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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飞雁《天蝎》【小说月报11期精彩】

2016-12-03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南飞雁《天蝎》以老练的笔触摹写了小公务员卑微的婚姻与升迁。在中年的现实主义中,刚刚离婚的主人公竺方平被同样刚刚离婚的天蝎女丁婧蓉精巧地算计到下一个婚姻中。人性的现实算计、人心的曲折暧昧、官场的风云变幻……小说细微地表达了这些俗世生活中的龃龉龌龊,以及连带这种倾轧纠葛带来的隐秘情绪与尴尬心态,这些都活色生香地呈现在文本中。小公务员在挣扎中正视了自己,也顺带修理了女天蝎。亘古不变的依然是柔软而坚硬的生活——他们繁衍下一代,且一并将生活的光明与阴暗如基因和病毒般传递给下一代。这个小说可以谓之“小公务员之生”。


——郭艳



《天蝎》中,南飞雁充分展示了自己写作的故事功底和心理描摹能力。一场男女情感纠葛大戏被放置在官场这样一个特殊场域,节奏的推进和情节的起承转合把握得恰到好处,小说张力和叙事说服力自然生成。一个中年男人在仕途与婚恋缠绕的进退维谷中,依次抖落着华美袍子里的虱子。一个自私的男人和一个自私的女人之间的调情,各自怀揣着精明的算计与残忍的凉薄,一场意外的官场风波却倏忽生出彼此的一点真心,其间依稀可感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气息。作者对男主人公的心理把握和描摹堪称老到,南飞雁真正进入到人物内心,那些进退算计中一个中年男人的精明、凉薄以及无奈与辛酸,其间的微妙和复杂表现淋漓,写活写透了一个官场中的人。


—— 金赫楠


竺方平其实很后悔。迈出民政局之际,他应该对杜筱葳笑上一笑,以示心中无鬼;或者不必笑,平静一瞥也就足够,甚至笑也不用笑、瞥也不用瞥,转身走掉也行,但他看着姹紫嫣红开遍的前妻,偏偏忍不住问了句,你去哪儿?前妻当然冷笑不答,身子一拧便走开,留下一地湿漉漉的鄙夷。他那时道行尚浅,脸皮不厚,以为鄙夷就是鄙夷,不屑只是不屑,其实事后细细想过,杜筱葳完全是虚张声势。一个三十五岁的离婚女人,中人之姿,好勇斗狠,既无恒业也无恒产,全部底气来自她姐夫。说到杜姐夫,竺方平倒心头一凛。眼下既已离婚,姐夫之说自然扯淡;不过仅是扯淡也就算了,就怕他不依不饶,有理无理都要替小姨子出头。杜姐夫是五厅三处处长,五厅和七厅业务上有些来往,而如今竺方平的副处级正悬空待定,此诚季节交替疾病多发之秋也,是进亦忧退亦忧,不容他不介怀。


七厅八处里最先知道竺方平离婚的,是处长老冯。老冯五十有五,也离过婚。冯妻老杨是厅工会计生专干,专干计生凡三十年,主管全厅避孕器具发放和避孕知识普及。前几年厅里集资建房,冯杨夫妇想多要一套,痛痛快快离了婚。老冯是正处,分一套三室两厅,老杨是正科,不过年头长,分一套两室两厅。两套房子到手,也都装了修,老冯却羞答答不提复婚。老冯不提复婚是他心术不正,而老杨竟也不提,每天早上跳《为了谁》,晚上跳《小苹果》,菜也不买饭也不做,百忙中拨冗来跟前夫吃个饭,手机还响个不停,全是舞伴们声声呼唤。舞伴中有个机关党委老楚,多年前曾是老冯下属,两人还拍桌子对骂过。这老楚居然也踏香而来,来了便不肯走,而且只跟她老杨跳,从慢三慢四跳到恰恰伦巴,跳了也就跳了,还不算完,还在朋友圈大发两人自拍照,惹得全厅议论纷纷,这分明就是刻意报复。是可忍孰不可忍。久而久之,老冯再受不住摧残,可婚已离过,不能再离一次;有心提复婚又自觉丢人,落得个心乱如麻。不过即便心乱如麻,老冯也没影响工作,见竺方平一脸萧瑟地回来,便问他,离了?


