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把硫酸倒进去》之三【小说月报10期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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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可东心思很大,早在从政之前。
那时候迟可东是个工程师,从事冶金一行,如他自嘲,为“大炼钢铁”出身。迟可东当年的就学与就业履历相当耀眼,本科读的是北京科技大学冶金工程专业,而后考取本校本专业研究生,拿到硕士后去了首都钢铁厂。北科大冶金与首钢都是行内翘楚,声名响亮,只是出了冶金一行,外界未必尽知,就好比探讨食用菌蘑菇之际,拿铁矿石、硫酸出来说事,让人感觉比较特别。
迟可东时而会摆弄一些冶金术语,既出自习惯,也属有意为之,略带调侃,意在幽默。与其性格相应,他的幽默温度略低,给人的感觉偏冷,例如“把硫酸倒进去”之说。当年学冶金和到钢铁厂工作都出自迟可东自己的决定,他对那一行的好奇和兴趣来自少年时读过的一本书,谈到当今世界是以钢铁为骨骼支撑起来的,那些话对他影响不小。早年迟可东自视甚高,认为可以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开始,依靠自己走出一条路,日后去支撑一个世界。无奈后来情况发生变化,那条路没能坚持走下去,他从轰隆轰隆的大工厂落到了一个小县城,似乎也是命中注定。
这是因为家庭背景,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迟可东的父母都是省城一所大学的普通职员,迟父是校图书馆的管理人员,当过该馆的副馆长,迟母是校总务处的一名会计,两个人都像尘土一样平常,毫不显眼。迟家虽普通,迟母娘家那边却不一般。迟母姓许,许家在省城是个大家族,历代人物辈出,眼下也出了一个大人物叫许琪,官至常务副省长,他是迟可东的亲舅舅,迟母的哥哥。迟母只有一个哥哥,兄妹感情很好。到了迟可东这一辈,两家人各有两个孩子,四个孩子三女一男,唯出迟可东一丁。迟可东从小最得舅舅之宠,许琪常把他接到家里住,进出带在身边,把外甥当儿子看,处处悉心照料。因为这个舅舅,迟可东被人们归入“二代”,也就是所谓的“官二代”之列,虽然以直系血统论,迟父那个图书馆副馆长根本进不了官员的序列。
迟可东考大学时,许琪还在下边一个市里当书记。舅舅得知外甥去学冶金,讲了一句话:“现在想学什么尽管去学,有兴趣才能学好。日后该干什么再说吧。”那时舅舅对外甥的未来走向似乎已经胸有成竹。迟可东心里很清楚,作为两家人中的唯一男孩,舅舅对他期望很高,有意把外甥引上他自己那条路。迟可东从小在舅舅家里长大,耳濡目染,自然心思也大,常拿舅舅当样本设想自己的未来,觉得自己可以也应该比舅舅走得更高更远。舅舅家里进进出出的多是官员下属,这个“长”那个“长”,迟可东见得多了。看见他们进门满脸堆笑,出门一派威严,饭桌上众星捧月,大家变着法子取悦舅舅,连小外甥的马屁都拍,迟可东觉得挺好玩,也觉得颇不屑。他知道自己不需如此,他有一个天然的、强有力的依靠,舅舅许琪会为他安排一条便捷顺畅的成功之路,他只需一切听命于舅舅就行。但是这不是他之所愿,只会依赖他人算什么本事?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才有意思。得益于父亲任职的图书馆,迟可东从小喜欢阅读,什么书都看,颇受一些名人传记影响,眼界很高,想法很多。当然不免也失之空泛,当时年轻,免不了的。许琪对外甥一向很用心也很理解,他身居高位阅人无数,知道与其逆水推舟,不如水到渠成,年轻人有独自闯荡的勇气值得欣赏,让他先去闯荡一番没有坏处,时候到了,该怎么办再说。
迟可东独自闯荡历时不长,他在首钢干了三年,工作颇努力,已经小有成就感,忽然就放弃了,打道回府。这其中有若干原因,直接促成的是一个不可抗因素:迟母患乳腺癌,到医院做了手术,她想儿子了。儿子在遥远的北方“大炼钢铁”,尽管如今交通方便,有事时一张机票就能赶来,毕竟不如在身边好。迟可东在医院照料母亲时碰上舅舅,许副省长来看望妹妹,身边跟着医院院长外科主任等人。许琪跟外甥说了句话:“回来吧。”迟可东无奈,看着病床上的母亲,点了点头。
