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六人晚餐》之前的鲁敏
作家鲁敏
《六人晚餐》之前的鲁敏
文/武歆
对我而言,鲁敏是陌生但又熟悉的朋友。
说陌生是因为我与她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2007年,《小说选刊》在沈阳举办一个文学活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鲁敏。那天晚上我十点多才报到,随即便与众人分乘几辆出租车去看夜色沈阳。好像是在一条不宽的小河边,我见到了月光下、水波旁身穿深衣的鲁敏。她给我的第一印象,说话语速极快且干脆利落,像邮政局里给信件过戳时钢印与桌面发出的声响。当时鲁敏在文坛已经声名鹊起,但言谈举止却没有任何精心计算和拿捏。自然、大方、舒展,像她经常穿深色衣服、戴深色围巾一样。她的笑声也是低调而又简洁,可却让人特别舒服而亲切,没有任何疏离感。她还是一个从内心到外在、从会上到会下、从大众场合到小众范围,都是始终和谐统一的人,没有任何的“隔”。第二次见面是在2014年10月,天津作家代表团访问江苏,在座谈会上再次与鲁敏隔桌而望、笑语相谈。这时的鲁敏不好用大红大紫来形容,但可以用“重量作家”来定名。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小说双年奖、郁达夫文学奖等以及德、法、俄、日、英诸多语种的翻译介绍,使得这个单眼皮、小肉眼睛、身材单薄的江苏东台小女子,已经走进了当下中国文坛著名作家的行列。尤其是在人才济济的70后众多作家中,鲁敏已经拥有了不可替代的“鲁式色彩”,而且其色彩正在越来越艳丽、越来越奔放。与鲁敏两次相见虽然相隔多年,但她似乎没有太大改变,依旧还是深色衣服佩戴深色饰品,但是岁月使她的肢体语言多了一种从容、严肃,取代了早年稍微有些匆匆的动作,可能面对快要上大学的女儿,年轻的鲁敏不得不“尽快长大”吧。那么为什么说熟悉呢,则是因为曾读了她太多的中短篇小说,那种硬朗的下笔,简捷快速的叙述节奏,极像她与人说话时的语速。读她的小说,就像她坐在你面前讲话一样,这倒不难理解,其实与许多作家第一次相见,之所以没有陌生感,就是因为阅读了作品的缘故。
该说《六人晚餐》了,否则这篇文章无法起承转合了。
“六人晚餐”是九十年代在澳洲、欧洲兴起、年轻人颇为喜爱的一种社交、休闲方式,鲁敏将这种社交方式作为她第五部长篇小说的书名,肯定有她秘而不宣的道理。这部长篇小说发表后,不仅在文学圈内获得如潮好评,更让鲁敏在文学圈外得以知名,我身边许多不写小说但喜爱阅读的人,从40后到80后,曾经有多人跟我说起过鲁敏和她的《六人晚餐》。最有代表性的是前年某期《非诚勿扰》,主持人孟非在节目前简短开场白中,说他读到了一部名叫《六人晚餐》的好小说,希望大家好好读一读,这似乎更能验证这部小说在文学圈外的红火。
作为一名喜爱鲁敏小说的读者,我也看了《六人晚餐》,我相信这是鲁敏用心用力之作,当然也是一部沉甸甸的厚重之作。连续多年,每年的年初,十月文艺出版社的资深编辑胡晓舟都会给我寄来“十月社”上一年度出版的好书。我记得前年寄来的一摞书里就有《六人晚餐》,这部长篇小说单行本在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之前曾在《人民文学》刊登,并获得了2012年《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还成为那两年总是挂在许多著名评论家嘴边上的唇边小说。不知道鲁敏自己怎样认为,但我认为《六人晚餐》是鲁敏长篇小说创作之路上迄今为止一座非常重要的标塔。
在说《六人晚餐》之前,我还是先讲鲁敏这部长篇小说出版之前的创作与生活,相信对解读《六人晚餐》会带来更大的理解和帮助。
