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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现在时·葛亮【精彩回顾】

2016-09-22 葛亮 小说月报


葛亮,1978年生,祖籍南京,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著有长篇小说《朱雀》《北鸢》,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浣熊》《戏年》,文化随笔集《绘色》等。作品曾获香港艺术发展奖、香港书奖、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朱雀》《北鸢》先后入选“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现居香港,执教于某高校。



作家现在时·葛亮



Q:小说月报  A:葛亮



Q:请您介绍一下最近读过的某本书。


A:这几天在读的书是《率性而多感的小说家:帕慕克哈佛文学讲堂》。我很喜欢成熟的作家现身说法,谈有关小说创作的林林总总。帕慕克完成《纯真博物馆》后不久,即接到霍米·巴巴邀请,为The Charles Eliot Norton Lectures授课。在他之前,曾经在这个讲堂上出现的,包括福斯特、卡尔维诺与艾科,为我们留下了《小说面面观》《未来千年备忘录》与《悠游小说林》。作为后之来者,帕慕克这本书讲经典,以及一些基本的小说概念,却道出建基于现代写作语境的机趣。其中说到普鲁斯特作品的译本在土耳其成为流行阅读指标,可见文学在当下出人意表的独特境遇。



Q:请描述一下您与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的关系?


A:香港对我而言,是一种影响写作的磁场,潜移默化,十分微妙。或许因为这座城市本身的气质与我的个性构成反差,所以促动了我的写作。我的故乡南京,节奏舒缓宁静,人也惯常于这种节奏,融入其中。这种惯性令人表达的欲望趋向淡泊,对人生经验的态度,更多是沉淀积累而非释放。而香港不同,匆促多元的文化立场,有许多界限分明的东西,去刺激人思考,甚至对以往的阅历躬身返照。我想,这也是这座城市成为我的写作起点的原因。



Q:请您描述一下手头刚刚完成或正在进行的作品。


A:完成不久的是新长篇《北鸢》。在《朱雀》出版后,历时七年,写完了这个有关中国北方的故事。两部小说相较而论,《朱雀》起笔时我二十余岁,因为年轻,较为专注自我表达的逻辑;《北鸢》的文字体量更大一些,因为这一阶段的文学观与人生观,已与前不同,再加之多年资料的积累、沉淀与消化,在开笔已明确这部小说的逻辑是时代运转变迁本身,牵涉历史因果。因此整体结构顺其自然,不追求形式上自我意识的累加。相对而言,文字基调趋近沉和。写《北鸢》的时候,倾向将人物回归到“人”本身,通过个人的差异以及遭际,去投射时代的整体格局。比如主人公文笙,游走于空间和时间,获得的不仅是经验,还是更为丰富的谛视角度。个体与周遭构成了某种类似《老残游记》的语境关系。因循命运的逻辑,同时也有利于将人物向各自的性格内在挖掘,维度亦更为多元。



Q:您如何看待小说与“非虚构文学”的关系?


A:恰好我在帕慕克这本新书中,看到有关这个主题的论述。有一章很有意思,说纳博科夫试图编纂《安娜·卡列尼娜》注解版,以披露小说的所谓“真相”。他做了大量考证的工作,甚至画出安娜往返莫斯科与圣彼得堡所搭列车的车厢配置图。尽管我们一再强调小说是fiction,但是读者仍然会对将小说中的细节在现实生活中一一加以落实,乐此不疲。我想,这便是真实的力量。读者赖此而加强对小说的代入感与认同感。说回《北鸢》,我曾考虑过将之处理为一部非虚构作品。因为中间涉及大量的史实,以及家族中的人事细节。但最后我还是选择了以小说表达。假如作者并非历史事件的在场者,小说作为一种文体,无疑赋予叙述以更为通顺广阔的逻辑。而另一方面,我仍然非常重视对历史真实的再现。为实现这一点,不言而喻需要付出大量的精力与时间,这种查考具有相当的延伸性,比方一场“祭孔大典”的场景,你需要了解的不仅仅是典制本身,与此相关的春丁秋丁、府县两祀的日程,主祭的祭辞格式,祭服的具体样式,这些细节是环环相扣,由此及彼的。所谓虚构,并非无本之木,仍然建基于真实本身所具有的强大说服力。



Q:在您评价作家的私人尺度里,最看重的是哪一点?


