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死者》【中篇小说专号】
《死者》是一部技术性很强的作品。甫一展读,就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这股味道尽管有些混杂,但多抽动几下鼻子,便识别出马尔克斯的气味更重……小说的文本样式,一直以来就有争论。形式大于内容,还是内容大于形式,见智见仁。这就像用粗瓷大碗喝水还是用精美玻璃杯喝水的区别一样,同样的水质,同样的解渴,但盛水的器皿不一样,就大不一样了。留待的《死者》,就是用精美的玻璃杯盛了一杯水,如果读者口渴了,愿意端起这杯水,必定会首先被这玻璃杯的造型、纯净、光滑、平坦、透明等质地所打动。
这部小说,贵在表现形式的新颖。首先,小说分上、下部,外加一个“引子”。“引子”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而这个第一人称,竟然是陈解放的亡灵。上部,便是陈解放侄子陈波浪写三叔陈解放的小说,是第三人称。在上部中,陈波浪完完整整地讲完了三叔陈解放的故事,而在下部,陈解放的亡灵又回来了,开始以第一人称叙述,以校正侄子的“讹传”。这时,神秘的色彩开始弥漫开来,陈解放说他不会去死,他跳河只是另一种逃避方式……
——高任
三年后,我的侄子陈波浪把我自杀的事情写成了小说。其实他并不了解我。一九七八年我去上大学时他还没出生。他刚到省城读大学时去过我家一次,当时我正跟第二任妻子齐如烟闹离婚。齐如烟扔出一个烟缸差点砸破他的头。她本来想砸我,我早已身经百战,一闪身,烟缸奔着陈波浪的脑袋去了。我以为他回到老家会渲染齐如烟的刁蛮和我的懦弱。当我在二○一三年六月十四号重新回到老家时,发现整个家族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陈波浪是个守口如瓶的孩子。他在掩饰额头上那片烟缸砸出的瘀紫时也掩护了我的狼狈。这让我对他深有好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的自杀充满好奇。我在老家早已成了死不足惜的恶人。我的前妻李秀枝、儿子陈波涛、女儿陈圆圆,更是把我视为仇人。他们甚至打算把对我的仇恨传递下去。陈波涛的儿子陈小帅,也就是我的孙子,居然当面叫我“陈世美”。可见他们平时是怎么说我的。
陈波浪的小说用的是纪实手法,为此采访了我自杀当天所接触到的人。陈波浪学的是金融,没想到还有点写作能力。如果我不是被叫作“陈世美”,家族里的人肯定会说他随我。我学的中文,在一家文学杂志社当过三年编辑。陈波浪的小说上部还算清晰。当他在下部想探究我自杀的原因时,立时暴露了他的束手无策。我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也是自杀的唯一当事人,只认可陈波浪小说的上部。关于自杀原因,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
上 部
我三叔陈解放自杀的那天,中午十二点半打开房门,被突然冲进屋的阳光吓了一跳。他手搭凉棚看了看太阳,恰巧有两只麻雀从太阳里飞下来。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头发被衬托得更加苍白。他低头理了理藏青色西裤的裤线,掏出纸巾擦去皮鞋上的一丝灰尘。直到这个时间才出门,他并不是有意拖延自杀时间。早晨从中午开始是他多年的习惯。他在锁门时费了一点力气。那把黑色的锁头被昨天清晨的一阵急雨浇得生了锈。他攥起右拳,朝着锁屁股猛砸了两下。
锁门声让我三婶李秀枝撩起了窗帘。虽然我三叔早已跟她离婚,她依然是我们的三婶。她刚离婚时曾经努力改嫁,长得不好,再加上带着俩孩子,最终不得不留在这个大家庭里。我的叔伯们觉得她受了委屈,无不尽量对她照顾。有人替她浇地,有人替她收割。她一点不领情,好像我三叔对她的抛弃使整个家族都成了罪人。她跟家族里的女人们几乎吵遍了。不光吵,还喜欢动手。我母亲就被推到河沟里一回。我记得母亲回到家换衣服时,忍着眼泪恨恨地说:“难怪解放休了她。”我另一个婶子曾被李秀枝踢过两脚,将矛头指向了陈解放:“这个臭老三,他跑到城里享福,把个母老虎搁到家里折腾咱们。”我母亲叹了口气:“她心里苦啊。”