迟可东从首钢调回本省,带回在北方娶的老婆和一个生于北方的女儿,举家南飞,进了省发改委辖下的工程咨询中心,新的工作虽然还有些技术含量,却已经与“大炼钢铁”基本无关。举家跨省调动以及转行对许多人来说极其困难,于迟可东轻而易举,许琪一句话,自有人迅速为他把事情办理清楚。迟可东一改初衷,回到舅舅荫庇之下,于他也算顺理成章。独自闯荡的那几年,他遇到许多以往不会遇到的情况,知道了许多以往不知道的事情,心思依旧很大,却也明白自己得脚踏实地,眼下这个时候,没有强有力的支撑,只靠自己难有大的作为。任何人都得面对现实,按照现实调整自己的想法,许琪的外甥也不例外,无论是否归为“二代”。迟可东不再有什么犹豫,决意回到舅舅身边,背靠大山,沿着自己的道路继续前行。
此后数年间,迟可东变动了若干岗位,从事业机构进入行政管理部门,稳扎稳打,一步步向上,每一次提升都踩到点上,时间差不多了,自会更上一层。所有这些进步与提升均符合规定的条件与程序,没有任何出格之处与特殊之举,完全禁得起质疑和审查,迟可东本人的表现与考核材料也都无可厚非。迟可东得益于很不寻常的舅舅,也得益于很普通的父母,他读的书多,眼界开阔,在各个岗位都相当尽职,既有想法,也能扎实行事,如大家所形容,心里事不少,嘴上话不多,所到之处名声不错,被认为颇难得。他的每一个进步与发展都有自己努力的因素,背后的关键却也难以否认:如果没有许琪的存在与影响,情况或许就是另一个样子。机关里那么多大小干部,谁能符合条件到点就上?机会总是首先垂青迟可东,他比别人得天独厚。
那一年许琪问他:“到基层去干干怎么样?”
他说:“也好。”
那时迟可东已经在省发改委一个重要处室当了两年处长,以他的发展态势,往副厅长位子上走不需要太长时间了。但是许琪和他本人都认为只在机关上行是不够的,现在应当离开这条轨迹,到基层去干上几年,有一个基层主官的工作经历,可以积累工作经验,也让履历完整,向上发展才有更大空间。许琪本人如果没有在下边市里当主官的经历,也很难上到后来的高位,因此迟可东不能只在机关里晃荡,必须下去走一走。其时省委组织部有一个青年干部培养交流计划,拟从省直机关物色选拔一批优秀青年处长下派基层任职。在舅舅的帮助支持下,迟可东被挑选上,与同批十数位青年处长一起下派。这十几人下去后,部分任县长,部分任书记。迟可东有硕士学位,有国有大型钢铁企业任职的基层经历,以及无可挑剔的考核表现,符合各相关条件规定,终被确实为县委书记人选。
这么些年过来,迟可东已经清楚自己命该如何。他现在有了一块小天地,对很多人而言,这么一块天地毕其一生之努力还不能得到,对迟可东则只是一个停靠点,他自知不会在这个点上停靠太长时间,接下来还要继续前进。但是眼下这个点对他却有着极大的重要性,因为权力在手,可以做一些事情,而且必须做一些事情。背靠许琪那么一个舅舅,迟可东不需要像其他一些人一样急切钻营,只需用心把手头的事情做好。他有条件得到别人争取不到的支持,有办法把事情办得比别人好,可以只管一心一意放手做事,别人最操心的提拔重用什么的则不必太过操心,自有人替他考虑,时到花便开,除非碰到什么异常。
却不料异常说来就来,世间事总是那般多样。
4
这年三月底,迟可东到省城参加会议,当时北京刚开完“两会”,省里召开大会传达中央“两会”精神并部署相关工作,县委书记、县长悉数到会。这种大会许琪自然也要出席,他坐在主席台上,位子紧挨着省长。会场休息期间,迟可东看到舅舅在休息区跟人聊天,身边一如既往围着许多人。迟可东没有凑上前打招呼,因为在会场一类公开场所表现彼此的特殊关联实无必要。
大会只开一个上午,午饭前结束,午饭后可以走人。迟可东不准备在会议宾馆用餐,打算一结束就回家跟家人一起吃饭,饭后再回县里。迟可东家在省城,其妻儿与迟父迟母住在一起。迟可东在县委书记任上干了两年多,已经做了若干事情,自我感觉不错,手头还有许多事情想做,眼前全面开花,每日忙于事务,回家看望父母妻女都只能匆匆忙忙。
省委书记宣布会议结束,迟可东刚要起身,坐在前排的本市市委书记周宏忽然转过头,朝迟可东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等一下。
“书记有事?”迟可东问。
周宏点点头。
迟可东只得又坐下来。身边的人走光了,周宏才又举手招呼,让迟可东跟他一起离开。两个人一起走到会场门口时,周宏才开口说话。
“我刚刚得到通知。”他告诉迟可东,“有件事要你一起处理一下。”
“什么事?”
