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礼拜二午睡时刻》【小说月报10期预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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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雨后,屋檐上像长蘑菇一般长出了硕大的蜂巢。家中的老人试图将之捅掉,结果不出所料地没有得逞。也许只能听凭黄蜂肆虐,在长日无尽的盛夏里将屋顶啃光了。在这种令人无力的想象中,母亲终于答应带着男孩去省城。
出门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母子俩先到了县里。在县里的客车站,母亲让儿子等在原地,自己去买开往省城的车票。烈日炎炎,天上一片云也没有。男孩局促地站在停车场明晃晃的空地上,感到两个脚底板在融化。目送母亲离开的背影,男孩发现,这么热的天,母亲却穿着一条很厚的深色裤子。没准是父亲的?男孩惊讶地猜测,不明白自己为何此刻才发现了这一点。也许出门时他太兴奋了,根本无视母亲的穿戴;也许身边经过的那些女人,她们光着的大腿,让男孩比照出了母亲的古怪。
烈日下的一切都是亮的。母亲穿着厚裤子的背影却是暗的。母亲像一条鱼淹没在一片光明中。后来她又破水而出,在浮动的热气中袅袅现身。太亮的地方,人的轮廓反而是虚的。男孩觉得母亲走来的身影总是离自己遥不可及。她似乎永远都走不到他眼前了,虚虚地蠕动在光影里,突然弯下腰不动了。随后她蹲了下去。男孩知道,母亲又呕吐了。
男孩走过去,无助地站在母亲身旁。母亲吐出来的不过是一小摊水,微不足道,里面有几片芹菜叶。那摊水在炽热的阳光下迅速消失,似乎还吱吱做响。出门前他们用一只大可乐瓶灌满了浆水,在来县城的长途汽车上,母亲不停地大口喝着。浆水是母亲自己用芹菜沤的,灌进可乐瓶后,她还加了白糖。现在这只可乐瓶拎在男孩手里,里面的浆水泛着气泡,余下小半瓶。男孩笃定地认为,自己手里的浆水,对于正在呕吐的母亲不啻为一剂药。这些日子以来,母亲频繁呕吐,呕吐后,便大口大口地灌浆水。
男孩将可乐瓶递给母亲。母亲伸出手,却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腕。她因此借了些力,艰难地站起来。但男孩觉得母亲就像一个落水的人,不过是抓住了一根稻草,然后自以为得救了。母亲向儿子勉强地笑一笑。她的笑凝固在脸上,失去了勉强着收回去的力气。母亲牵着男孩的手,手心冰冷。酷热的世界在母子俩握着的掌心里形成了一块汗津津的水涡。
“你不喝点儿浆水吗?”男孩提醒母亲。
母亲恍然大悟地接过可乐瓶,就着瓶口灌下一口浆水。那个笑一直板结在母亲脸上,这让她看起来都不大像她了。她把可乐瓶还给儿子,像是偷喝了别人家的浆水一样神色忸怩。母亲牵着儿子,儿子拎着可乐瓶,母子俩在停车场里寻找开往省城的客车。县城的客车站男孩来过,每次都是下了车就出站离开,从未有过逗留。因此他从未发觉这里宛如一座迷宫。一排排汽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世界仿佛被钢化了,而且还电镀了一遍,却又被暑气蒸腾得动荡不安,人的每一口喘息都能令空气随之微微摇颤。男孩原本以为母亲会轻车熟路,牵着自己,轻易地找到那辆开往省城的客车。但是母亲比儿子更加迷惘,东张西望,犹疑不定。男孩不禁怀疑,母亲从前一次次离家去往省城,是否都是真实的经历呢?