李秀枝正在前院的屋子里给孙子喂饭。小帅嘴里长口疮,吃饭时又是摇头又是咧嘴。李秀枝的身躯庞大,长着一张男人的脸,年轻时带着一丝剽悍之气。自从有了孙子,细密的皱纹里反倒透出比平常女人更多的慈祥。她用汤匙舀了米粥一次一次递到孙子嘴边,还不时端着碗追着小帅在屋子里转圈。小家伙总共也没吃几口,甜腻的米粥大都滴在他的脖子里。李秀枝对付不想吃饭的孩子有好几套立竿见影的方法。这次却一个也没用。她的心思被凌晨那个梦搅乱了。她梦到陈解放掉进河里,高举着双手在没过头顶的水流中挣扎,求救声软颤颤地从水底冒出来。他喊道:“秀枝,快拉我一把。”
陈解放锁门时用力太猛,门框上的一片尘土震下来落满了他的头。李秀枝看到他像狗抖毛似的摇头晃脑。她笑了一下,急忙把窗帘放下了。小帅跑出了屋子。她没有去追。她将盛米粥的塑料碗放在桌子上,侧耳听着后院的动静。随着脚步声临近,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她心里涌上一个强烈的念头。他今天如果真的叫一声秀枝,她就马上让他来屋里吃饭。陈解放在窗下站住了。曲着手指轻轻敲了两下窗玻璃。她透过薄薄的窗帘隐约看到他又高又瘦的身影,心里立时冒了火。他从省城回到老家的二十九天里,每天下午出门时都会敲两下窗户。李秀枝知道他在传递和解的信息。她却对这个暧昧的信号相当不满。在陈解放自杀三年之后,她对我说到这个细节时依然很生气。她说:“这个老东西,难道还指望别人主动跟他说话?”
听到陈解放的脚步出了后院,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撩耳边的碎发时发现手上还握着汤匙,继而意识到应该把小帅追回来。她刚走出屋门,听到小帅在大门洞里正跟陈解放说话。
陈解放问:“小帅,你今年六岁吧?”
小帅自豪地说:“我七岁了。”
“七岁了?”陈解放沉吟了一下,又说,“给你,拿去买糖吃。”
小帅犹豫着:“你是坏人吗?”
小帅后来对我说,他非常想把那一百块钱接过来。前几天跟着父亲去县城在超市里看上一个粉色布娃娃,他想买下来送给学前班的同学贾梦洁。学前班结业了,好几个喜欢贾梦洁的男孩都送了礼物。小帅最喜欢她,却什么也没送。陈波涛答应给他买,一看到布娃娃的价签,立马改了主意。陈波涛说:“这是女孩玩的东西。”
小帅看着红色的钞票,又看了看陈解放。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让他有种莫名的亲近感。父亲和奶奶说到他时,口气里总是带着敌意。他将手指头含在嘴里,想象着拿钱之后的后果。这时,听到奶奶喊他回屋吃饭。
小帅有些慌乱地应道:“奶奶,‘陈世美’给我一百块钱。”
李秀枝急忙走了过去。她觉得陈解放给孙子的钱应该比一百块多得多,此时的一百块却显得太多余。陈解放躬着腰正要把钱塞到小帅手上。她一把将孙子拽进怀里。陈解放吓了一跳,直起身愣愣地看着她。李秀枝垂着眼睑,再次感觉到内心的狂跳。她以为陈解放马上就要叫她的名字。陈解放发愣的时间很短,在她感觉里却相当漫长。漫长得让她忆起了第一次跟他见面的情景。回忆像咆哮的河水一样淹没了她。她感觉有点窒息。等她抬起眼睑,看到陈解放正将那张钞票重新装进裤袋里。他用手理了理裤线,目光落在小帅的脖子上。他的嘴张了张,似乎有话要说。李秀枝搭在孩子肩膀上的手臂立时感觉到一丝黏腻。她拉起孩子的手匆匆朝屋里走去。
陈解放说:“我走了。”
直到他自杀后,李秀枝才从这句简单的话语里品出临终告别的味道。她语调凄凉地对我说:“要知道他去寻死,我即使挣断双手也要拽住他。”
当时她没有回应,只是心里突然一空。她以为他要回省城。她的脚步稍微一顿,随即又释然了。他如果一去不回,肯定会拖着那只硕大的黑色拉杆箱。如今他两手空空,即使去省城也会很快就回来。她认定陈解放自从重新住进后院破败的北屋,便不打算再走了。他俩在那三间房子里生下了儿子和女儿。他也是从那三间房子里复习考上了大学。她顾不上回味他在灯下用功读书的样子,只想赶紧给小孙子洗个澡。当年他总是埋怨她太邋遢。她几十年来一直努力改变,原以为自己已经成为爱干净的女人,今天却让他看到了小帅的脏脖子。
