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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隐疾》【中篇小说专号】

2016-10-26 裘山山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这个小说对我来说比较特别,以前我写故事写人物,不管多糟糕,总会尽力写出些光亮来,很少那么固执地去探究人性的丑陋或者事情的阴暗,也因此被批评过。但这篇东西,从头至尾,我都没有写出什么光亮和温暖来。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的确觉得它太沉重,需要反思,需要反省。


缘起我读到一本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的长篇小说《烛烬》。我非常喜欢这本小说。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阔别四十年后秉烛夜谈,伴随着彻夜长谈的是涌动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和往昔岁月的隐秘。我忽然想,如果我老了,遇见少年时代的朋友,我会想探寻什么?追究什么?换句话说,什么是最让我无法释怀的?


于是我就想到了这个故事,一个少女被羞辱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即使是在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中间,也会发生站队表态,出卖朋友,甚至私设公堂这样的事。


主人公青枫是个敏感自尊的女孩儿,但由于家庭的缘故又胆小怯懦。当她莫名其妙地被怀疑被审问乃至被羞辱后,深受伤害,无法释怀。几十年过去,当重新面对给她造成伤害的当事人时,她吃惊地发现,他们都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一桩,哪里需要自责或道歉?他们反过来批评她,干吗总纠缠于往事?不够包容,活得太累。


在《烛烬》中,两位老友到最后也没有将真相探寻明白。也许真相永远都是有主观立场的,亦或者,在他们的生命即将消耗殆尽的时候,真相已变得不再重要。他们去探寻,不过是为了和过去作个了断。了断之后,以期重获内心的平静。


但青枫不一样。她所失去的,不是友情爱情,而是尊严。尤其是在构建价值观的少年时期,这样的失去对她的影响非同小可。看似很小的一件事,深究之下,可以看到深厚的背景。小小的恶之花,连着深深的毒根。由于缺乏反省,缺乏追究,缺乏忏悔,毒根至今未能彻底铲除,尊严也就无法重获。当幺妹不解地问她,他又没打你,又没猥亵你,怎么会伤害了你呢?青枫愤怒地说,他羞辱了我!是的。我以为羞辱,精神上的戕害,尊严的丧失,更甚于肉体的伤害。而在那个时期,这样的精神戕害比比皆是,多少人因无法忍受而寻死。但造成伤害的人却浑然不觉,或者早以“革命”的名义原谅了自己。可是,没有忏悔,何来宽恕?没有反省,如何释怀?


写作过程中我一直有些纠结,毕竟是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那是一个至今尚未厘清的历史时期。而且这样的故事,似乎也不好看。但最终还是下决心写了。因为我不想让自己的思考和反省,一直闷在心里,我想拿出来和读者们共同探讨。


——裘山山




那个名字出现在青枫电脑屏幕上时,青枫的心脏一阵悸动。今年体检时查出左心室缺血,也许那一刻血液突然加热膨胀,涌入了干涸已久的左心室,心脏很不适应地疼了起来,是刺痛。那种疼让她瞬间想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唾沫星子溅到脸上的疼。


青枫的第一冲动是想删掉这条私信,第二冲动是想拉黑给她私信的那个人。但还是忍下了。毕竟,人家仅仅是询问,三个询问句而已。如同遇见问路的人,你可以说你不知道,总不能去骂问路的人。


那三个询问句是这样的:你是岳青枫吗?你知道冷锁江现在在哪儿吗?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她确定这个冷锁江就是她认识的那个冷锁江,这样的名字不大会重复的。更何况,问的人知道她是谁,指向明确,是她认识的那个冷锁江,而不是世界上其他的冷锁江。虽然这名字已被埋了四十年,陈旧得像写在斑驳黄纸上的字迹,可瞬间出现,还是坚硬地戳过来,刺痛了她。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仿佛电脑死机。


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他?干吗到她这儿来找他?莫名其妙!四十多年了,她一直在努力忘掉他,差不多已经忘掉了。这人却这么冒失地跑来,粗暴地把他推到她面前,给她一闷棍。


青枫的名字,是父亲从《春江花月夜》里取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她出生的时候,父母的确是不胜愁的。用不胜愁形容都轻了,应该是万念俱灰。但骨子里热爱古典诗词的父亲,还是在万念俱灰中残存了一点儿诗意,给小女儿取了青枫这样一个名字。前些年微博盛行,她注册时便用了“白云去悠悠”替代自己。而后的微信以及网上的各种注册,她都沿用了这个名字。时间长了,很多熟悉的朋友索性叫她“白云”。