周宏停下脚步,指了指会场大门外侧边一扇房门:“就这里吧。”
他示意迟可东推门进去。那是会场休息室的房门,此刻门扇紧闭。迟可东感觉很意外,不知道周宏有什么特殊事情不能在外头说,必须得进休息间去。他瞧了周宏一眼。周宏脸上没有表情,只轻轻点了点头,意思很含糊,嘴上一句话都没多说。
迟可东的手机恰在这时响铃。迟可东掏手机看一眼屏幕。
“县里电话,秦健。”迟可东向周宏报告,“我先接一下?”
周宏没吭声,默许。
迟可东接了电话。秦健这个电话没有特殊内容,只是核实迟可东的日程。省里会议结束后,迟书记是否如原计划于当天下午返回县城?
“是的。”迟可东说,“没有变化。”
“今晚常委会的议程还得问问书记。”
迟可东问:“图纸怎么样?”
“已经初拟好了。”秦健回答。
“把它传给我。”
“明白。”
秦健挂了电话。
秦健行事细致,眼下他是县委办主任,直接负责迟可东的工作安排,尤其需要细致。秦健是在迟可东任县委书记后获提拔的,其上升不太容易。通常情况下,县委办主任都是县委常委兼,属于县领导层次,时下县领导多从基层主官也就是乡镇书记中提拔,机关科局长上的较少,县委办副主任如果不下去基层干上一两届,很难就地转正。迟可东却不拘一格用秦健,他先把秦健那个“副主任”的“副”字去掉,让他当主任,不兼常委,这个权限在县里。一段时间后迟可东再以秦健已经到位,比较胜任县委办主任岗位,应让他进入常委班子以利工作开展为理由,多方运作,终于得到市委认可。秦健被补为县委常委后,工作越发细致。
迟可东与秦健通话也就不到一分钟时间,其间周宏一直站在他身边等着。迟可东三言两语匆匆接完电话,收起手机看了周宏一眼。领导嘴上还是没有吭声,只是再次指了指休息间门,示意迟可东进去。
迟可东的感觉更为异样。看来要在这里边谈的事情不一般,让贵为市委书记的周宏如此谨慎,非得这样盯着,让他先进去才可以。
迟可东推开门走进休息间,周宏却没有跟进来。
已经有三个人坐在休息间的沙发上。迟可东一看这三个人就明白这里怎么回事:他们是在等他的。三个人中有一个迟可东认识,是省纪委一位管办案的室主任。
此刻没有认识不认识之谓,只有照章行事。
“是迟可东同志吗?”其中一人问。
“我是。”
他们向他宣布了一项相关决定。
从那时起,迟可东与外界失去联系,当天中午没有回家吃饭,当天下午没有赶回县城。从当天下午起,秦健就不停地给迟可东打电话,他给迟可东的邮箱传了张“图纸”,也就是当晚县里一个会议的议程表,想问问迟可东是否认可,迟可东手机开着,却始终不接电话。秦健联系了迟可东的司机,联系了迟可东的家人,而后才从当天去省里开会的其他人那里得知迟可东会后被市委书记周宏留在会场。秦健即直接给周宏的秘书打电话,请求帮助了解迟可东具体情况,以便确定晚上县委常委会事宜。几分钟后周宏的秘书回了电话:“周书记交代,你们那个会先停了吧。”
……
——摘自中篇小说《把硫酸倒进去》,作者杨少衡,原发《福建文学》
连载部分至此,阅读全文请购买《小说月报》2015年第10期,2015年10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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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5年第10期,2015年10月1日出刊,总第4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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