她将孙子摁进洗澡盆里,赌气似的捧着水不停地浇在他头上。
小帅双手护着眼睛大声喊:“我要吃一百块钱的糖。”
李秀枝笑着说:“回头让爷爷给你买,记住,以后不能喊陈世美。”
这时,耳边传来凄婉的哀乐声。李秀枝的手在小帅头上停了一下,心想,他可能是去参加葬礼了。
我三叔自杀于三年前的七月十三号,农历六月初六。他结束自己的时间看似偶然,事后才发现是出自精心安排。那天是他的生日。
我奶奶生前经常说起生产他的艰难过程。羊水在前一天上午就破了,他迟迟不肯从产道里爬出来。我奶奶撕心裂肺的叫声震得房顶上的苇箔扑簌簌乱抖。浸满体液的炕席被她抓烂了,十个指缝里扎满细碎尖利的篾丝。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倒骑在她的胸口上,像推磨似的一下一下推搡着浑圆的大肚子。奶奶绝望地闭着眼睛,在无边黑暗里等待着死亡。突然,一道金光在房顶上一闪。她好奇地睁大眼睛,看到金光疾速收缩成一颗星星。星星在空中跳了跳,缓缓落向她的肚子。眼看着金星砸进怀里,她吓得张大了嘴巴。在她想喊还没喊出来的刹那间,浑身骤然一松。在婴儿发出啼哭之前的宁静里,她隐约听到十里之外攻打县城的隆隆炮声。她仿佛看到身为民兵队长的丈夫正跟着解放军的队伍冲进城去。她梦呓般地说:“就叫解放吧。”她没急着去看差点要了她性命的肉球。她懒散地躺平身子,静等着陈解放嘹亮的哭声。他迟迟不哭,我奶奶心里一紧,以为生下一个死胎。这时,接生婆恐惧地喊道:“他睁着眼睛。”
我奶奶把“金星入怀”的故事一口气讲了二十六年。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絮叨。说到“金光一闪”,她那两只生着白内障的眼睛便猛然一亮。到了陈解放二十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她突然住了口。当时她正站在村西头的牲口棚旁边,看着钉驴掌的工匠把细小的鞋钉揳进驴蹄子里。她并不是对钉蹄掌感兴趣,是想对这个工匠说一次“金星入怀”。村里已经没人听了,人们一见到她便远远地绕开,生怕自己的耳朵再被俗透的情节灌一遍。她适时改变了宣传对象,开始冲着走乡串村的手艺人说。“金星入怀”的故事早已传播到百里之外。她却不知道传得那么远。眼前这个钉驴掌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钉驴掌的名叫李从文,是李秀枝的父亲。
我奶奶刚说到“金星”,还没来得及让它“入怀”,忽然看到了陈解放的身影。他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正朝村子走来。我奶奶一看他蔫头耷脑的样子,顿时知道相亲又失败了。已经相了十几个,女方的相貌一个比一个丑,拒绝陈解放的理由却出奇地一致:太瘦。陈解放身高一米七九,体重四十九公斤。远远看去像一根打了弯的棍子。任何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肥大。每当听到有人说陈解放瘦,我奶奶便会大骂“三年困难时期”。陈解放在六○年春天本来已经饿死了。用一张炕席卷起来搁在枣树下。等我爷爷好不容易召集了三个饿得双腿打晃的人来抬他时,陈解放又活了。活了之后变得特别能吃。吃得再多也不长肉。瘦说明没力气,在生产队里挣的工分肯定少。工分少自然分的粮食少。乡下女人最讲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果跟了他,日子还怎么过?满身缺点的陈解放远远看到母亲正站在一群瘦驴中间,急忙在一棵柳树下停住脚步,稍一犹豫,转身又往回走了,那样子就好像是做了亏心事。我奶奶深叹了口气。她反复说“金星入怀”,不是为了说自己生产的痛苦,是想说明自家老三注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她为了儿子的前程找过四次支部书记。她想让陈解放当大队会计。陈解放念过高中,现任会计连小学都没毕业,应该把位置给陈解放腾出来。支书苦笑:“学问高就能当会计?二十里外的农场里还有一群教授在劳改呢。”见我奶奶太执着,支书答应有机会安排。虽然支书迟迟没兑现,却增加了我奶奶对陈解放的信心。如今看到陈解放在夕阳中仓皇远去的背影,她忽然觉得所谓的“金星”只是一个梦。