可是这个人是谁?他/她是从哪儿知道“白云去悠悠”是她的?青枫心里一阵烦躁。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动过气了。日子越来越顺滑,也越来越没劲儿。连生气也难得遇到。毕竟,知天命已知了很多年,更年期也更了很多回,整个生命程序都进入了尾声,仿佛一首歌,抒情的序曲唱过了,高亢的主旋律也唱过了,甚至副歌也唱过了,剩下的只有余音。


青枫让自己平静下来,默默敲下几个字:我不认识他。你是哪位?想了下,又改成: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你是哪位?然后发出去了。


那人很快回复了:


我是二班的黄黔英。


我们班在你们班斜对面。


我跟冷锁江是同班同学。


我们想搞同学会,在找他。


显然这是个女人,不仅仅是名字像,还有这么急促的一句话接一句的表达方式也像。青枫完全不记得这个黄黔英,她连自己班上的同学都记不全,何况对面班上的同学。她能确定的是,此人应该是高中同学。只有上高中时,他们一班和二班才是门斜对着的,中间隔一条走廊。还有,此人肯定是他们铁道兵部队的孩子。只有铁道兵的孩子,才会在名字里频现地名,闽、川、渝、襄、黔、桂、滇。铁路修到哪儿,部队就进驻哪儿;部队进驻哪儿,孩子就生到哪儿。青枫和姐姐之所以跟他们不同,是因为她们出生的时候,父亲在院校。


她没再回复,站起来打开窗户。她的心脏急需新鲜空气。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天微阴,细雨蒙蒙,是她喜欢的味道。树木开始泛绿了,葱绿、豆绿、冬瓜绿。其间也夹杂着一些红。那红,也是树叶,看上去却像花。有的树从不开花,但一直红艳如花,有的树一直开花,却微小到无人察觉。青枫喜欢琢磨树,也常常看着树发呆。碰上美丽的树她会驻足,暗自拍手称赞。当然,她知道树自己并不在意自己的长相,而且对人工修剪一定是憎恨的。


比起花红柳绿热风扑面的仲春,青枫更喜欢凉凉的早春。喜欢春分到清明那个时节,介于暖和冷之间,有些暧昧。有时候她的一些沉睡的记忆会在早春复苏,带起整个身心,欣欣然,回到从前。


此刻便是。


但此刻的记忆之门洞开后,是漆黑的。像小时候父亲给她讲的那个故事,兔子不小心掉进了树下的无底洞,一直掉,一直掉。


不见底。





青枫决定给幺妹打个电话。


幺妹不是她妹妹,是同学,大名姚梅,因为她妈妈用山东话叫她:姚——梅!听上去怎么都像是四川话里的幺妹,当时他们正好在四川,于是乎左邻右舍都叫她“幺妹”了。在青枫那个时期的同学里,幺妹和她是最要好的,用现在的话说是闺蜜,虽然她们只做了两年同学。她们两家在走廊的两头。每天早上上学,幺妹都会在楼梯口叫青枫,青枫一耳朵听到了,迅速出门,两人就一起下楼去学校。但如果是青枫先吃完饭在走廊上叫幺妹,那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应的,不是幺妹耳聋,而是青枫的声音太细小,用她妈妈的话说,跟蚊子一样。也由此可见青枫是个什么样的少女。幺妹的妈妈孙阿姨人很和气,脾气像面团一样,但即使如此,青枫也不去她家,她和幺妹只在上学的路上交谈。这是妈妈定的规矩,不要随便去别人家。


青枫此生都没有发小,因从小随父母迁徙漂泊,总是和这群孩子相处一时期,又和那群孩子相处一时期。发小只有姐姐。不过幺妹是个例外,貌似发小。她们十二岁相识,十七岁分开,之后三十多岁时又走到了一起。幺妹是随丈夫到了北京,青枫是大学毕业留在了北京,两个人偶然相遇好一阵激动,像找到了失散的亲人一般。青枫甚至觉得,自己这棵小树因为幺妹的存在,便在偌大的北京多了一根根须。幺妹没读过大学,高中毕业跟父母回了山东老家,在一家街道企业当工人,好像是做纸盒子的。后来跟丈夫随军到了北京,干了十几年超市营业员,五十岁不到就退休了。她感兴趣的话题和青枫感兴趣的话题,几乎完全不搭。但青枫愿意和她在一起,亲切,轻松,透着家人的随意。有时候青枫在家请客,就让幺妹过来帮忙烧菜,幺妹总是非常痛快地答应,好像真的是她幺妹一样。其实她们俩同年,幺妹比她小两个月而已。


电话打过去,幺妹接起来就说,哎哟,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咧。


幺妹也是山东口音,只是比她妈妈淡很多。


青枫问,什么事啊?