在记载鲁敏创作与生活的作品集《回忆的深渊》中,鲁敏硬是把韵味深长的文字,锻造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面不改色地攥在自己手上,准确地划开惆怅忧伤的记忆,没有任何遮掩地讲述自己并不快乐的成长历程。这个总是喜欢用左手摸着自己头部、阳光般微笑的江苏女人,在她逝去的青春岁月里,不仅长相、打扮“乡村”,行为、思想也有浓厚的乡村气息,比如她不会撒娇,缺乏对任何游戏和娱乐的热情,而且羞怯和自卑。我看过一张1987年她刚刚考入江苏邮电学校时的照片,少女时代的她,表情那样拘谨、肢体那样僵硬,青涩的面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木然,与“活泼、快乐”差之千里,与日后疏朗大气充满别样魅力的她,完全就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我相信阅读和写作美容了鲁敏,当然更是压抑的生活滋养丰沛了她。对于依靠文字压住人生阵脚的写作者来讲,痛苦、忧伤是最好的美容护肤佳品,它可以让男性成熟坚强,让女性充满知性之美。
在鲁敏较早谈生活和创作的文章中,最为打动我的是她写于2009年的《以父之名》的自传体散文,这篇文章多次让我停下来,舍不得继续读下去,甚至泪眼汪汪——以至于不久前她在微信上贴出母亲节与母亲、女儿的合影时,我立刻送上真心的祝福话语——当年长期住在省城的鲁父,与年幼的鲁敏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一般地讲,我只在春节见到他……父亲不知我的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养、买房、换工作”,还有“那许多的打击、恩爱、凶狠,他不知道”,甚至“我十六岁时他死的,他都不知道我后来又长高了一些”,更难以置信的是,鲁敏与父亲都没有一张单独的合影照片。
我端详鲁父那张戴着围巾的照片,真是令男人都羡慕的英俊、帅气、儒雅。据鲁敏回忆,那些年回到乡村探亲的父亲,再冷的天也要穿毛料的衣服。鲁敏对父亲没有多少亲情依赖,甚至有一年放暑假住在父亲那里,离开时没有与父亲任何的不舍,相反倒是“记得他窗台上有一小盆茉莉花,我天天看着,闻它的清香,在夜里尤其的好,离开时,我倒舍不得那盆花了”。但是在那篇文章的字里行间,她依然带着无法言喻的心情欣赏“会拉小提琴和手风琴,会修缝纫机和收录机,烧得一手口味清淡的好菜,桥牌打得漂亮,投篮时三分球十发九中,钢笔字比毛笔字还好,模仿毛体字活灵活现”的父亲。她带着别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心境书写有血缘关系但又没有任何感情的父亲,只有她自己明白心中的滋味,否则她不会这样讲“记忆里那个模糊的零碎拼图般的父亲越来越抽象了,他到底是我什么人”。
虽然鲁敏把对过去的回忆定义为“回忆的深渊”,但在她脸上却没有看到一丝“深渊中怪戾”的呈现,相反十年来总能在各种报刊上看到她标志性的一成不变的笑脸。但不可否认的是,过去的生活氛围尤其是“陌生的父亲”绝对影响到了她的人生。譬如“我从小擅长考试,在分数上我总会赢”的鲁敏,虽然后来中考全市第三名,但还是在父亲、班主任等人的“暗箱操作”下,硬是把她报考高中之路篡改成了邮政学校,让这个聪明的女子认定自己没有青春期并且在枯燥的邮政局系统整整学习、工作了十八年。但这一切,似乎也成全了鲁敏,假如鲁敏上了大学,套用一句用烂了的经典台词句式——极有可能中国大学里多了一个平庸的女大学生,但中国文坛会缺少了一个优秀的女作家。