逡巡了一圈后,母亲沮丧地停下,鼓起勇气向人打问。对方是一个油光锃亮的男人,额头上的汗光可鉴人。
母亲从裤兜里掏摸出车票,向这个男人问道:“去省城坐哪辆车?”她的口气不像是一个问路的人,这让她显得有些唐突和没礼貌。好在那个笑依然歪打正着地僵在她脸上。
男人看看母亲,看看票,看看男孩,看看男孩手里的可乐瓶,一摆头说:“跟我走。”
母子俩跟在男人身后找到了目标。司机在车下检票,一行三人令司机侧目。这不怪司机,连男孩也觉得将他们三个人视为一家,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客车里凉爽至极,爬上去后宛如换了人间,男孩身上的毛孔立刻都张开了。每排座椅可以坐进三个人,男孩和母亲落座后,那个男人,母子俩的引路者,理所当然地和他们并排坐在了一起。
母亲靠在窗边,男人隔着男孩向母亲搭讪:“妹子,你们是哪里人?”
母亲侧脸望着窗外,置若罔闻。
“我们是陈庄人。”男孩嗫嚅着替母亲回答。
“陈庄啊,那是出美女的地方!”男人满意地笑起来,好像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去省城玩吗?”
母亲依然不置一词。男孩尴尬地看男人一眼,只好垂下头去。本来这次出行,在他而言的确是一次玩耍,但这一刻,他对自己的目的没有了把握。
得不到回答,男人并不甘心,再次追问道:“究竟去做什么吗!”
男孩有些紧张,认为还是应该给出一个答案,只好向母亲求证。
“妈,我们去省城做什么?”男孩碰了碰母亲的胳膊。
母亲转过头,木讷地看着儿子。那个面具一般的笑顽固地罩在她脸上。母亲不知所以的样子让男孩觉得丢人。
“我们去省城做什么?”男孩轻声嘀咕,头垂下去不再看母亲。
母亲居然迟钝地重复了一遍儿子的问题:“我们去省城做什么?”
“干吗问我?”男孩恼了,向母亲低声埋怨,“你自己不知道吗?”
“哦,你不是要去玩吗。”母亲喃喃地说。
男孩觉得乱套了,这并不是事实。不是因为他要玩,母子俩便有了这趟行程,而是母亲要去省城,男孩才提出了要跟着去玩。玩,并不是此行的目的,起码不全是,它只是一个顺带着的要求。以前母亲去省城,目的都很明确——她是去给城里人做保姆。一个月前母亲回来了,表示再也不会离家打工。爷爷对母亲的选择颇感欣慰。爷爷老了,捅不掉屋檐的蜂窝也养不动孙子了。所以今天早晨男孩央求着要和母亲一同上路,得到了爷爷的支持。被黄蜂蜇伤的老人可能觉得,即便母亲会一去不返,只要男孩也随着去了,他就不会再有“养不动”孙子的烦恼。母亲此行,到底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倏忽变得尖锐,变得令男孩坐卧不宁。但男孩可以确定,母亲不会是去玩。他认为那不可能。母亲吐了半个月,随时令人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吐天哇地。她这副样子,是不会有玩兴的。
男孩怀抱着那只可乐瓶,开始在心里杜撰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渐渐成形,后来他几乎要忍不住大声对身边的男人宣布:我们去省城找消灭黄蜂的办法!