不等竺方平苦笑声落,老冯又正色道,也不早了,开个会。


八处编制一共六人,原本有一个副处长小侯,因为年富力强,借调去了省政府,不料有去无回,要留在那里,处里就只剩五个人。而助理调研员老郭行伍出身,一向桀骜,又临近退休,根本不把老冯放在眼里,常年病假优游在家。人是少了,工作却依旧。以老冯处长之尊,当然不便事无巨细,其他诸老又不堪重用,于是竺方平不顾有实无名,主动勇挑重担,组织协调,撰写材料,兢兢业业替老冯分忧。无奈老杨舞场实在得意,老楚之流如同蚁聚,老冯之忧与时俱进,竺方平左分右分,直分得黔驴技穷,把自家老婆也分走了。老冯实在过意不去,一再上书请求加人,厅里见八处着实人少为患,特同意增加两个人手,老冯命竺方平召集开会,主题就是迎接新人。


新人一男一女,男小梅女小丁。其实小丁算不得小,也三十出头了。老冯端杯子进了会议室,见人已齐整,便笑眯眯落座道,小竺,人都齐了吧?齐了就开会。竺方平忙道,刚给老郭打了电话,他脚上鸡眼又发炎了,来不了。老冯就冷笑道,毛病多、数老郭,昨天脱发今天鸡眼,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于是老汤老孙都笑了,竺方平也笑起来。对面的小丁也笑,笑得很婀娜,举着文件夹轻轻遮了下唇。


会毕各散,竺方平推门进屋,赫然见老郭正在屋中昂首踏步,喊着一二一。老郭见他进来,笑道,会开完了?竺方平忙掩了门,关切道,你不是鸡眼发炎了吗?老郭正色道,那是骗老冯那个王八蛋的,你怎么也信?老子每天不折不扣要走一万步,朋友圈里排在前几名,怎么会长鸡眼?要长也是他老冯长,不但脚上长,浑身都长。言罢两人大笑。今天周一,又是月初,七厅各处发鸡蛋票,老郭是来领票的。竺方平把票给他,笑道,处里来了新人,往后这事找小丁。老郭皱眉想想说,小丁、小丁,丁婧蓉吗?竺方平点头称是。老郭一拍大腿,笑道传闻好久,果然是她!丁副厅长,大老丁,五处的,还记得不?


竺方平进七厅那年,丁副厅长还是五处的副处调。五处管人事教育,竺方平入职培训的带队老师就是老丁。后来老丁升迁副厅长,调去了五厅,就再没见过,按岁数差不多该退休了。原来此小丁就是彼老丁的女儿。竺方平正要感慨,忽听老郭又道,我小舅子的老婆跟她一个单位,听说她刚离婚,前夫也真泼妇,一个男人,居然总去前妻的单位闹——竺方平此刻最听不得的就是“离婚”二字,恍惚间就像被抓嫖时的无助,他脸色才刚泛白,只听门口两声鞋动,有人敲门道,竺老师在吗?


进来的还真是丁婧蓉。很久以后的某个夜晚,两人云雨已毕,竺方平揽她在怀,闲聊中问她是否听到老郭讲八卦,她狡黠地笑,摇头说没有,又追问到底是何八卦。其实他事后回忆,那两声响动并非由远及近,更像是原地打转,分明是在提醒。不过当时的竺方平根本顾不上想这些了,因为丁婧蓉抱着一摞文件,已经推门进来。他只好抢着道,小丁啊,有事吗?对了,这是咱们郭处。


其实老郭的无助不亚于竺方平的被抓嫖,一脸讪笑写满坦荡的狼狈为奸。丁婧蓉落落大方地冲他点头,说是郭叔叔吧,我记得您。


老郭到底也是久经场面之人,三言两语讲了些关于老丁家的回忆,便一笑间起身溜了。竺方平翻着她放下的文件,笑道,想不到你和老郭还有渊源呢。


不料丁婧蓉笑容宛在,笑意却瞬间全无,冷冷道,是我爸跟他有渊源,我才没有。


这句话有点硬邦邦的,幸好不是针对他。丁婧蓉站在他一侧,居高临下地砸下来,让他一时不知怎么回,只好脸上带着笑继续看文件。丁婧蓉见他沉默,便继续道,不过呢,我跟竺老师倒是有点渊源呢。说罢,丁婧蓉自己拉椅子坐在对面,对着他嫣然一笑。


这分明是要过招的意思了。以前在婚姻内,跟人过招多有不便,如今枷锁已去,暧昧一下无非是生活调剂。再说他其实也算高手,本能地明白人家出了招,再装聋作哑就不大好,便抬头愕然道,是吗?


