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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哪怕世界给予我的是漫天霜雪

2014-03-10 小说月报

《小说月报》邀请读者推选#最爱女作家#活动3月7日晚间在微信平台和新浪微博平台发布后,网友的参与热情超出我们的预期。我们会持续记录整理读者发来的信息,并将其中精彩推荐语分享给更多朋友。如果您心中也有自己的#最爱女作家#,不妨也来大声说出所“爱”,我们将洗耳恭听。


活动期间我们会分享读者推荐的#最爱女作家#相关文章。今天介绍的是作家迟子建。这里摘录了相关访谈、评论和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精彩段落。一如作家蒋子丹所评论的:“个人的伤痛记忆对一个作家是财富也是陷阱”,迟子建将个人的伤痛变作“一把钥匙”,“打开伤怀之锁,释放出大善大美的悲心”,抚慰尘世每颗受伤的心灵。或许重温她的文字,正适合这样的夜晚。刚刚面世的《小说月报2013年精品集》选入了迟子建新作《晚安玫瑰》,预览精彩内容请回复“晚安玫瑰”。



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83年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越过云层的晴朗》、《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白银那》、《清水洗尘》、《雾月牛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迟子建散文》等,以及《迟子建文集》四卷、《迟子建中篇小说集》五卷和三卷本《迟子建作品精华》。曾获得第一、二、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译成英、法、日、意等文字。作品曾获《小说月报》第七、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届百花奖。现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小说月报》选载迟子建作品一览


短篇小说《白雪的墓园》(1991年第6期选载)

短篇小说《亲亲土豆》(1995年第8期选载,获第七届百花奖)

短篇小说《旅人》(1995年第11期选载)

中篇小说《白银那》(1996年第7期选载)

中篇小说《日落碗窑》(1996年第10期选载)

短篇小说《驼梁》(1997年第7期选载)

中篇小说《逆行精灵》(1997年第8期选载)

短篇小说《朋友们来看雪吧》(1998年第3期选载)

中篇小说《观彗记》(1998年第4期选载)

短篇小说《清水洗尘》(1998年第10期选载)

短篇小说《河柳图》(2000年第11期选载)

中篇小说《疯人院里的小磨盘》(2001年第9期选载)

短篇小说《换牛记》(2001年第11期选载)

中篇小说《芳草在沼泽中》(2002年第2期选载)

短篇小说《花瓣饭》(2002年第6期选载,获第十届百花奖)

中篇小说《酒鬼的鱼鹰》(2002年第12期选载)

短篇小说《一匹马两个人》(2003年第3期选载)

短篇小说《门镜外的楼道》(2003年第7期选载)

中篇小说《零作坊》(2003年第8期选载)

中篇小说《踏着月光的行板》(2004年第2期选载,获第十一届百花奖)

短篇小说《蒲草灯》(2004年第5期选载)

短篇小说《采浆果的人》(2004年第11期选载,获第十一届百花奖)

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2005年第7期选载,获第十二届百花奖)

短篇小说《雪窗帘》(2005年第11期选载)

中篇小说《第三地晚餐》(2006年第5期选载)

短篇小说《西街魂儿》(2006年第9期选载)

短篇小说《野炊图》(2006年第12期选载)

中篇小说《福翩翩》(2007年第2期选载)

短篇小说《百雀林》(2007年第9期选载)

中篇小说《起舞》(2007年第12期选载)

中篇小说《草原》(2008年第2期选载)

短篇小说《一坛猪油》(2008年第7期选载)

中篇小说《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2008年第9期选载,获第十三届百花奖)

短篇小说《解冻》(2009年第4期选载)

中篇小说《鬼魅丹青》(2009年第9期选载,获第十四届百花奖)

短篇小说《塔里亚风雪夜》(2009年第12期选载)

短篇小说《五羊岭的万花筒》(2010年第5期选载)

中篇小说《泥霞池》(2010年第8期选载)

短篇小说《七十年代的四季歌》(2011年第3期选载)

中篇小说《黄鸡白酒》(2011年第7期选载)

中篇小说《别雅山谷的父子》(2012年第3期选载,获第十五届百花奖)

短篇小说《他们的指甲》(2012年第7期选载)

中篇小说《晚安玫瑰》(2013年第5期选载)


++++++++++++访谈++++++++++++


△记  者: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整整30年,经历了不同的文学思潮,面对各种文学观念、美学追求,您有没有主动调整过自己的写作方向?您心中的文学理想是什么?