车子启动后很快驶上了高速公路。世界在摇曳,笔直的路面泛着白灼的光。
男孩从没见过高速公路——尽管他的父亲常年在南方打工,据说就是在修着这样的路。这样的路太平坦、单调了,如今亲身体验,让男孩觉得车子像是悬浮在虚空的水面上那样不真实。连带着,男孩觉得父亲在远方所从事的劳务都像是一个谎言了。
母亲一直望向窗外。身边的男人好像睡着了。男孩夹在中间,感到无所适从。他焦灼地等待着某个时刻。那个时刻果然如期而至——母亲毫无先兆地剧烈发作起来,双手徒劳地推着车窗玻璃,像一只装在罐头瓶中盲目振翅的、狂乱的蛾子。然而车窗是密闭的,母亲无法打开。于是,她只能将自己的胃液喷射在自己的怀里。邻座的人厌恶地掩鼻,身边的男人也被惊醒。男孩只有把头埋得更深,默默地将怀里的可乐瓶塞给母亲。
母亲大口地灌着那救命的浆水。她在家里呕吐时躲躲闪闪,只在儿子面前吐得肆无忌惮。可男孩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此刻,他们滑行在冰面上一样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们坐在一辆别有洞天的过分凉爽的汽车里,母亲的呕吐一下子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男孩将头抵在前排的椅背上,无地自容,觉得冒犯了整个世界,同时也为母亲担忧起来。
“晕车了这是。”身边的男人咕哝着,站起来,向着车后的空座走去。
母亲平静下来。她胸襟上的黏液散发出浆水馊掉后的酸味儿。
抵达省城已经是午后了。烈日当空,弥天盈地,正是最嚣张的时刻。男孩的双脚站在了省城的地面上,却并无格外的欣喜。从凉爽的车厢里下来,男孩感觉不过是迎面被热浪劈头盖脸地猛揍了一通。脚底板依然像是要被融化掉,他无视眼前林立的高楼,从未有过的兴味索然。此刻,那个玩的念头已经被动摇,男孩也就没有了天经地义喜悦的理由。
母亲拽着男孩去了车站的卫生间。男孩以为母亲要解手,不想母亲却脱下了衣服,只穿着贴身的背心,就着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揉搓起衣襟上的秽物。那个油光锃亮的男人尾随着他们。他钻进了男厕,提着拉链出来后凑在水池边冲手。男人一边冲手,一边斜觑着母亲。
“陈庄出美女啊!”男人十拿九稳地说,得不到母亲的回应,他甩着湿淋淋的手走开。经过男孩身边时,男人向男孩挤挤眼睛。“我知道了,我想了一下才想通了,”男人得意地宣布,“那个娘儿们是怀孕了!”
男人的口气好像男孩跟他是一伙的,而男孩的母亲,不过是一个“陌生娘儿们”。男孩十分憎恶这个男人,意识到自己的这趟省城之行,已经完全被这个家伙不依不饶的盘问和自以为是的指认给毁掉了。男孩怔忪着,也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地看着母亲的背影。母亲回头看了一眼,抬胳膊蹭蹭额头的汗,露出蓬勃的腋毛。她的脸色煞白,依然挂着乖张的笑。从这一刻起,男孩接受了母亲的面容可能将要永远这样笑下去的事实。
洗净的衣服被母亲拎在手里。母子俩重新走进烈日下。在车站的广场前,母亲将衣服抖开,像一面旗帜似的迎着太阳招展。男孩出现了幻觉,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件湿衣服在烈日下有声有色地蒸腾着水汽,水汽四散奔逃,只一瞬间就融化在空气里。而怀抱一只可乐瓶的男孩,也只在一瞬间,就随之被炙烤得蔫头耷脑。男孩想这下好了,母亲不会再呕吐了,她身体里的水分肯定也被晒干了。如果母亲还要吐,吐出来的怕只会是她的胃了。
穿回衣服的母亲貌似振作了一些。男孩饿了,却没有一点儿食欲。出门前他因为兴奋而毫无食欲,现在他因为兴奋的烟消云散而毫无食欲。
往常的这个时刻,男孩会午睡,这已经成了一个不由分说的习惯。每天的此刻,男孩奔涌的热情都会被奔涌的倦意所覆盖。但是现在,他毫无困意。他只是被一种深深的、疲劳的厌恶所笼罩。男孩觉得自己身上隐秘的渴望,一切积极的、贪婪的情绪,都像那件衣服上的水汽一样,冒着烟,被蒸腾进了省城的酷热中。
“你要喝水吗?”母亲问儿子。
男孩并不看母亲,因为他不想看母亲脸上的笑。他认为此刻母亲应该问他要不要午睡。母亲就像一个陌生娘儿们,不再是男孩所熟悉的那个母亲。她不需要儿子的回答,自顾在冷饮摊买了瓶饮料。饮料是冰冻的,喝下一口后,男孩觉得自己缓过了一口气来。