在《六人晚餐》之前,鲁敏早已发表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说,著名篇章比如《纸醉》《取景器》《离歌》《惹尘埃》以及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伴宴》等等。我曾在网上查阅这些小说发表后的反响,除了大量被转载、入选各种文学选本之外,几乎全都拥有相当数量的评论文章。我不是一个搞评论的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读者,我喜欢研读作家那些不被评论或少被评论的小说,我想那才可能是另一条深刻阅读某个作家思想内涵的奇妙路径,比如鲁敏那部发表在《钟山》上的中篇小说《死迷藏》。
尽管鲁敏正把《死迷藏》与另外两部小说《不食》和《谢伯茂之死》改为一场小剧场话剧,但是《死迷藏》这部小说被评论家关注的不多,被书写的评论也少之又少,我之所以研读这篇小说,除了以上原因之外,最重要的是因为鲁敏关注死亡。她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中直言不讳地讲“没错,我对死亡有偏好……生命与爱,这是一切艺术的永恒的主题,永远值得书写……如果这算作‘模式化’,我会把这个模式化做到最深处”。
我握着“我对死亡有偏好”这把“鲁敏牌钥匙”,开始走入鲁敏的《死迷藏》。坦诚地讲,我不太喜欢《死迷藏》的叙述风格,干脆坚硬,像个粗壮男人挥舞大斧砍劈一截百年老树桩,远没有《取景器》的“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忆我的女摄影师,用一种一往情深的语调”;《风月剪》的“已隔二十年之久,我却一直忘不掉,像挂在脖子里的一块玉,凉而润”;《思无邪》的“我们东坝,有一个狭长的水塘,夏天变得大一些,丰满了似的,冬季就瘦一些,略有点荒凉”之类意味深长的叙述风格以及女性话语的明显印痕。可《死迷藏》的叙述没有那些可爱的柔媚,大概鲁敏在离开“东坝叙述”之后,似乎在有意躲开以往读者熟悉的那些话语方式,与谁生气、作对一样,故意变得硬朗。比如开篇便是“是老雷本人报的案。上午八点四十五,他周到地等上白班的内勤警员泡好了他们当天的第一杯茶”。看着鲁敏这样平白直叙的开篇,我倒是想到了《包法利夫人》的开篇:“我们正上自习,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新生和一个端着一张大书桌的校工,正在睡觉的学生惊醒了,个个起立,像是用功被打断了的样子。”
当然,鲁敏用什么样的方式讲述故事,一定有她自己的叙述主张,别人肯定问不倒她,她有一大堆的理由等着你去质询。
《死迷藏》是一部荒诞的小说,开篇便是四十三岁的日子过得相当乏味的老雷用充足的理由“非他,亦非橙汁,而是偶然性”杀死了儿子雷小童后,镇定自若地拨打“我”的电话,告之“麻烦你替我请个假,我最近不能上班了”。在鲁敏的笔下,“毫无野心,妻儿家小即为其全部的出发点与终点”的老雷“偶然”杀死儿子后,越是镇定从容,这篇小说的走向也就愈发呈现荒诞中的悲怆。其实仔细琢磨就能立即发现,鲁敏之所以采用如此粗砺的叙述方式讲述《死迷藏》,这与故事本身有着密切的联系,现在看来似乎觉得只有“这一个”,没有“那一个”。只有现在这样的叙述,才是最为吻合《死迷藏》的。
在《死迷藏》中,鲁敏几乎不讲所谓的技法,“且往回走,往事情的最开头走”以及“试举一例,在他办公桌一侧的墙上”等等这样简洁的叙述推进,但读下来,丝毫不影响小说的意味绵长,相反倒是极为痛快,再想那些绕脖子的“翻译体”的叙述,反而显得索然无味了。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效果,道理也很简单,“刀劈斧砍”与“圆润细腻”各有魅力,正可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在《死迷藏》这部小说中,鲁敏把着眼点、把书写的力度全都用在了揭示生活、生命以及关于死亡的阐释上。比如老雷,从被广告牌倒塌偶然砸死的同事小钱那里突然悟出了生活真谛,原来死亡就在身边,我们随时可能死亡……于是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接踵而至,所以说,与其讲这是小说里人物老雷对都市、对生活的极度恐惧,不如讲,这就是当下都市人对未来的惊悚。