A:真诚,以及心理的强大。作为阅读者,我十分重视作品的格局感,这一点并无关文字篇幅,而是作家本人的“气场”,可以纵横捭阖,也可举重若轻,是建基于作家个人阅历和写作历练而成的气质集合。真诚的立场与强大的包容力,以及对现实的承受力,也是衡量格局感的标准。



——《小说月报》2016年第5期封二专栏









时间煮海

——《北鸢》自序


文│葛亮



这本小说(指《北鸢》——编者注)关乎民国,收束于上世纪中叶。


祖父在遗著《据几曾看》中评郭熙的《早春图》,曰“动静一源,往复无际”。引自《华严经》。如今看来,多半也是自喻。那个时代的空阔与丰盛,有很大的包容。于个人的动静之辩,则如飞鸟击空,断水无痕。



葛亮祖父(《北鸢》毛克俞原型)



大约太早参透“用大”之道,深知人于世间的微渺,祖父一生与时代不即不离。由杭州国立艺专时期至中央大学教授任上,确乎“往复无际”。其最为重要的著作于一九四零年代撰成,始自少年时舅父陈独秀的濡染,“予自北平舅氏归,乃知书画有益,可以乐吾生也。”这几乎为他此后的人生定下了基调。



陈独秀(葛亮祖父的舅舅)



然而,舅父前半生的开阖,却也让他深对这世界抱有谨慎。晚年的陈独秀,隐居四川江津鹤山坪。虽至迟暮,依稀仍有气盛之意,书赠小诗予祖父:“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不久后,这位舅父溘然去世,为生前的不甘,画上了一个凄怆的句点。同时间,也从此造就了一个青年“独善其身”的性情。江津时期,祖父“终日习书,殆废寝食”,“略记平生清赏。遑言著录”。祖父一生,无涉政治。修齐治平,为深沉的君子之道。对他而言,可无愧于其一,已为至善。祖父的家国之念,入微于为儿女取名,我大伯乳名“双七”,记“七七事变”国殇之日。而父亲则昵称“拾子”,诞生时值一九四五年,取《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之意。这些时间的节点,成为他与世代间的联络,最清晰而简洁的注脚。


及至多年后,祖父的编辑,寄了陈寅恪女儿所著《也同欢乐也同愁》等作品给我,希望我从家人的角度,写一本书,关于爷爷的过往与时代。我终于踌躇。细想想,作为一个小说的作者,或许有许多的理由。一则祖父是面目谨严的学者,生平跌宕,却一步一跬、中规中矩;二则他同时代的友好或同窗,如王世襄、李可染等,皆已故去,考证功夫变得相对庞杂,落笔维艰。但我其实十分清楚,真正的原因,来自我面前的一帧小像。年轻时的祖父,瘦高的身形将长衫穿出了一派萧条。背景是北海,周遭的风物也是日常的。然而,他的眉宇间,有一种我所无法读懂的神情,清冷而自足,犹如内心的壁垒。



葛亮外公(《北鸢》卢文笙原型)


以血缘论,相较对祖父的敬畏,母系于我的感知与记忆,则要亲近得多。外公,曾是他所在的城市最年轻的资本家。这一身份,并未为他带来荣耀与成就,而成为他一生的背负。但是,与祖父不同的是,他天性中,隐含与人生和解的能力。简而言之,便是“认命”。这使得他,得以开放的姿态善待他的周遭。包括拜时代所赐,将他性格中“出世”的一面,抛进“入世”的漩涡,横加历练。然而,自始至终,他不愿也终未成为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却也如水滴石穿,以他与生俱来的柔韧,洞贯了时世的外壳。且行且进,收获了常人未见的风景,也经历了许多的故事。这其间,包括了与我外婆的联姻。守旧的士绅家族,树欲静而风不止,于大时代中的跌宕,是必然。若存了降尊纡贵的心,在矜持与无奈间粉墨登场,是远不及放开来演一出戏痛快。我便写了一个真正唱大戏的人,与这家族中的牵连。繁花盛景,奼紫嫣红,赏心乐事谁家院。倏忽间,她便唱完了,虽只唱了个囫囵。谢幕之时,也正是这时代落幕之日。