▲迟子建:从《北极村童话》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额尔古纳河右岸》再到《晚安玫瑰》,这30年创作中的变化,我想读者都是看得出来的。但我所有的变都是渐变,也就是自然而然的变,而不是刻意求新的突变。我的写作始终走在自己的路上。我属于那种从山里流出来的小溪,没有汇入大的江河。带着流经土地山川草木的气息写作,我已很知足。只要我认准的路,很少会被什么文学潮流左右。这跟我的个性也有关,因为生长在大兴安岭,每年有半年在冷风中,性格比较坚强。


我对文学的理解是这样的,文学是特别世俗、特别朴素又特别天籁的东西。我生活的土地给予了我创作的一切。在这片领地里,我还没有开拓得更好,所以我认定我在这条路上还能走下去,还有发展的空间。因为到目前为止,我储存的一些故事还没有动用。


我觉得好作家是不分都市与乡村的,关键是看你的心灵是否向生活敞开。有的作家仅靠新闻资料去写作,这种貌似深刻的写作,不管文笔多么洗练,其内心的贫血和慌张还是可以感觉到的。因为他们已经被悬挂起来,写出的东西不可能不干涩。而我不管身居都市还是乡村,都愿意融入生活之中。


生命是有限的,但只要你拥有强大的内心世界,这个内心世界能给予你温暖和爱,你就会对生活中出现的哪怕是很微弱的一丝光,都很感恩。所以,哪怕我的个人生活中遭遇到不幸,我仍然能对生活怀有敬畏之心。


△记  者:2013年伊始,您的中短篇小说集《黄鸡白酒》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其中的中篇小说《黄鸡白酒》以哈尔滨为背景,讲述了一位年近90岁的老人春婆婆的故事,并为我们展现了一幅真实生动的市井人生画。对此,有评论称这部作品在“为市井人物作传”。您为什么会对这样的人物情有独钟呢?


▲迟子建:我喜欢市井人物,他们在我眼里是文学天空的星星,每一颗都有闪光点,就看作家有没有一双发现的眼睛!《黄鸡白酒》中的一些街名,比如玉门街,在哈尔滨是真实存在的,我在那一带曾生活了七八年。在我眼里,每个市井人物都像一面多棱镜,折射着我们这个时代,更折射着他们不同的生活侧面。这里有生之艰辛和不平,也有苦中的快乐和诗意。弘一法师临终手书“悲欣交集”,我想市井人物的情感世界,用这四字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与之相比,在大人物身上,就很难找到人性的闪光点。虽说他们也有我们未知的痛苦,也有惊心动魄的内心生活,但我与他们的生活相距甚远,难以靠近。我的笔触还是伸向泥泞的街巷,伸向寒舍,伸向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普通人,才更畅快和滋润。这些烟火气十足的场所,散发着熟悉的柴米油盐气息,是文学的“重镇”,因为它们让我看到了生活的真相。若想了解一个时代,最好的办法就是走进小人物。在他们身上,你能感受到苦辣酸甜,看到希望,也看到苍凉。因为他们活在现实的矛盾当中,在尘埃里,可感可触。


我特别不喜欢长时间扎在知识分子堆里,那样会感觉很累。我喜欢市井生活,比如我很喜欢逛夜市,夜市就是一个生活的大舞台,也是文学的舞台。在那里能见到豪爽大方的商贩,也看得见斤斤计较的。他们在做小生意时,有的互相调侃,那语言风趣智慧、有滋有味,这些生活中的故事常常进入我的作品。比如《黄鸡白酒》中“分户供暖”交暖气费的情节,就源自我的亲身经历。供暖的个别霸王条款,使一些人白白缴纳供暖费。那时我是省政协委员,在做过相关调查后,写了个提案,政协也落实到相关主管单位,但他们说了一堆理由后,我的建议没有被采纳。所以我拿起笔来,用文学来表达。文学可以深入人的心灵世界,可以为苍凉世事中的种种不公留下注脚。写作《黄鸡白酒》时,在玉门街一带经常出现一位老太太的身影,她自然而然成了小说的主人公。她平素捡些易拉罐、纸盒之类可以卖钱的废品。她生活落魄,但神态怡然自得,见了谁都打招呼,而黄鸡白酒那样的小酒馆,我见得太多了,所以把春婆婆放在那里,我写起来异常亲切。有的作家认为虚构能解决文学的一切问题,但我还是认为,生活永远是作家重要的写作资源,虽说不是惟一资源。所以,我写到结尾,春婆婆看到那只被宰的公鸡还没有死透,鸡还在蹬腿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和那只将死的鸡一样,是颤抖的。我写到这里时,心也是颤抖的,生活就是这样。很多现实生活的不公,都压在了这个老人身上,让她在晚年应该感受温暖和幸福的时刻,依然承受着人世的寒冷和凄凉。春婆婆的晚年会是我们的晚年吗?


公鸡在这里也有隐喻的成分。春婆婆的爱情是从一种朦胧状态开始的,因为未婚夫没有及时赶到,而婚礼不能延迟,她是抱着一只公鸡成亲的。但是她生命的历程中,爱情由朦胧变得清晰,直至刻骨铭心。人们一般理解的爱情要么是卿卿我我,要么是生离死别,但是我理解的爱情却是朴素的。如春婆婆,对一个男人能终身忆想,因为这个男人给了她温暖,给了她爱,这种东西留在她心底,像火焰一样,寂静地燃烧。所以虽然她爱的人离去了,她心底有那样一团火焰,便能每天坐酒馆喝喝酒,与街坊邻里聊聊天。这种乐观的生活态度,源自一个女人曾获得过丰盈的爱,这种爱是能抵御生命的寒流的。


△记  者:很多人从《黄鸡白酒》这本书中读出了温暖,包括您刚刚在《人民文学》第3期上发表的《晚安玫瑰》,感受到了您对人生的表达日趋沉稳,思考渐趋深入,这是否意味着您对文学的理解发生了变化?


