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远处的雷声》之一【小说月报7期精彩】
一
迟可东在前往省城的路上得知了那起车祸,消息来自秦健。
“出事地点在河源乡朝天岭,是一辆货车,一死一伤。”秦健在电话里报告,“货车驾驶员死了,一个女子受重伤,女子身份已经确认,是李金明的妻子。”
迟可东不禁一怔:“消息确切吗?”
“确切。”秦健非常肯定。
据秦健了解,李金明的妻子伤势严重,濒临死亡,被急救车送到县医院时已经休克,目前还在抢救。医院方面已经知道伤者丈夫是城关镇镇长李金明。
秦健这个电话没有其他事情,专题报告李金明相关事项。秦健总能知道哪些情况必须在第一时间报告给迟可东,他也总能先人一步掌握必要信息。秦健此刻在省城,奉迟可东之命处理一项棘手事务,人不在县里,不可能经过车祸现场或在医院偶遇急救车。李金明妻子车祸受伤与秦健毫不相干,相距甚远,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似乎不该由他来紧急报信,但是第一个打来电话的还是他。
迟可东立刻挂电话找李金明。对方手机忙音,接不通,此时此刻可以理解。于是迟可东转挂方文翰,方文翰是县医院院长。这个电话一打就通。
方文翰证实了秦健所报情况。他说,他也是刚从本院外科主任那里得知的。
“伤员情况怎么样?”
方文翰报称情况很不好。伤员生命体征微弱,可能撑不住。
“请方院长亲自关心一下,不惜任何代价,全力抢救。”迟可东交代。
“明白。迟书记放心。”
“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
“明白。”
刚跟方文翰通完电话,李金明的电话到了。显然是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未接电话记录,赶紧给迟可东打回来。
“我是李金明。迟书记有什么交代?”
他的嗓音略哑,未显出太大异常。他没提起自家刚遭遇的意外,可能以为迟可东打电话是要谈什么紧迫工作。
“你妻子怎么样?”迟可东直截了当问。
李金明突然“哇”一下哭出声来。
“不行了,快不行了。她呀……”
迟可东立即轻喝:“别慌。沉住气。”
李金明立刻停嘴,听筒里还有抽泣声。
迟可东说,他已经交代县医院全力抢救,院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此时此刻,李金明要把自己撑住,无论如何,冷静面对。
李金明哑着嗓子回了一句:“谢谢书记。”语调很低沉。
迟可东收了电话。他心里有一丝异样,出自李金明突然发出的那个哭声。迟可东没想到李金明会如此反应。以往只听说李金明内政有些负面,老婆个儿高人丑醋劲儿大,据传曾被李金明“家暴”过,影响不佳。待到飞来横祸,李金明这一哭很传神,听起来像是夫妻感情不错,不似外边传说那般又痛又痒。
赶到省城已近黄昏,轿车驶下高速公路口时,陈治的电话来了。
“到哪里了?”他问。
迟可东报称已经下了高速,这个时段交通拥堵,进城还得花点儿时间。
“别急,等你。”陈治说,“我给你一条短信。”
此刻陈治已经在包厢里了,那里有个饭局。该饭局属私人聚会,非公款宴请,但是肯定不是陈治拿自己的工资埋单。
陈治是迟可东的老熟人兼老同事。迟可东被派到下边当县委书记前,在省发改委当处长,当时陈治也是处长,两人关系不错。迟可东调离后,彼此还经常来往,既因私谊,也有需要。时下基层报项目要经费,免不了要过发改委一关,这一关好比隘口,把守隘口前门的就是各处处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处长放行,接下来的事就顺当得多。陈治是资深处长,行事干练,为人活络,是眼看就要“继续前进”的那一类官员,值得基层官员们重视。身居上层,陈治当然免不了也有些事需要基层官员相帮,例如节假日带老婆孩子到乡下放松放松,钓钓鱼看看风景,得有下边管事的发个话帮助安排。这当然只算小事。这一次陈治找迟可东,肯定不是为了钓鱼,迟可东心里有点儿数,大致猜得出可能是什么。
迟可东家在省城,对他而言到省城开会也算回家。这一次省里会议只有半天,时间很紧,迟可东原本打算进城后直奔家门,探望父母妻女,而后再去会议宾馆报到。不料几小时前刚刚上路就接到陈治电话,抓他一聚。陈治知道迟可东要来开会,也知道他一向来去匆匆,因此特意把饭局安排在今晚,先逮住再说。迟可东不能不把陈治的邀请当回事,即在电话里应允。此刻迟可东刚下高速,陈治的电话就追到了,可见陈大处长盯得很紧。
陈治把当晚安排的地点用短信发了过来,是在省城东侧一个住宅小区。迟可东赶到该小区,这里有三幢崭新的高楼。按照陈治短信指点,迟可东进了其中一幢楼,坐电梯上到十六层,该层有两户,门口钉着房号,外装修与普通居民住宅无异,里边却是一家特色餐馆,提供野味和私房菜。饭局设在这里相当避人耳目。迟可东到达时,包厢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迟可东大多认识,都是这个厅那个厅的处长们,其中有一个人不是处长,却显然是当晚饭局的一大要角,迟可东估计会在这里碰上,果然不出所料。
陈治指着那个人,笑着问迟可东:“知道他吧?”