本无意钩沈史海,但躬身返照,因“家”与“国”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络,还是做了许多的考据工作。中国近代史风云迭转。人的起落,却是朝夕间事。这其中,有许多的枝蔓,藏在岁月的肌理之中,裂痕一般。阳光下似乎触目惊心,但在晦暗之处,便了无痕迹。这是有关历史的藏匿。


左起:禇玉璞、张宗昌、张学良。禇玉璞是葛亮外公的姨夫,《北鸢》石玉璞原型,时任直隶省长兼军务督办。照片拍摄于1926年



写了一群叫做“寓公”的人。这些人的存在,若说起来,或代表时代转折间,辉煌之后的颓唐。小说中是我外祖的父辈。外公幼时住在天津的姨丈家中。这姨丈时任直隶省长兼军务督办,是直鲁联军的统领之一,亦是颇具争议的人物。于他,民间有许多传说,多与风月相关。一九三零年代,鸳蝴派作家秦瘦鸥,曾写过一部《秋海棠》,其中的军阀袁宝藩,以其为原型。此人身后甚为惨澹,横死于非命。整个家族的命运自然也随之由潮头遽落,瓜果飘零。少年外公随母亲就此寓居于天津意租界,做起了“寓公”。“租界”仅五大道地区,已有海纳百川之状,前清的王公贵族,下野的军阀官僚,甚至失势的国外公使。对这偏安的生活,有服气的,有不服气的。其间有许多的砥砺,文化上的,阶层与国族之间的。只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一来二去,便都安于了现状。


这段生活,事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北地礼俗与市井的风貌,大至政经地理、人文节庆,小至民间的穿衣饮食,无不需要落实。案头功夫便不可缺少。一时一事,皆具精神。在外公家见过一张面目陈旧的纸币,问起来,说是沙俄在中国东北发行的卢布,叫做“羌贴”。我轻轻摩挲,质感坚硬而厚实,知道背后亦有一段故事。复原的工作,史实为散落的碎片,虚构则为黏合剂,砌图的工作虽耗去时间与精力,亦富含趣味。


与以往的写作不同,此时亦更为在意文字所勾勒的场景。那个时代,于人于世,有大开大阖的推动,但我所写,已然是大浪淘沙后的沉淀。政客、军阀、文人、商人、伶人,皆在时光的罅隙中渐渐认清自己。所谓“独乐”,是一个象征。镜花水月之后,“兼济天下”的宏远终难得偿,“独善其身”或许也是奢侈。


再说“动静一源”,小说中的两个主人公,一静一动,皆自根本。“无我原非你”。在这瀚邈时代的背景中,他们或不过是工笔点墨,因对彼此的守望,成就故事中不离不弃的绵延。时世,于他们的成长同跫,或许彼时是听不清,也看不清的。但因为有一点寄盼,此番经年,终水落石出。记得祖父谈画意画品,“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迄,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于时代的观望,何尝不若此,需要的是耐心。历久之后,洞若观火,柳暗花明。


小说题为《北鸢》,出自曹霑《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曹公之明达,在深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之道。字里行间,坐言起行。虽是残本,散佚有时,终得见天日。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


这就是大时代,总有一方可容纳华美而落拓的碎裂。现时的人,总应该感恩,对这包容,对这包容中铿锵之后的默然。


成稿之际,此间种种,容不赘述。笔喻七载,尘埃落定,于第三个本命年。


甲午年,冬,香港


《小说月报》2016年第5期选载的小说《海上》系葛亮长篇《北鸢》独立发表的终章






中篇小说


空色林澡屋__迟子建

(选自《北京文学》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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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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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二专题


作家现在时:双雪涛


《小说月报》2016年第9期,2016年9月1日出刊,总第4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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