青枫问的时候,心里已经猜到大半,脸上浮起了笑容。幺妹能说什么她还不知道吗?无非是胖胖(小孙子)今天问了她一个她答不出的问题,或者,昨天晚上韩剧里那个女人为嘛犯贱?幺妹的生活主题就是这两样,孙子和韩剧。但她有一大优点,谦虚好学,什么事儿都爱问个究竟。她们之间的问答关系,并不是像孔夫子和子路或者颜回那么有人生哲理,而是像母亲和阿姨们。小时候母亲也时常回答左邻右舍阿姨们的提问。比如,许大姐,今天广播里说,某某死了,中年(终年)七十三岁。他都七十三了,还能算中年吗?母亲就耐心解释说,那个终不是中年的中,是终结的终,意思就是他生命结束那一年七十三岁。又比如,许大姐,叶剑英是个男人嘛,干吗取个女人名字?母亲就说,那可不是女人名字哦,剑,是刀剑的剑,英,是英雄的英。阿姨们释然,笑呵呵的很满意,好像吃到一口好菜。母亲姓许,比阿姨们都要年长,她们就叫她许大姐。偶尔,阿姨们也会问到一些高深的问题,比如,许大姐,广播里天天批林批孔,林彪是坏人俺知道的,他要害毛主席,那孔老二咋啦?他不是个古人吗?不是早就死了吗?为嘛还要批他呢?这种问题,母亲是不敢回答的,母亲说,报纸上是这样说的,你看嘛。母亲就拿报纸来读。阿姨们没兴趣了,不再问。母亲这样一个“摘帽右派”,哪里敢解读当下政治?母亲更愿意回答的是“七十三岁怎么能算中年呢”这样的问题,又有趣,又安全。


每次青枫回答幺妹问题的时候,就会想到母亲。她和母亲是越来越像了,越老越像了,包括回答问题时的语气。自然,幺妹的问题比阿姨们宽泛许多。阿姨们的问题仅仅来自每天的《新闻联播》,幺妹有电视,现在还有微信。


没想到幺妹开口跟青枫说的,既不是孙子,也不是韩剧。


幺妹说,那个谁,她到北京来咧。青枫问,谁?幺妹忽然顿住。青枫隐隐意识到什么,追问,谁来了?幺妹说,丽闽,王丽闽,她来北京咧。青枫不说话了。幺妹歉意地说,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可是她非说要见你咧。青枫说,见我干吗?我有什么好见的。幺妹说,不知道呀。估计是想你了嘛。说完幺妹似觉得不妥,又说,反正她说想见你。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成天烧香拜佛的。青枫说,你们已经见过了?幺妹说,还没呢,她明天到。我让儿子去接她。她来北京看病。


青枫心里略略有些不快,听上去,她们关系还挺近的。但她没有表露。尽管她跟幺妹关系很好,也无权干涉她跟其他人交往,包括跟她不喜欢的人交往。


她要住你家吗?她略带醋意地问。幺妹说,不不,我家哪有地方。她在医院旁边订了宾馆。


青枫还是不说话。


幺妹说,嗯,那个,你要是不愿意见也没关系,我已经留了个活话,我说我先打电话问问,看你在北京不。


幺妹到底还是跟她更亲近些。青枫放松了些,说对的,你就跟她说我不在北京,回老家了。


幺妹忽然问,哎,你给我打电话是什么事?