丁婧蓉咯咯一笑,说竺老师好健忘哦,那年母校中文系新老校友联欢,您是嘉宾,我是学生会的,给您打过电话。


其实丁婧蓉刚说及“母校”二字,竺方平就想起来确有此事,不过嘉宾不是他,是七厅高副厅长。那年中文系五十周年,搞了个新老校友联欢会,老高堂堂副厅长,自然是杰出校友,竺方平一介普通校友,负责给杰出校友拎包。他下意识“啊”了一下,眼前丁婧蓉不再是丁婧蓉,而是漆黑中一簇花火轰然铺开,铺出了高副厅长——真是该死,这么多年在七厅霜摧雪打,受尽委屈,真他妈的算白混了,连钻营都没学会,怎么能忘了校友这档子事?当年的高副厅长,现已贵为高巡视员,级别比副厅长高。即便白云苍狗已过,贵人或许忘了拎包之谊,不过这也不怕,记性不好的才是贵人,主任科员记性再好有屁用;而就算高巡视员真不记得了,还可以提醒他,这就得讲艺术,要委婉,懂策略,一旦迂回地提醒一次未果,不妨直接再提醒一次,只要他不是故意不记得就行——


竺老师?


嗯。


竺方平眼前的高巡视员猝然绽放成花火,这花火聚敛成团,明明又成了丁婧蓉——他微微笑起来,仿佛刚才的沉默不是沉默,而是关于那次聚会的沉思;沉思大雪纷飞,落地化为感慨:好多年,真是好多年了——你还好吧?


竺方平当然不会白混。七厅多年,钻营修炼不精也就罢了,见风使舵还算基本功的,不然何以是高手。丁婧蓉显然被他某处的柔软打动,或者她自己柔软的某处被他打动,语感也轻了下去,说,是啊,好多年了。


竺方平见她并不直接回答“好”或“不好”,猜出老郭所说并无虚言。一个三十出头的离婚女人,前夫一直纠缠,当然说不上好;不好又不肯直说,那就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不想说,要么是想说又不打算明说,在等人来问——那么问还是不问?竺方平的笑意从心底浮起,氤氲到脸上却成了肃然的唏嘘:也是,都不容易。


“好多年”,和“都不容易”,一般不会是正比。不过对两个离了婚的人来讲,此时心绪林林总总,仅是“不容易”三字又怎能概括,何况还有个“都”。两人一下子近在咫尺,却又沉默起来。丁婧蓉就坐在旁边,竺方平手里拿了文件,看上几眼,思路瞬间又被带走,便又抬头看看她——这里是十一楼,巡视员老高的办公室在十五楼,距离不远,可惜他并不分管八处。分管八处的是新来的副厅长老余。既然老高不分管,贸然去汇报什么就没有来由。而来由是一定要找的,不然就——


丁婧蓉忽然道,竺老师您什么星座?


竺方平想了想,说,大概是射手座吧。


丁婧蓉就笑道,这怎么还有大概的?


竺方平耸了耸肩膀,说,星座这东西,一般都按公历算吧?


丁婧蓉一边笑,一边执意问了他生日,而后肯定地点头道,当然是射手座了,我比你早一些,天蝎。


竺方平满脑子都是老高。眼前的丁婧蓉固然有几丝妩媚,但远不及脑海中老高的慈祥。竺方平脸上微笑还在,眼光却分明游散开来,场面也一时沉默。丁婧蓉便站起一笑,说,竺老师忙得很,我先走了。走了几步,她又回身道,对了,周末校友有个聚会,您也来吧?


竺方平压抑着喉头忽然迸起来的抽搐,想了想,平静道,好多年不参加这样的聚会了,有什么熟人吗?