迟可东笑笑:“原来是石清标石老板召集开会呀。”
陈治笑道:“人家当老板,比在座哪个处长都有钱。今晚咱们不替他省,尽管狠狠开会,把他吃个底朝天。”
石清标拱手道:“谢谢迟书记给面子。”
迟可东起身说:“石老板,咱们到外边说几句话。”
陈治让迟可东别急,一会儿上菜了,边吃边说。迟可东点头称那也行,却又抓着石清标的袖子,把他拉出包厢,坐到厅里的沙发上。
“有什么话尽管说。”迟可东直截了当。
石清标也直截了当。他告诉迟可东,他跟陈治早就相识,所以先请陈治出个面。如果不行,那么还有其他人。省里的领导,市里的周宏,迟可东需要请出谁才行?
迟可东说:“哪一个都不需要。别那么费劲儿。”
“简单点儿当然更好。你到底要什么?”
“你很清楚的,别的都不需要,除了那两条水坝。”
“拿它们能干什么?难道养鱼?”
“用不上。炸掉。”
“真的吗?”
“我总说假话吗?”
“可你做得到吗?”
迟可东笑笑:“做不到。”
石清标也笑:“迟书记很清楚嘛。”
迟可东劝说:“我清楚我们开出的条件已经不错了。石老板接受条件,那就是双赢,如果不接受,今晚这顿饭钱就是白白扔进水里。”
“我只有这两个饭钱吗?”
“石老板的饭钱多,能省还是省点儿好。”
“感觉你好像不想通融?”
“我们一直很有诚意的。”
石清标忽然转口:“李金明老婆的事,迟书记听说了吧?”
迟可东心里一怔,脸上不动声色:“石老板消息灵通啊。”
“眼看要死了。报应。”石清标说。
“不会是石老板干的吧?”
石清标称这种事情是两辆汽车自己干的,背后当然老天爷有份儿,虽然他也想干,却不能跟老天爷争功劳。李金明戴一副眼镜,号称镇长,其实就是个土匪,绑票派单,抢坝撕票,活该死老婆。
“居心不善。”迟可东说,“希望石老板真的相信报应。”
恰在这时陈治从包厢走出来招呼:“上桌吧两位。边吃边说。”
迟可东把陈治拉到沙发上坐,指着石清标说:“石老板先请进吧,我跟陈大处长还有点儿私事要谈。”
石清标起身离开。陈治问:“没谈妥?”
迟可东说:“已经谈妥,都清楚了。”
陈治松了口气:“妈的,总算完成任务。”
“你怎么给他抓住了?”
“这家伙关系特别多,上层有人,你知道的。”
迟可东说:“现在我最怕这种人。”
陈治笑:“你未必真怕。防着点儿,别去招惹也对,特别是现在。”
所谓“特别是现在”有特殊内涵。陈治告诉迟可东,最近省里全面考核省直厅局班子和后备干部,眼看着要有一轮干部变动。对大家来说就是机会。
迟可东即打趣:“陈治厅长指日可待了。”
陈治笑:“当初迟可东厅长眼看有了,不是你自己不要,跑去当什么县太爷吗?”
“我有那么牛过吗?”