青枫回过神来,顿了一下,把有人在网上打听冷锁江的事告诉了幺妹。说着说着,不免又愤愤然,声音也高了几分。平日里青枫说话总是软绵绵的,小时候妈妈说她像蚊子叫,老了大概就是个老蚊子在嗡嗡了。今天这么高声大嗓的,实属罕见。但幺妹肯定明白她为何反常的,她在幺妹面前无所顾忌。


幺妹对这个黄黔英倒是有点儿印象,她说的确是个女生,是另一个团的子女,小时候蔫蔫儿的不爱说话,跟王丽闽一个班。


提到王丽闽,青枫更懊恼了:那她干吗不去问她?问我干吗?我跟他八竿子都打不着,我凭什么要知道他的联系方式!真好笑!(我就恨不能不认识他。这后一句,青枫忍住没说出口。)


幺妹顺着她说,就是,挺烦人的。可能是要搞同学会吧,这几天到处找人,我也接到好几个电话。也有来问你电话的。今年是咱们高中毕业四十年。


青枫心里嗖的一阵,蹿过冷风。今天真吊诡,王丽闽来北京,冷锁江的名字冒出微博。对她来说,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他们又联手攻打她了,一如四十年前那样。她不想迎战,只想关上门。毕业四十年?才四十年?她感觉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了。她和他们,是上辈子结下的孽缘。


幺妹又把话题回到王丽闽头上:可能是老了吧,王丽闽说了好几次想见你,我都没告诉你。她每次给我打电话都要问起你,问你好不好,变样没,还问你孩子多大了。挺念旧的。这次因为人都来了我才跟你说的。她还说今年秋天同学会,让我叫上你。


青枫冷冷道,我不去。又问,你要去吗?


幺妹说,嗯,我想去,我挺想他们的,好多同学从高中毕业就没见过了,再不见真的老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


青枫不语。


幺妹继续说服她:丽闽她真的变化挺大的,不像小时候那么神气了,每天在家念经呢。对了,我听说,那个男生,冷,他肯定不会去的。他身体垮了,起不来床,好像是中风了。


是吗?青枫有些惊讶。时隔四十年,她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却是这样一个坏消息。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高兴,默默放下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大概不到三分钟,青枫又打了过去,她跟幺妹说,见就见吧。但是你必须一起见,我跟她没话说。


幺妹连连说,当然,当然一起见。我想过了,后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把孙子送到亲家那儿去,我来包饺子,你们一起来家吃饺子。


从幺妹的语气里听出,她特别高兴,甚至有点儿兴奋。这感染了青枫。也许自己一开始就该答应的,不要让幺妹为难。青枫略有歉意。


其实她最后的妥协,不是因为那个坏消息,而是源于王丽闽的变化。她居然信佛了?这倒让她有几分好奇。





去幺妹家,青枫总是选择地铁,十站路就到了,两边都不用走太远,而且,从地铁口上去就有家超市,规模挺大,青枫总是到那里买些东西带过去,主要是烧菜的食材。现如今都叫食材了,无非是鸡鸭鱼肉之类。幺妹的厨艺特别好,别看是山东人,面食之外的菜也烧得好。每每做了好吃的她就打电话叫青枫去品尝。作为回报,青枫总是买最好的食材给她。比如最好的牛肉,或者黑猪肉,或者新鲜黄鱼。那都是幺妹不大舍得买的。幺妹家本来还算富裕,丈夫当到营职干部从部队转业,在一家国营商场当书记,一直干到退休。但两口子千辛万苦省下的钱,都给儿子买房了。北京的房子,那绝对是血盆大口,一口下去,幺妹就剩骨头了,所以家里日子过得很节俭。即使去中低档超市买东西,也经常晚上去,买那些临期的便宜货。


从超市出来,过马路时,青枫发现身边一戴眼镜的老妪,犹豫着不敢过街,虽然人行道已是绿灯,但一些骑电瓶车的,还在不自觉地横穿人行道,也不减速。她便用手轻轻扶在老妪胳膊上,带她一起走了过去。过去后老妪连说谢谢。青枫这才发现,老妪的年龄不是太大,说不定和自己差不多。可能是神情怯懦,加上灰白的头发,显出了老态,一旦过了马路,就正常了,走得还挺快。


青枫加快脚步,超过了她。她不能比一个过马路需要扶的人还慢吧。她时常提醒自己,你还不老,不能有老态。母亲六十多岁的时候,看见公交车到站了还会跑几步去赶。母亲是她的榜样。


幺妹打开门,张着沾了面粉的两只手呵呵地笑着,她的笑容和以往不同,高兴里带了几分感激,仿佛青枫答应见王丽闽,是给了她面子。这让青枫不习惯。她径直把买好的东西送进厨房,又洗了手要帮忙。幺妹推她进客厅:你去喝茶。跟着又加了一句:丽闽还没到。