丁婧蓉此刻已经站在门口,侧身侧脸,菩萨般地看着他,笑了一下,说,有啊,好多呢,还有,高厅长算不算熟人呢?



下了班,晚上有局。酒水未过三巡,大家不及入港,老冯眼中忽然凶光毕露。竺方平偷偷摸摸刷下朋友圈,果然有老楚新发的自拍。照片上老杨看着镜头,而老楚则看着她,两人容光焕发,双手紧扣,郎情妾意溢于言表。老冯看罢照片,仿佛看罢战书,自然心不宁静,心不宁静难免喝得就急,很快便有点过了。竺方平暗笑老冯有胆灌酒,却无胆动手,笑毕,又有些可怜他。话说彼此都是离婚,算是同病相怜了,但自己与往事干了杯,落得个清静,老冯同样离婚,却是麻烦的开始。


熬到酒尽人散,竺方平和老冯一道回家,老冯路上咬牙切齿,还在路边出了出酒。竺方平放心不下,送他进了电梯才告辞。晚上十点多钟,家属院里人很少,竺方平索性坐在长椅上,点了支烟,抬头看天。天空晦暗不明,星辰无迹,他忽然想起丁婧蓉问他什么星座。真是可笑,老子又不是马王堆里刚刨出来的,怎么会不懂星座?人何其复杂,人心何其多变,星座要是能解释一切,世界倒太平了。怪力乱神而已,子不屑语也。当初杜筱葳耽迷星座,买了不少书看。一般看这种书,有人是好奇,有人当消遣,有人瞎琢磨,杜筱葳则是虔诚。大概她实在糊涂该是什么样的秉性,所以需要靠人指点。而自从她顿悟自己除了属羊,还属天蝎,离婚或许就不可逆转了。竺方平想,其实羊也分好多种,绵羊是羊,斗羊也是,你杜筱葳本来就是斗羊,两角威风凛凛,又新添一支毒刺,老子又不是大力水手,既然斗你不过分开也好。可惜丁婧蓉了,居然也是个天蝎。从今天的情况看,纯属巧合的可能性不大,反之,丁婧蓉显然是有备而来。原来她才是高手。起初示弱,继而诱惑,最后亮出底牌,看来他故作玄虚的那点小心眼,几乎都在她算计之中。不愧是老丁的女儿,自小耳濡目染,起点高他许多。他现在需要什么,问谁去拿,怎么拿到,她全都清楚。也正因为清楚,底气也就很足。丁婧蓉是天蝎,又有这样的出身,难免一出手便如此霸气,刀刀扎在他的痒处,正如主人在宾客面前逗狗,表演一次就有一次好处,当然狗也可以不表演,但愿意表演的狗何其多,慷慨的主人又何其少?就他而言,硕士毕业浪迹七厅十几年,眼看临近不惑,官场无所成,情场无所就,就像鸬鹚捕鱼,吞到嘴里的又常得吐出,循环播放十几年,到头来一无所有。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不应当这样度过。


竺方平又吸口烟,忽然一念闪来,其实也不全是自作多情。老子年富力强身体健康,正经八百的硕士毕业,离过婚却正好懂得珍惜,又没有孩子拖累,政策放开了想生几个都没问题;虽说眼下仕途有些不景气,但换个说法就是进步空间很大,如果丁婧蓉真肯帮忙,未必就打动不了校友老高。周末聚会是一定要去的,厅党组会上有老高一票,投别人是投,投校友不也是投吗?副处级调研员而已,又不是副处长。至于以后,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丁婧蓉再天蝎,也只是个女人,还是个离婚的女人。婚姻对她来讲是刚需,对他则是可有可无,可早可晚。再过十年,老子依旧谈得动恋爱,搞得动女人,她就难免力不从心了。思绪及此,竺方平忍不住酸酸地笑了,扔掉烟头,踏脚一拧,起身朝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想。周末,老高,副处级,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有了副处级,既可以遮羞,又足以自慰,说不定还能再搞搞暧昧,多好。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竺方平特意换了身衣服,忽然又觉不妥。不是他要暧昧,是丁婧蓉主动跟他暧昧;尽管有求于人,但毕竟是她主动,那么他就要含蓄一些,刻意了就不大好。高手都不这样的。于是重换了昨天那身,周身检查无误,方才郑重出门。班车将开,老冯匆匆上了车,衣服也未换,一身隔夜酒气。老冯坐在他身边,喘息着低声道,娘的不能再喝了,昨晚在家门口掏钥匙,掏半天没掏出来,靠墙睡着了,到后半夜才醒。竺方平担心道,没感冒吧?老冯苦笑着打个哈欠,说老子现在是单身,火力旺着呢,睡雪地里都感不了冒,娘的。竺方平只好一路苦忍,直到办公室才笑出了声。