李从文长得非常瘦小,脑袋像枣核,很难相信他会生出李秀枝那样大块头的闺女。他除了钉驴掌,还像个女人似的特别喜欢打听闲事。我奶奶刚说到“金星”便停下了。李从文纳闷得不行。他把刚抱起的一条驴腿放下,从驴屁股后面绕过来凑到我奶奶身边:“大嫂,你接着说呀。”我奶奶已经没有再说的兴致,可是毕竟是自己起的头。于是,她像赌气一样说到陈解放的降生。她自认这是叙述最失败的一次。没想到李从文兴奋地猛一拍大腿,大声感慨道:“大嫂,你生了个人中之龙呀。”然后,他直截了当地表示了想和我奶奶结成亲家的愿望。李从文跟陈解放连面都没见,单是听了“金星入怀”便毅然把女儿拱手相送,的确是有远见的人。他看到了陈解放在三十岁时摇身一变成为大学生,却没看到他抛妻弃子。李从文当然也不会为此痛苦。一九七八年冬天,他被一头青色的肥骡子在脑袋上踢了一脚,死了。
一次偶然对话,让我奶奶和李从文都觉得捡了大便宜。在他俩亲自撮合下,陈解放跟李秀枝见了一面。见面结果让人很意外。谁也看不上谁。过了一年多,陈解放和李秀枝分别又被相亲对象拒绝了好几回。在残酷的爱情面前不得不低下头之后,两人的婚事迎来了曙光。互相托底,进展很快。腊月初七象征性地又见了一面,腊月二十一便举行了婚礼。贫穷的乡村婚礼没什么可说的,陈解放瘦弱的身躯和李秀枝宽大的身板形成强烈反差,在场的亲朋不胜唏嘘。他们都把唏嘘压在肚子里,生怕让李秀枝的娘家人误以为是嘲笑。到了“拜高堂”的环节,却出现了令人难忘的场面。谁也没想到陈解放会放声大哭。
陈解放和李秀枝在离我奶奶两米远的地方冲她鞠躬。我爷爷已经在一九七四年秋天因肺癌去世。奶奶坐在北屋门口一把陈旧的太师椅上,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特别孤独。陈解放和李秀枝依着司仪口令鞠了仨躬。下面该是“夫妻对拜”。口令还没喊,陈解放忽然冲着我奶奶扑了过去。把正要躬身下拜的李秀枝晾在了院子里。陈解放跪在我奶奶面前,头俯在她怀里,哽咽着说:“娘,我给您把媳妇娶回来了。”说完,哽咽变成抽泣,抽泣逐渐放开了声,声音愈来愈大。没人知道陈解放内心情感在如何递进,当他像挨了一棍的狼一样号出第一声时,立时把在场的人震蒙了。陈解放的号哭一直缭绕在我们村庄上空,人们茶余饭后总会提起,直到他自杀之后依然在说。他用哭声让人永远记住了他,其影响远远超过“金星入怀”。他的哭声使婚礼突然变得更热闹了,院子里拥进一些不相干的人,都以为我奶奶在这节骨眼儿上去世了。
在这场有点变味的婚礼中,只有我奶奶知道儿子为什么哭。她固然心疼陈解放,却不愿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她想让婚礼尽快回到正确轨道。她用衣袖轻轻揩了一下眼角,瞟了一眼铁青着脸发愣的李秀枝,双手捧住陈解放的头:“三儿,娶了媳妇就成大人了,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她想给陈解放擦一擦眼泪。陈解放却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埋在她怀里不肯抬头。她的脸呆了一下,成串的眼泪落在陈解放的头发里。她很清楚,要不是她没日没夜唉声叹气,陈解放宁肯打光棍也不会结婚,最起码不会跟李秀枝结婚。这时,我奶奶看到李秀枝的大哥正要从人群里挤出来。这个大哥长得像父亲李从文一样瘦小,因为气得脑门儿上青筋暴涨,个头仿佛突然变高了。我奶奶眼看着婚礼难以收场,及时伸手揪住了陈解放的耳朵。在别人看来她好像要扯着儿子的耳朵说几句话,陈解放却顿时感到熟悉的疼痛,好似小时候偷了生产队里的红薯回到家时一样。他知道母亲生气了。我奶奶说:“解放,你可要给娘长脸呀。”
