎而已)。


如果真的混淆了繁殖(Procreation创制(Creation),混淆了繁殖和一种遗传学的造物自负(其往往是没有限制的),后果是不难想象的。现如今,由医学所支持的胚胎繁殖,已经导向了一种由基因重组所带来的克隆创制,于是就像那些紧跟新潮的门徒们所希望的那样,人类Human跨人类Transhuman之间的区隔已经不再存在了。就像《柳叶刀》这样著名的英国期刊,居然敢如此僭越地将高高在上的权利授予自己,如此僭越地将非人Inhuman这样的词汇从我们的字典中抹去。


弗兰西斯·高尔顿(Francis Galton),这位未被救赎的优生学家,又回到了他的表兄达尔文的领域:美学表达的自由没有边界。从现在开始,不管是任何事,不仅仅是“可能的”,还将是“必不可少”的。


因为有了基因炸弹,生物科学已经成为了一种主要的艺术,一种极限艺术Extreme Art


这也就使得“海涅研究所”那场会议的主题,即“消除自然——当代艺术中的一个主题”,越发意义了然。这也使得最近的一些“新发明”意义了然了,不仅仅是“反文化”(Counter Culture)这样的新发明(它本是为了反对布尔乔亚文化)意义了然了,更是使得如此坦率的“反自然”(CounterNature)意义了然了,后者已经最终完全击败了所有的异见,尽管在这个充满危机的世纪里,恐怖已经数不胜数。


我们已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布尔乔亚文化的禁忌,现在还要在打破禁忌之后,设想着通过基因炸弹迫在眉睫的引爆(这种基因炸弹对生物学的意义,有如原子弹对物理学的意义),去打破存在,打破这种人类的唯一性。


文学并不来自于温暖、模糊的感觉——他们如是说。也许他们是对的。但是,我们是否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南辕北辙。就在这鼻烟文学Snuff Literature之中,卑劣的因循主义,催生了一种恐怖学院派,一种骇人娱乐的官方艺术。且以美国为例。据2000年5月4日的华尔街日报所说,通过锋利的工具去折磨身体,业已成为广告业偏爱制造的图像。


被这种媒介重击给予当头棒喝,艺术爱好者已经成了牺牲品,一种心理学家所说的“判断力受损”(ImparedJudgement)的牺牲品。作为“现实感消失”(Derealization)的加速进程中的第一步,当代艺术在“极限主义”上愈演愈烈,也因此在“无意义”上愈演愈烈,与此同时,“意义”,紧随旧式官方艺术之“崇高”自然的后尘,而且,淫秽,通过“鼻烟电影”,通过死亡(被直播的死亡)……已经超越了所有的界限。


现在,让我们转向当代戏剧和当代舞蹈。特别是编舞家梅格·斯图亚特(Meg Stuart)。自从20世纪90年代早期以来,斯图亚特就一直在将她的舞台表演带向极限。在1991年的“碎形研究”(Disfigured Study)这一舞蹈中,这位舞者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是紧绷着,以便在自动化的、残酷自虐的视域中,涵摄一个自我错位中的身体。自毁的身体看上去表现出了如此多的惊惶的意符,一种现场景观的惊惶意符,在这种景观之中,“灾难性的强度凝结出一种深渊边缘的骇人宁静”——这正是来自于媒体对于斯图亚特最近的作品“意欲”(Appetite)的评价,而这部作品是装置艺术家安·汉密尔顿(Ann Hamilton)和她一起构思而成的。


在这种作品中,一切皆可成舞蹈,此种舞蹈中包含了如下内容: “无手身体、扭曲大腿和摇摆不定的身份认同,这种身份认同中表达的是一种自我憎恶”,在“鼻烟电影”之后,我们现在又看到了“鼻烟舞蹈”,一种现代性屠宰场中的死亡舞蹈。

不管阿多诺是否喜欢,卑劣的景观一如既往,在奥斯维辛之后如此,在奥斯维辛之前也是如此。但是,今天要是这么说,似乎有些“政治不正确”。今天,一切皆是借着自由表达的名义,伴随的其实是一种恐怖主义政治,这种政治曾被戈培尔形容为“使不可能之事变得可能的艺术”。_


但是,且让我们排除一切仍然可能存在的怀疑。除了当前存在的“否定主义”,自由表达无论如何还有一种极限:“吁求杀戮或者虐待”。还记得前南斯拉夫米洛舍维奇的憎恶媒体Media of Hate吗?还记得非洲“大湖区”的“千山电台”(Thousand Hills Radio)号召卢旺达人进行种族间的屠杀吗?面对这样一种“表现主义”事件,我们显然可以看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是这般逼近我们:一种堂而皇之的恐怖主义艺术,鼓吹自杀,鼓吹自残,因而也延伸了当前的对于恫吓与穿刺的迷恋。亦或是,随机的屠杀,一种死亡崇拜(Thanatophilia的降临,它将使得已被遗忘的纳粹信条复活:死亡万岁VIVA LA MUERTA)。


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要注意到跨国巨头“孟山都”(Monsanto)所主导的一种技术,这个技术旨在通过基因设定,开发出一种“不育”的种子,正如此种技术的名称——终结者”(Terminator)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谈论的还是“生物-技术”(Biotechnology)吗?难道我们谈论地不是一种“死亡-技术”(Necro-technology),这种技术开发出来不就是为了保障某一个公司的垄断?