八处在七厅算是业务处室,上午有个厅长办公会,研究一项本省条例细则,厅办前几天就通知八处派人参加。照惯例,这种会要老冯亲自参加,但老冯昨夜大醉,也未洗浴休整,状态实在不堪参会,便软绵绵打电话过来,要他替会。竺方平心思一动,说这事归口小丁,让她也去吧,学习一下。老冯声音黏得像浓鼻涕,浓重地“嗯”一声,挂了电话。九点半的会,两人早早到了十三楼厅会议室,并排靠墙坐下。丁婧蓉昨天才报到,今天就参会,表现得有点紧张,手里文件翻来翻去,像是风吹树叶沙啦啦作响。竺方平轻轻一笑,忙掩饰地咳了一声。丁婧蓉显然明白了什么,低声羞道,竺老师,您别笑我呀。


竺方平扭头看去,她只给了他侧脸。丁婧蓉嘴唇淡薄,眼并不大,脸颧上还有一两点雀斑,眼角也微微有了褶皱,一切都像正常的三十多岁女人,只有脖子很年轻;他的目光停留在她年轻的脖子上,随着呼吸默默地在上面摩挲。他知道这一瞥不能太久,便正过头去,朝她那里侧了侧,也低声说,别紧张,一会儿我来讲。


丁婧蓉抬起头,学着他的样子,也是两眼看着前边,头朝他歪了歪,说,我知道,我听汤老师说了,文件其实都是你写的,是吗竺老师?


八处老汤是个女同志,女儿去年经竺方平力荐,得以拜在同一导师门下;老汤家条件不好,竺方平又帮着申请了助学金。一来二去,他便成了汤家人;老汤给自家人贴贴金,当然理所应该。竺方平一笑,没来得及谦虚,厅办的人早一拥而入,摆座签茶杯,放文件铅笔,之后会议室门开,厅党组成员们各自落座。今天议题很多,八处的汇报排在中段。报告本就是他写的,又不是第一次参会,汇报阐述起来行云流水,不多时利利索索结束。会后回到办公室,竺方平倒了杯茶,点上支烟,陷在椅子上复盘。可惜了,表现只能说是一般,或者是表现得不错,但结果不乐观。方才汇报结束之际,他特意瞥了一眼领导,分管副厅长老余面无表情,巡视员老高戴着花镜看材料,头也没抬,好像还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是跟老婆吵架了?跟儿子置气了?还是痔疮又犯了?还是他汇报得不好?可是细细回忆,整个过程并无差错,领导随口问的几个数据,他也是一一道出,毫无露怯,若不是天天干业务做基层的,怎有这个底子?但即便表现如此,也未能引来些许关注,甚至一干领导连个把微笑都未舍得赏下。看来即便业务再好,水平再高,在七厅这种鬼地方也算个屁。不过明知想了也没用,而不想又根本做不到。临近四十岁的男人了,已然付出许多,就像便秘的人想一咬牙提裤站起来,又不甘心蹲了许久却一无所拉。对不起观众,对不起自己。


中午吃饭,食堂里碰见老汤。老汤带了自制辣椒酱,非要拉竺方平一起吃。老汤喜欢做辣椒酱,也喜欢做媒人。两人刚坐下,她就神秘道,你发现了吗?小丁对你有意思嘞。


老汤的声音有点大,或者并不大,但竺方平听来却宛若黄钟大吕,忙左右看罢低声说,汤老师,您小点儿声啊。


老汤得意地朝他盘子里拨辣椒,说,你们俩是校友吧?年纪也差不多,情况也差不多,挺般配的。我可是把你夸成一朵花了。


竺方平笑起来,由衷地说,是吗?那刚才应该刷我的饭卡啊!