李秀枝对陈解放的哭声相当气愤。刚开始她以为陈解放是因为要离开一个女人的怀抱转投另一个女人而有点伤感,掉几滴眼泪也算正常。她甚至觉得丈夫是个善良多情的人。陈解放的哭声愈来愈大,她被晾在院子里没人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一时忘了是在自己的婚礼上,恍惚中像是误闯了一场葬礼。陈解放后来给她解释过当时的痛哭是因为激动,她认为这个说法纯粹是胡说。直到年老之后,她想到陈解放号哭的一幕时依然很生气。怒气把脸上的褶都抻平了。她说:“他娘死了,他也不会那么哭。”
我奶奶死于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八号夜里十一点。天很热,她在昏迷中却大声喊冷。家里人不得不给她蒙上一床厚被子。她的汗水把被子浸透了,带着酸味的水滴顺着被角轻轻落在地上。她一连七天不省人事。在临死前的五分钟,忽然清醒了。她从床上麻利地坐起身,一把将被子撩开,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儿孙们,大声斥道:“谁盖的被子?想闷死我?”她目光锐利地在人群中寻找,都以为在找给她盖被子的那个人。她的眼睛却盯在了李秀枝身上。她说:“老三家的,你没给老三打电报?”李秀枝不安地看了看周围,不得不往前凑了半步,小声说:“打了,他工作太忙,一时回不来。”我奶奶一听,身子一挺,像块腐朽的木头一样摔倒在床上。人们围过去,听到了她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她梦呓般地说:“三儿啊,我白疼你了。”
我奶奶去世时,陈解放已经和李秀枝离婚半年多了。
陈解放离婚的手段非常卑鄙,利用了李秀枝不识字的弱点。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还以为签的是一份让丈夫“进步”的证明。“李秀枝”三个字像是用火柴棍搭起来的,松散而庞大,很像她的身材。这是陈解放在婚后教给她的。他教她识字时还没想过离婚,他本来想教的更多一些,李秀枝没耐心学。结婚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李秀枝对于陈解放在婚礼上的号哭固然很气愤,当天夜里便把这事忘了。她没想到陈解放瘦弱的身躯里潜藏着那么大的劲头,她舒服得几乎死过去。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雪,村里一些好事的人踏雪去“听房”。离着那三间刚刷过石灰粉的北屋还有八丈远,他们便听到了李秀枝像痛哭一样的呻吟声。第二天起了床,李秀枝再看陈解放,觉得自己捡了个大宝贝,暗自后悔把跟他的好事延迟了一年多。她见陈解放闷头坐在炕角拿着一本破书,她色迷迷地凑过去:“解放,我这腰酸得不行。”陈解放看了一眼她的腰,把书压在被子底下,跳下炕走出了屋子。
李秀枝比陈解放大两岁,同龄女人大都有了好几个孩子,她却一直被迫行走在相亲的道路上。这让她有种难言的自卑。她在一九七八年底生下陈波涛,一九七七年底生了陈圆圆。李秀枝尝到了生育的乐趣。她觉得自己比其他女人更喜欢孩子,想趁着能生多生几个。尤其是听说计划生育开始了,城里有的干部为了生孩子开除了公职。这更让她冒出了用隐秘快乐挑战危险的欲望。遗憾的是,陈解放不配合了。
陈解放在夜里和在白天根本就是两个人。他夜里在炕上像一匹奔腾的野马,白天蔫得像一头放了血的公羊。除了随着生产队长的铃声出工干活,没事便蹲在院子里捧着本破书。他干活也是干女人的活,反倒是李秀枝经常被安排进壮劳力的队伍里。有人开始羡慕陈解放。“丑妻近地家中宝”,何况他的丑妻这么能干。陈解放却懒得看她一眼。在家里,他看她的目光就像对着一个陌生人。有一天夜里李秀枝突发奇想,趁他动得正猛,她悄悄伸手摸到了灯绳。她非常想看一看陈解放狂热的样子。她手抓着灯绳犹豫了许久,她知道陈解放不想看她。村里是三级线路,电时有时无,她不知能否把灯拉亮。如果灯不亮,又让他发现了她在拉灯,会是什么后果?她的手在犹豫中要松开灯绳,陈解放突然加大了力度,她身体里猛地涌上一阵惬意的痉挛。灯亮了。她看到了陈解放满是汗水的瘦脸和豹子一样的眼睛。她幸福地笑着伸出手想替他抹一下汗水,陈解放的眼神变得像是在梦游。他愣了愣,翻身滚到了旁边。灯又灭了。不知是突然停电了还是她故意拉灭的。她伸着手再去拽他,发现他的身体软得像一摊鼻涕。