鲁敏对死亡的书写,通过老雷“偶然”杀死儿子雷小童,得到了尽情的抒发。不知为什么,阅读《死迷藏》,我总是想到《以父之名》中描写她在父亲死后的七七第四十九天、家里人请人放焰口的场景“俄文字典、围巾、画报、小木摆件,印象最深的是他一件羽绒衣,十分肥厚,真好烧呀,一扔到火里,羽毛们就‘蓬’地炸开了,热气烘烘,我惊讶得忘记了心疼”,我相信鲁敏在写“老雷之死”时,肯定想到了“父亲之死”,那个时候她一定恍惚,“老雷”与“父亲”,肯定不止一次出现在她的梦境中,这个看上去表面并非忧郁、惆怅的女作家,其实内心藏匿着太多的柔软、太多的伤痛。在她的内心深处,最熟悉的人就是最陌生的父亲。这就注定了“父亲”永远是她写作道路上永远无法回避的问题。那么在这个问题上,“小说家鲁敏”永远霸占着“生活中鲁敏”;“生活中鲁敏”经常被“小说家鲁敏”所遮蔽。
《死迷藏》这部小说直抒胸臆、直面表达,没有任何炫技,上来就把“底”亮给读者,毫不遮掩自己的用意,在亮亮堂堂的大堂中间,不动声色的镇定自若地变着戏法,还自信地不用任何道具,把一块见棱见角的大石头摆在你的面前,让你自己去想象其中的内涵。鲁敏将“虚”彻底变成“实”,从而用文字的真实抵达了现实的真实。
鲁敏讲,《六人晚餐》动笔于2009年,由于各种原因,进入2010年后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完全中断,后又因居家附近一场大爆炸事故,她在屋中打扫被震掉的碎玻璃时,突然迸发了重新写作《六人晚餐》的欲望。从时间顺序上看,《死迷藏》应该看作是《六人晚餐》的奠基石,因为《六人晚餐》如同《死迷藏》一样,将镜头再次对准了“都市人的城市困境”。我这样猜想:鲁敏在写作《死迷藏》时,《六人晚餐》里的人物极有可能正在远方向鲁敏热烈的招手。我相信出生在乡村的鲁敏,对城市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仇视”,在她的许多小说中,她都“鄙视、不屑”都市,可能鲁敏自己没有察举这些,但在她写作的潜意识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显现出来,时时地露出蛛丝马迹。
《六人晚餐》发表、出版后,有着太多的评论、太多的荣誉,我再过分的饶舌,亦显然无足轻重,况且这是一篇书写“《六人晚餐》之前的鲁敏”的小文,不说这部长篇小说也无妨,也不算文不对题,所以……那就再说上最后几句题外话吧。《六人晚餐》的电影正在热拍中,网上有许多关于这部电影的花花絮絮。但鲁敏在这件事上几乎没有接受什么采访。这看出了鲁敏的超然与冷静,她是小说家鲁敏,她是依靠文学作品站位而不是依靠与影视抱团取暖的人。
鲁敏是个生活幸福的女人,从她展示出来与丈夫、与女儿在一起的合影照片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见她的幸福指数有多高。一个女作家的生活是否幸福愉快,完全在于她在日常生活的几个关键节点上能否顺利通过,一旦在某个节点上纠缠或被纠缠,将会注定成为另类的人。鲁敏早就顺利通过了通常女作家在生活中容易被绊倒的几个节点,并且带着她标志性的微笑,热情洋溢地坐在了热乎乎的“餐桌”旁,相信这是她给家人做出最好的晚餐,家人也会享受她的微笑、享受她的美食。多么美好呀,是的,她有这个能力,因为她是一个驾轻就熟的女子。
——发表于《文学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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