老汤也笑,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边吃边聊。老汤看来是诚心撮合,情报工作做得很扎实,归纳之后有三条:首先,丁婧蓉结过婚,离了,现在单身,没有男朋友;其次,丁婧蓉家里条件好,父母年纪大了,催着她尽快再找;再次,丁婧蓉结婚八年没孩子,但不是她不能生——老汤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郑重道,不关小丁的事,是她前夫的问题。竺方平差点噎着,尴尬道,汤老师,您可真能打听,这都知道啊!


老汤得意一笑,说,我当然得打听了,孩子是大事,做媒人也得负责嘛!


午饭后,竺方平有近两个小时午休时间。跟他同室的老郭常年鸡眼发炎在家,办公室的沙发只服务于他。沙发有些短,腿无法全伸,身子也就放不平,只能侧卧半蜷,像是涮过的鱿鱼片。竺方平半蜷着身子,却睡不着;或者也不是睡不着,而是睡不安稳,老想吼几嗓子。正如春季一到,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大家都是有所求罢了,只不过大狗小狗叫在明处,竺方平叫在心里。老汤归纳的那三条,其实跟他已经掌握的差距不大,惊喜之处是第三条。既然没孩子罪在前夫,那是他茶壶不管用呢,还是茶壶嘴不管用,还是都不管用?这点估计老汤也不知道,只能问当事人去。其实丁当事人此刻距离他不过十米,就在斜对面,跟老汤同室,可惜老汤中午也不回家,休息起来没他方便。就算只有十米,也总不能即刻就去敲门,请她解答有关茶壶和茶壶嘴的疑惑。想到这里,竺方平莞尔一笑,伸了伸腿。沙发在门口靠墙,墙外就是走廊,各色鞋跟停停凿凿一路旖旎,动静很清晰。有人敲门,笃笃笃三下,接着是把手转动。竺方平闭着眼叫道,来了,等会儿。门开处,却是丁婧蓉。她胸前抱了份文件,文件挡住的是一盒茶,她径直走到竺方平桌边,放下茶盒,说,知道竺老师喜欢茶,尝尝这个水仙怎么样。


道具选得不错,竺方平心说,果然是高手。换作他大概也会如此。男女之间并非陌生,也不够熟悉,送礼物重不得轻不得,贵不得贱不得,既要有空间可解读,又不能空间太大,解读过分。一盒茶,介乎雅俗之间,彼此都不感唐突;一盒茶而已,也算不上什么深意,可以不必联想过多,足以进退两便。竺方平一手平托茶盒,一手食指微屈,轻轻地在桌面敲啄,抬头看着丁婧蓉,含笑说,怎么谢谢你呢,得好好想想了。


丁婧蓉也含笑,说,那您就好好想想吧!


竺方平听出点总结的意思,但她应该不会就此告辞。果然,丁婧蓉说完并未离开,而是轻轻拿起乱纷纷的文件,翻整,归类;又自然地抽出纸巾,蘸了水,抹掉落在桌面的烟灰,抹得很轻很细,柔顺道,烟还是少抽的好,我爸戒烟的时候,全家都兵荒马乱的。


那丁厅长戒成了吗?


丁婧蓉看着他,少女般点头傲娇道,少多了,偷偷抽一两支,我知道,我妈不知道。


竺方平忍不住笑起来。丁婧蓉认真道,您不信吗?他的烟我拿着呢,表现好的话,散步的时候才给他发一支。她下意识地掏口袋,又脸红道,在包里呢,不信我去拿给您看。


竺方平忙摆摆手,说,我信,我信,我要是有个女儿也为她戒了。


丁婧蓉笑道,为什么只为女儿,不能为老婆呢?


也想过,竺方平苦笑,没机会了。


丁婧蓉当然明白这是在说离婚。竺方平本以为她会犹豫片刻,斟酌一下语句,不料她轻哼了一声,很快就回应道,我前夫倒是不抽烟。


这话说得很狡猾,信息量也大,竺方平能听出三点来。第一,老娘离过婚,并不觉得离婚有什么丢脸,竺老师你也别瞧不起人;第二,抽烟与否,不是老娘对男人的研判标尺,老娘看的是别处;第三,老娘觉得竺老师你还有点意思,你是不是主动点?