李秀枝明白了自己和丈夫永远不可能如胶似漆,把全部心思集中到儿女身上。即使陈解放夜里不再近身,她也不感到痛苦。她搂着陈圆圆入睡,陈波涛又总是爬进她的怀里。她盼着儿子长大了能当上大队会计,即使不下地干活也能捞到不少好处。她盼着女儿长大后嫁个手艺人,家里总有用不尽的零花钱。但是,坚决不能嫁给钉驴掌的。她以为日子将在对儿女的期盼中平淡地度过,没想到意外地迎来了人生最辉煌的时刻。陈解放考上大学了。
李秀枝一生都不会忘记送陈解放上大学的那天,不是因为场面非常宏大,全村人都集中在村口欢送这颗曾经饱受嘲笑的“金星”,也不是因为庆幸父亲李从文当年的慧眼识珠,而是陈解放给她说了一句贴心话。这句话是她第一次听到。她以为这是夫妻即将进入甜蜜的开始,没想到却意味着情感的彻底诀别。
陈解放穿着李秀枝给他新缝的青色汗衫,跟一个个来送行的人握手。人们好像第一次发现他的身子如此挺拔,握手时都需要仰着脸。支书抓着陈解放的手,遗憾地说:“我正想安排你把会计工作接过来,你却要走了。这样也好,去一个更广阔的天地。”蜂拥在陈解放周围想握手的人太多,李秀枝抱着陈圆圆几乎靠不到他身边去。最终是陈解放在人堆里把她挑了出来。他一朝着她走,人们立时让开一条路。陈解放站在李秀枝面前,先摸了一下女儿的胖脸蛋,然后将手抚在李秀枝肩膀上。李秀枝的左肩膀感到一沉。这是她除了夜间狂热之外,第一次感觉到丈夫手臂的力量。况且是在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李秀枝有点害羞。她轻轻托了一下怀里的陈圆圆,将嘴凑到孩子脸上:“快,跟爸爸亲一个。”陈解放没有亲孩子。他的手依然搭在李秀枝的肩膀上。李秀枝发现丈夫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她一时有些慌乱。这时,陈解放哽咽了一下,说出了那句让她永生难忘的话。
陈解放说:“秀枝,辛苦你了。”
李秀枝愣在村口,眼看着丈夫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货架上,顺着村西的土路愈走愈远,已经拐上了公路,她依然站在那里,脸上的泪水不停地流着。人们都以为是幸福的泪水。
陈解放上大学之后,李秀枝的日子骤然增添了许多色彩。村里的干部们对她投来略显敬畏的目光,女人们变得喜欢跟她说话。她们先将她怀里的孩子接过去,亲昵地逗着。然后从孩子说到公婆,又说村干部跟哪个女人相好。这话题过于隐秘而敏感,李秀枝不知怎么接茬。经过好长一串东拉西扯,话题终于落到她们心底的疑惑上。像陈解放那样一个只会吃不会干的蔫人,她当初怎么看出他会考上大学?李秀枝在被绕晕了几次之后,逐渐摸清了她们的套路。等她们再问,她非常骄傲地说出了那句让她后来打自己脸的话。她从她们手上把陈圆圆接过来,在她脸上亲上一口,听着女儿小嘴里发出的笑声,她刻意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说:“命好,没办法。”
…………
下 部
陈波浪的小说下部用了比上部更长的篇幅探究我自杀的原因,结果愈写愈混乱。其实他犯了方向性的错误。无论他去采访谁,都是建立在我已经自杀身亡的前提下。我怎么会死?我精心制造一个自杀的假象,就是为了永远避开那些被我供养着却又仇恨我的人……
……
(节选)
——摘自中篇小说《死者》,作者留待,原刊《青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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