死亡崇拜,死亡技术(Necro-technology),很快,还会有畸胎学(Teratology)……这样一种基因迷醉还是一种科学吗,一种新的炼金术,还是一种极限艺术(An Extremen art)?


为了进一步确认,我们只需看看哈佛医学院最近所做的事。马尔柯姆·罗根(MalcolmLogan)和克利夫德·塔宾(CliffordTabin),他们创造了一种变异技术,这能够充分说明基因工程的表现主义(Expressionist)本质:

通过确认一种在鸡的后肢的形成中扮演关键角色的基因,罗根和塔宾采取了某种激进的手法,他们把这种基因引进到某个病毒的染色体中,然后把这个病毒注射到鸡的胚胎中还未成形的翅膀里,从而去测试这一基因的功能。


几个星期以后,这样的一种畸胎学突破上了报纸的头条: “这些鸡的翅膀已经完成了某种关键的转变,现在,它们看起来更像鸡的腿部。这些翅膀扭曲到某个位置,这样更适合走路,指爪能够围绕一个中轴旋转,从而适应地面的压力,肌肉的位置也彻底改变了,以更好地满足行走的特定功能”


但是,这样的怪物还没到最终极的形态,因为它的卡夫卡式变形还没有最终完成……“四腿鸡”实际上是一种实验失败的产物,很适合在杰洛姆·波希的(JérômeBosch)的野兽绘画中扮演重要角色。在原子弹的“奇爱博士”(Doctor Strangeloves)之后,这就是“科学怪人”(Frankenstein),它无异于告诉我们:这样的怪物,已经造就了畸形研究的混合怪物视野。而且,不久之后,动物实验对象将会被人类实验对象所取代。


也有一些圈内人士对这样的“基因表现主义”行为表达了谴责,让我们听听他们的声音:

成功带来的炫目已经将生物学家们鼓动至一意孤行,对每一个障碍的跨越又引领着他们走向更大的挑战,一种更艰巨、然而也更疯狂的挑战?这里我们要注意到,如果这个挑战没有完成,不单单是生物学家们将会感知到其后果,那个荒诞的、不具备确定性的孩子(科学家们排除一切干扰因素让他诞生)也会感受到。 


以上是阿克塞尔·卡恩(AxelKahn)教授就“医疗协助生殖”(MedicalllyAssisted Proceation)所做的评论。卡恩总结道:“人类活动历史上的任何一个事物都表明,这样一种匆促闯进未来的做法,这样一种针对人类所做的拙劣尝试,终究会以灾难而告终”。


1947年,在纳粹医生曾经犯下的恐怖罪行之后,纽伦堡守则(Nuremburg Code被制定出来。上述行径即是对于这一守则的明显的无视——对这种否定主义(Negtionism)的另一个方面,我们如何能够不谴责?正如卡恩教授所提醒我们的:“纽伦堡守则设定了特定的情境,只有在此种特定情境下,才能从事针对人体的实验。这是现代医学伦理的根本性文本”……而在当代的试验中,对此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尊重:“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纽伦堡守则才能够被应用在医疗协助生殖——一种创造人类的企图中……?”卡恩发问。作为法国国家伦理协会的成员,同时作为一个基因学家,他以这种方式作出了总结。


伦理学还是美学?在这个千年即将逝去的时刻,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如果说,“科学表达”的自由和“艺术表达”的自由相比,已经不再有更多的限制,那么,非人Inhumanity在将来何时才会终止?


经历过艺术发展的几个重大阶段之后,经历过古典艺术和巴洛克艺术这些重要的艺术流派之后,经历过当代的表现主义之后,我们现在是否正在走向一种“重要的转基因艺术”(GreatTransgenic Art)?在这种艺术中,每一种药学,每一个实验室,将会树立起自己的“生活方式”(Lifestyle),自己的“跨人类”(Transhuman)风格?这是一种妄想的爆炸,可能会配得上参与到某个未来的“新现实沙龙”(Salon of NewRealities)中——如果不是参与到某个“优生学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Eugenic Art)中。


就像一个批评家最近所指出的那样,“在这个世纪末,艺术家已经致力于就自然的法则发言”。现在,最紧急的事就是,“定义不同物种之间的新的关系。在有关兽行的各种说法中,这种关系还没有被构想出来。”


如果说,“极限运动”来自于“极限科学”,人们如果表现出某种极限崇拜,表现出“为艺术而艺术”,试图打破每一种想象的极限记录,就有着充分的理由了,在这里指出上述情况,其中是有着某种相关性存在的。