“不说那时,说现在。”
陈治说,按照以往做法,省直班子弄完后,接下来就是考查地市的干部。迟可东本来就在后备名单中,下去这么久了,这回应当有戏。值此重要时刻,千万不要招惹麻烦。
迟可东自嘲:“我这些天高兴啊,走路光怕自己绊了脚。”
他告诉陈治,省里的情况他在下边也听说了。如果按资历,他应当有点儿戏。目前本市各县书记中,他的任职时间比较长,如果加上省发改委当处长的那几年,可算资历第一。政绩什么的也算比较突出。最近一段时间里,县里县外到处风传,说他要走了,高升提拔了,弄得成天有电话前来预祝。怎么回事儿他自己却很清楚,高升提拔那些事儿,心里想要,感觉应该,期待期待可以,却不能当真,因为他肯定没有戏,只能跟着看热闹,替陈治厅长操操心鼓鼓掌。
“没那回事儿。”陈治不同意。
“这个我有自知之明。”迟可东说。
他拿一个专业术语跟陈治调侃,问对方是否听说过“浮选法”?陈治很诧异,不知道迟可东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迟可东称自己大学读冶金,毕业后在钢铁厂干过,半路出家当处长做县委书记,有时忍不住还爱卖弄一点儿本行术语。所谓“浮选法”是铁矿常用的一种选矿手段。铁矿石开采出来后,并不能直接拿去炼铁,必须经过选矿环节。该环节简单说就是用合适的药剂把精铁颗粒捕获并“浮选”出,让它们跟脉石等无用颗粒分离。“浮选法”有“浮选”“反浮选”之分,有一种“阳离子反浮选法”用脂肪酸类当捕收剂,它能把没用的脉石颗粒捕捉住,粘在泡沫上供刮除淘汰。
“我就是那种一眨眼就让脂肪酸逮住,拖出来浮到泡沫上的颗粒,任怎么挣扎都没用,注定要被淘汰。”迟可东自嘲。
“为什么?”
“本人成分不好啊。”
陈治不同意:“你舅舅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陈治同志要是一步到位,坐进省委会议室说话拍板,那该多好。”迟可东感叹。
迟可东的舅舅许琪早几年曾任常务副省长,权倾一时,此刻却在监狱里服刑。许琪是因腐败案发被查处的,当时迟可东也受牵连被审查,后来终得解脱。该案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迟可东,其影响既在现实中存在,也无形地压在他心上。
陈治抓起迟可东的手腕,声称要给迟可东把一下脉。迟可东不吭声,伸长手臂配合。陈治看着迟可东的眼睛,不说话。
迟可东问:“不要紧吧?陈医生?”
“是心里有病。挺麻烦。”
迟可东把手抽回来,笑笑:“我自己还能对付,谢谢陈医生。”
他告诉陈治,眼下自己情况尚好,外面虽有风吹草动,心中相对平静,不再过多考虑人的问题,主要考虑鱼的问题。
“果然有病!”
迟可东道:“我得先告罪,不能在这里吃饭了。”
他说自己必须赶紧回家,家中老小有点儿情况,等着他回去商量。当晚本来他应当直奔家门,接陈治电话后,他知道这边肯定有些好事,所以先赶过来,事情说完就不待了,赶紧走。日后找个机会再聚,好好吃个饭。
陈治问:“难道怕跟石清标坐一起?”
“就像老鼠怕见猫。”
“骗不了我。”
陈治力劝迟可东留下,既然来了,总得吃点儿东西,不喝酒哪怕喝口汤也好。石清标的事能办则办,不能办也可以坐下来商量商量,没必要搞绝。迟可东不听其劝,坚决婉拒,匆匆离开了那里。
迟可东家住省城西北一个小区,离此地有二十分钟路程。在往家里赶的路上,迟可东给秦健打了一个电话。
“你们明天上午继续谈吗?”迟可东问。
“是的。书记有什么交代?”
“告诉他,我们现在提的那几条是最后条件,不接受就免谈。”
秦健声音顿显急促:“这,可能会破裂。”
“告诉他,破裂责任在他,一切后果自负。”
“不留余地了?”
“不留余地。”
“这个,这个……”
“就这样办。”
“明白。”
“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
“好的。”秦健忽然问,“书记跟他见过了?”
“谁告诉你的?”
“他说会跟书记聚一聚。”
“别管他说什么。”
“明白。”
电话里讲的“他”就是石清标。此刻秦健与一位副县长奉迟可东之命,带着一帮人在省城,就是在与石清标协商谈判,内容是落水河电站的整治。这件事情很棘手,已经经过几轮商谈,接近最后摊牌了。
……
——摘自中篇小说《远处的雷声》,作者杨少衡,原发《芒种》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第7期,2016年7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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