▲迟子建:一个人的皱纹,不会是一夜之间爬上眉梢的,这都是岁月累积的。一个人的写作也是这样,其变化也是随着写作的深入,自然有了苍凉感。《黄鸡白酒》中的五部作品,故事可能是悲凉的,读者能读出暖来,那是作家的个人情怀在起作用。作家带着对世俗生活的爱去描写人物,再悲剧的人物也获得了生机,呈现出了你所说的暖的气象。春婆婆对自己经历的苦痛并无太深的怨艾,是女性身上天然的悲悯情怀使她能够宽恕周围对她不公的人,与之达成和解。回望那些流传下来的民间神话与传说,为什么故事基本都是暖的?我想那是因为很多讲故事的人都是女性,她们身上有着母性的慈祥,在传承和复述故事的过程中,用一种天然的爱,不知不觉地把悲剧故事给消泯了。我是特别热爱生活的人,总带着感恩的心去看待身边的人和事,哪怕别人吹给我的是寒风,哪怕世界给予我的是漫天霜雪。想想吧,所有的人都会化作尘埃,没什么是不可宽恕的。我们不过是宇宙的一粒尘埃,大自然才是万古长青的。所以我也钟情于描写大自然。读者能够从我的小说中感受到暖,我还是很欣慰的。


《晚安玫瑰》是我的近作,写它差不多花掉三个月的时间,是我写的篇幅最长、也是注入思考最多的中篇,也是我个人比较偏爱的一部作品。小说塑造的吉莲娜,也圆了我的一个梦,我把哈尔滨的另一段历史讲完了,那就是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人的故事。《晚安玫瑰》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欲望中挣扎,通过神灵或自我救赎,走上精神的皈依之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时代的风云变幻对个人命运的影响。迄今为止,我写了三部关于哈尔滨的中篇《起舞》《黄鸡白酒》和《晚安玫瑰》,从中也可以看到这些年来,我一方面仍然在开掘故乡的土地,同时也将笔触转向城市,转向当下的生活。前一段曾有记者问我对爱情的看法,我说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开花的,也不是所有开花的爱情都会结果的。《晚安玫瑰》中的吉莲娜和赵小娥的爱情故事,从不同方面证明了这一点。


△记  者:批评家往往喜欢将作家归为都市写作或者乡村写作,您是如何给自己定位的,是否倾向于某一领域?


▲迟子建:批评家的划分方式过于简单了,这与阶级划分有什么区别呢。好作家既可写乡村,也可写都市。像王安忆,既有《长恨歌》,也有《小鲍庄》。其实,都市小说并不都是高档商场、咖啡店、高架桥这些很概念的场所,这是浮在表层的东西;乡村也是一样,田园风光中一样有罪恶。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人性又是复杂的。而我理解的故乡有两层含义:一个是现实的故乡,一个是“精神”的故乡,这两个故乡对我同样重要。我的笔在故乡和都市之间游走,没有隔阂感。


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就在长篇小说《晨钟响彻黄昏》中开始关注我生活的城市,只不过没有引起注意。从《起舞》开始,我对哈尔滨这座城市渐渐有了感情,一直到《黄鸡白酒》《晚安玫瑰》,我开始慢慢捕捉到了这座城市的脉动。


当你拨开都市五光十色的外衣,你会发现几百万人口生活着的都市,真正光鲜的人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像春婆婆这样的布衣百姓,过着简朴的小日子,演绎着生活的悲欢离合。光鲜的人物往往不是活在四季中,他们通常只活在春天里,而小人物却活在四季中,既有春光的照拂,也承受生活的寒露。


都市化进程有时也很可怕,我们往往把一些不该现代化掉的东西也现代化了,比如我在《黄鸡白酒》中写到的木窗。其实在莫斯科的郊外,这种小木窗还普遍存在,而且很适合东北的民居,但是现在一律变成了冰冷的铝合金门窗,就像我在小说中描写的一样。现代化带来了社会的进步、生活的便利,但是步伐太快了,太盲从了,容易把好的东西也给消灭掉。作家应该警惕这种变化。对当代作家来讲,我们所经历的时代是前所未有的,人性也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我说过,小时候我觉得满世界都是神灵,现在我却在人间看到了形形色色的鬼。我仍在努力用我的笔,向着人性深处开掘,因为我相信文学之光埋藏在那里。


——摘自《文艺报》2013年3月25日《作家迟子建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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