“你要喝浆水吗?”男孩问母亲。
那只大可乐瓶里的浆水已经所剩无几。母亲摇摇头,让儿子把它扔掉。不知出于怎样的动机,男孩却执拗地坚持把它拎在手里。
母子俩乘上了一辆公交车。车上的人不少,但母亲身上的酸味使他们免受拥挤之苦。乘客自觉地错开母子俩,像避开两罐气味浓郁的浆水。乘车现在对于男孩是件费神的事。他觉得他们今天可能就要这样永无止境地换乘一辆又一辆的汽车,直到日落西山,直到黑夜来临。这个想法令男孩疲惫不堪。
好在这趟车坐得短暂,母子俩在一条小街下了车。下车后母亲走在男孩的前面,街边的树荫剪碎了母亲摇摇晃晃的背影。看得出,母亲满腹心事。
“妈,我们要去哪里?”男孩在身后向母亲发问。
他难免要为自己未知的前途而忐忑。出门的时候,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男孩知道,他们要去省城。而现在,母子俩已经走在省城的一条小街上,于是男孩迫切地想知道,下一步,他们将去向何方。此刻,玩已经确凿地不在他的盼望里了,仿佛他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搞清楚自己要去往哪里。母亲并不回答儿子。即使浓荫匝地,街道也像是被无形地粘在一起。男孩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离地半尺,悬浮着,被热浪暗自托举了起来。
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骑着摩托车从他们身边轰然驶过,下坠的肥肉像水囊一样甩着。这一幕突然让男孩气愤不已。
“你怀孕了吗?”男孩向着远去的摩托车手喊叫。
母亲买给他的那瓶饮料已经喝完,男孩将空瓶狠狠地投掷出去。瓶子划出轻飘飘的抛物线,似乎在空中遇到了超乎寻常的阻力,它几乎像是要恒定地悬浮在空气中了。世界折叠了起来,就像一块巨大的水面陡立而起。
母亲停下步子,回过头苦恼地看着儿子。可是男孩不想看母亲的苦恼挤在一张笑脸里。他埋头从母亲身边走过去,手中甩动的可乐瓶撞在母亲的大腿上。
母亲碎步赶上。“好吧,”她好像下了一个决心,“我告诉你,我们要去丁先生家。”
男孩知道丁先生,那是母亲在省城做保姆时的东家。
“去丁先生家做什么?”男孩问。
“大人的事,你不要问这么多。”不出所料,母亲就是这样回答的。但母亲回答得并不是那么不由分说,她用商量的口气跟儿子说,“你会替妈保密的,是不是?”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有什么秘密,我怎么为你保密?”
“你不要再问了,总之回去后什么都不要讲出去!”母亲焦躁地将儿子甩在了身后。
男孩尾随着母亲,渐渐在心情上假装不是前面这个女人的儿子,而是一个不相干的别的什么人。这种假想出的疏离感,让他觉得有趣了些。
小街的一侧出现了大块的草坪,路边的围墙变成了爬满藤蔓的铁栅栏。母亲始终不再回头,带着儿子来到了一个小区前。小区有着喷泉的大门口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保安,里面的车子出来时,此人很有威仪地用手里捏着的按钮升起挡在车道上的栏杆。他看到了母亲,正正衣冠,在阳光下堆起一脸碎银般的笑。
“回来啦?我就说你还得回来!城里的饭吃惯了,就没有人还吃得进乡下的饭了!”保安嘴里说着,不忘举手向驶过的车子敬礼。
“我一会儿就走,我不会回来了。”母亲急切地纠正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干吗非要走?丁先生人很不错的,丁太太也知书达理的样子,他们没有亏待你吧?”
母亲不再作答,径自走了进去。男孩很怕会被拦下来,小跑着凑近了母亲,重新回到了一个儿子的角色里。
母子俩在一栋楼下按响了门铃。
一个声音凭空而来:“谁?”
男孩觉得自己的兴致被轻微地唤醒了。
……
——摘自短篇小说《礼拜二午睡时刻》,作者弋舟,原发《南方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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