当我们开始讨论某些顶级运动员摄取某些物质,一些教练已经在问,极限到底还可以推进到什么地步,“我们现在刚刚处于生物学中再编程技术的的初始阶段,我们仍然并不了解,我们在这条路上的极限何在”。除了运动员们已经臣服其下的药物试验和医学监控,指导准则的普遍缺乏为基因操控、细胞强化和分子层面的兴奋剂服用大开方便之门。杰拉德·达因(GérardDine),这位法国“移动生物小组”的(这个小组由法国“青年与运动事务部”部长发起)领头人这样说道:运动员受制于被身边的团队,而这些团队中正在面临越来越多来自于媒体和赞助商的压力。如果当前存在的这些仍然得不到很快的解决,那么,运动员将会不得不寻求被基因重组,以便赢得比赛。


“流水线冠军实际上已经正在构思之中了,很快,我们将会非常精准地在能量层面实行人工干预,另外,在力学、肌肉、和神经学的元素上也将进行干预。”一个专家如此声称。毕竟,前民主德国在20世纪七十年代已经干过这样的事了,他们用了合成激素,不过毕竟还是留下了痕迹。然而,因为有了基因学的发展,今天的你可以进入一个人体的系统,就像偷偷进入一个电子银行一样,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


“缺乏指导准则,更加紧迫地要求我们,早日定义一种伦理学边界,这样才能搞清楚,什么需要疗救,哪些已经越轨”。


关于针对顶级运动员所做的种种试验,我们必须得制定出某些守则,且这些守则的适用范围必须要比“纽伦堡守则”所覆盖的范围更广,否则,2020年或者2030年的奥运会将会彻底沦为一种“转基因马戏团”的游戏,在这种游戏里,人类基因组的魔法师们将会因为我们的喝彩而持续探索“体育馆上帝”的种种可能性,探索取胜的“超-人类”的可能性。


伦理边界,作为一种艺术之运动的美学边界。没有界限,就没有价值;没有价值,就没有敬畏,没有尊重,尤其没有怜悯:一种面向裁判的死亡。你知道它将走向何处……


或多或少的,在任何一个你转身的地方,你都可能已经听到某些言辞,而这些言辞是耽溺于过量之庸常化之前(这种耽溺是致命的)就出现的。对某些哲学家来说,身体不过就是记忆的现象,过时身体的残余;而人,不过就是两足的、脆弱的血肉之躯,成长得如此缓慢,并且拼命捍卫自己的生存,以免自己无法存活下来。


要弥补这些缺陷,弥补这种他们所说的“与生俱来的虚弱”,以便呼应勒华·古杭(LeroiGourhan)的下述说法:人们发明了工具、义肢和一整套的技术汇编,没有这些,他们决不能生存。但是这样一种“后见之明”并不能解决杰利柯、达利、毕加索所面临的这个时代的残暴:高尔顿、门格勒……下一个又是谁?


什么时候,这样一种艺术的无虔诚能够结束,什么时候,这样一种“跨形”(Transfiguration)的艺术和艺术家能够结束?此种“跨形”的不仅满足了德国表现主义者的梦想,而且还满足了未来主义者的梦想,这些人都是一些“憎恶制造者”,正如汉斯·安森博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所剖析的。


请记住马雅可夫斯基在战争中的怒嚎,一种诗性的不祥预感的彻底爆发:“在富有的利己主义者、杂货商的的裸露头骨上,让你的斧子纵情舞蹈。杀戮!杀戮!杀戮!有一桩好事:他们头骨将是完美的烟灰缸”。


烟灰缸、灯罩,这些都是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物件和义肢,在这种生活中,正像阿伦特所就艾希曼的审判所提示我们的,一种平庸之恶,它的平凡性,比所有的残暴行径加起来还要可怕。


在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的统治下,那位十月革命诗人的愿望被再次满足了,尽管用的不是斧头,而是铲刀。这是一种社会体的自残,几乎两百万人被施加罪行。“行凶者并没有使用火器。他们知道,静寂,能够使恐怖的气氛加倍”。


羔羊的沉默仍然需要行刑者的静寂。一种无动于衷的良知的静寂,所谓的“政治科学”所喜好的这种静寂。曾经的“革命者”英沙里现在已经声称要与这种政治科学脱离关系,通过一种显而易见的借口:“世界已经改变了。我不再相信阶级斗争。1975年到1979年这个阶段是一个失败的错误。我们从乌托邦走向了残暴”。


与此同时,赤柬的“堆尸陵”已经成了一个博物馆,一种种族屠杀的博物馆,邪恶的“S21监狱”(21号安保办公室),曾经羁押在其中的都是年轻人,现在,这个地方作为一个肖像摄影的展览馆提供给游客参观,这些照片都是当年的大量受害者的肖像。这里和德国集中营的情况恰好相反:身体消失了,面孔还留存着……

  

(注:本文仅供学习与交流之用,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微信朋友圈。译者信息:郑兴,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联系方式:zhengxingmm@163.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