青枫放松了,她之所以在厨房滞留,就是怕和王丽闽打照面。既然没到,她就自在地脱掉外套,给自己泡了杯茶。


青枫端着茶站在厨房门口和幺妹聊天。幺妹说,我今天包两种饺子,一种猪肉大白菜的,一种素菜馅儿的,是韭菜豆腐干。青枫说,行,你包什么我都喜欢。幺妹说,丽闽现在吃素了,素馅儿主要是给她包的。


青枫想,真是变化挺大啊,居然吃素了。


幺妹一边忙着手上的,一边给青枫大致讲了王丽闽这几十年的经历,当了几年兵,没提干就退伍了。退伍后进了政府部门,城管局还是房管局,幺妹没记清楚。总之在局里从小科员一直干到处长,很能干。前两年退休了。


青枫问,她来北京看什么病呀?幺妹说,你不知道,她特倒霉,眼睛出问题了,得了个什么眼底黄斑病变,听说很难治。


青枫心里忽闪了一下,这可是够倒霉的。


到了她们这个年龄,难免有这个病那个病的,比如幺妹就是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这个不敢吃那个不敢吃的,偶尔吃块红烧肉,还先在餐巾纸上按按,把油吸了去才吃。而青枫自己,除了心脏不太好之外,最严重的是腰椎间盘突出,发作的时候走路非常困难,连刷牙都要撑在水池台子上。可是相比之下,王丽闽这个毛病更让人同情。要是瞎了日子怎么过呀,还有啥意思呀?如果能自选,青枫宁可选缺胳膊断腿,也不要失明。


两人正聊着,幺妹电话响了,接起来,是王丽闽,她说她有点儿转迷糊了,找不到她们家。幺妹说,你在哪个位置?站着别动,我来接你。王丽闽说她在他们小区的杂货店门口。


青枫在一旁听到了,略微勉强地表态说,我去接她吧。


幺妹手一拦:哪有让客人去接的?我去,你帮我再剁剁白菜。


幺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青枫想,真让她去接,那才尴尬。她赶紧去厨房剁菜馅,她宁可一直在厨房待着,擀皮包饺子,怎么都行,好像根本没来。


青枫也是会包饺子的,在部队长大的孩子,哪有不会包饺子的?但青枫对厨房没兴趣。一想到从面粉到饺子的全过程,青枫就头大,那得在厨房站多久才能完成?实在是太熬人了。


小时候,就是和幺妹做邻居的时候,幺妹的妈妈经常包饺子。山东人包饺子就跟玩儿似的,下班回来才开始和面剁馅儿,天还没黑就吃上了。通常都是素馅儿饺子(因为肉要凭票),也很好吃。每次青枫母亲都不停地称赞:小孙你太利落了!小孙你真是能干!


小孙就是幺妹妈。幺妹妈煮好饺子,总会让幺妹端一碗到青枫家。当然,青枫妈做了好吃的,也会让青枫送过去。比如粽子,那是妈妈的绝活。还比如自制的米花糖,自己发的豆芽,自己腌的榨菜,自己做的豆豉。青枫妈妈虽然是文化人,却在厨艺上极有天赋,什么菜都会做,青枫至今想起都很自豪。


由于青枫和幺妹是好朋友,两家母亲便也亲近了很多。青枫都记不清吃过多少回幺妹妈包的饺子了。如今幺妹妈已过世,青枫母亲虽然还在,也多年不进厨房了。老了,老到在厨房站不住脚了。连她都老了,母亲能不老吗?日子已过去了很多很多,像她们小时候形容的那样,像头发那么多,像树叶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日子,要埋住她们了。


……


——摘自中篇小说《隐疾》,作者裘山山,原刊《作家》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中篇专号4期,2016年10月出刊







中篇小说专号


隐疾__裘山山

(选自《作家》2016年第6期)

命悬一丝__尤凤伟

(选自《北京文学》2016年第6期)

山顶__王 棵

(选自《人民文学》2016年第8期)

老海__李金波

(选自《十月》2016年第4期)

春心__荆 歌

(选自《时代文学》2016年第7期)

阵亡__尹学芸

(选自《当代》2016年第4期)

驯牛记__陈集益

(选自《文学港》2016年第8期)

一百块大洋__邓宏顺

(选自《湖南文学》2016年第8期)

榻榻米下的秘密__光 盘

(选自《广州文艺》2016年第7期)

胭脂路__欧 曼

(选自《芳草》2016年第4期)



《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4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10月出刊








小说月报2017 小说可以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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