气氛顿时变得饶有趣味起来。杜甫诗云“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一个离婚女人,亲口对一个离婚男人说了这三点,略等于小径已扫,蓬门半开,前客已然送走,但等君来。两人交往至此,算是正式确认了对方婚姻状态。本来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比如都离过婚,都没有孩子,别人介绍一千遍,也不如当事人亲口承认有用。都离过婚,谁也不要嫌弃谁,都没有孩子正好,生一个不就得了?


竺方平不觉踌躇了一下,把烟头摁灭,说,其实也就这点嗜好了,要不然还能干吗呢?你说是不是?还有,往后别叫我老师了,叫师兄吧,显得我也年轻点。


丁婧蓉一乐。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桌面上很快就井井有条,正如刚剃过胡子的脸。丁婧蓉拿起几份文件,飞快一翻,说,这几个时间太久了,放柜子里吧,分类放好,再找起来也容易。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柜子旁,打开玻璃门放了进去。竺方平一直没吭声,看着她的后背。丁婧蓉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衫,密密地贴合着身子,俯身之际露出一线腰,直了身子又下意识地拉上,不给他再见。等她关上了柜门,转过来的时候,竺方平猛地说了句,好。


丁婧蓉仿佛吓了一跳,惊讶地微睁了眼,忽而明白了什么,连声笑起来,说,竺师兄反应够快的嘛。文件柜就在门口,她便走到门口,微微打开了门,回头道,师兄还可以休息半个小时,不打扰了。言罢朝他一笑,关门离去。竺方平早已口干舌燥,下意识伸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正要点上,门又开了。丁婧蓉探头进来,看着他得意一笑,轻声说,还抽!还抽!说完略略一顿,这才关上了门。人是走了,音容宛在。


竺方平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点犯傻。丁婧蓉刚刚的林林总总,应该没有准备剧本,就算进门前有剧本,送茶叶有剧本,进门后的一切也全靠临场发挥;但即便是随手拈来,他也只有招架之功,可见丁天蝎气场之猛。天蝎座的女人,好歹经历过一遭了,难道再来一次?头一回算是上了当,现在已然懂了厉害,再一次便是飞蛾扑火,智者不能为也。而他转念一想,其实蛾也就蛾了,扑也就扑了,关键在扑过之后有无所获。他侧面打听过周末的聚会,获邀参加的校友不多,一个三局的副处长同学居然没被邀请,他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变了,冷了,慌张了,像是撤退时落了单的伤兵。当然聚会与否,并不是提拔的必需,但至少是一个砝码、一丝希望。不过丁婧蓉一手的好牌,明明可以再强势一些,嚣张一些,却表现得很低调,而这种刻意的低调,又显然是给他看的,给他咂摸的。这就是她比杜筱葳高明之处。相较之下,姓杜的甚至糟蹋了“天蝎”这个名词。


竺方平点着烟,却不去吸,放在烟灰缸沿上,看着它越来越短,直到枯败成了一截灰。丁婧蓉和她的暧昧宛如正弥漫的烟味,看不见触不到,却笼着他、罩着他,告诉他天蝎的气场无处不在,防不胜防。他身子忽地一抖,忙按住桌子,可胳膊还是抖得要掉在地上。原来玻璃板下居然还是跟杜筱葳的合影,合影也就合了,偏又是结婚那年在什么天涯海角。想到刚刚丁婧蓉在,还细细地擦了桌子,定是看到了。一个男人将前妻合影公示于众,难免惹人遐思。一般女人自然会变脸离去,但丁婧蓉到底是天蝎,她才不会,不但不走,还装得若无其事,丝毫不影响发挥。竺方平赶忙撬起玻璃板,正要去拿照片,忽然又停下。不可不可,既然人家都若无其事,自己这么做就显得贼人胆虚了,反而授之以柄。他脸上浮出一丝笑,慢慢放下玻璃板,心想,说不定这还是一招妙手呢!


……


——摘自中篇小说《天蝎》,作者南飞雁,原刊《人民文学》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第11期,2016年11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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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6年第11期,2016年11月1日出刊,总第4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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