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义乌之囚》之二【小说月报1期精彩】
《义乌之囚》第一段文字至少在五年以前已经写成了,我知道这将是一个好小说,但却搁浅在那里。这个小说的最初想法来源于以前在阿尔巴尼亚时候的一件事。一个从意大利到地拉那做生意的温州小伙子在生意开张不久,帮他在义乌组货的弟弟被人杀死。我并不知道里面的细节,也没仔细打听。我记住了这个事情,像过去读马尔克斯的《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一样印象深刻。到加拿大后我自己也开始去义乌,和义乌的人做了十几年生意,可以说非常了解这个地方。但是很奇怪,我后来写了很多小说,却一个字都没写到义乌。
五年之前,我觉得应该写写义乌了,我写了上面提到的开头之后,马上陷入困境。我从最初的语调里感觉到我在写一个有野心的大故事,但是我无法把故事引向我的目标。我在义乌跑了那么久,应该对义乌的情况了如指掌。然而真的有愧于这段经历,我脑子里的义乌,一直还是一个迷宫一样虚幻的地方。我在开头部分写的义乌老市场迷宫般的四楼是一段真实写照,也是一段象征和暗示。而我真正的用意是说,义乌是一个脉络遍布全球的博尔赫斯式的迷宫。我多年前去过墨西哥的坎昆,深入到尤卡坦半岛看玛雅古迹。有一天在梅里达城过夜,那是一个美丽古老而偏僻的城市,亚洲人很少,当地人争相和我们合影。在一条街的巴萨市场里,我看到做买卖的小摊里全是义乌货。一个摊主告诉我,他每两个月跑一次义乌,从来不去广交会。我感到义乌的触须遍布到了全球每一个角落。
要写出这样一个义乌,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知道,写这样一部小说需要耐心,得让它慢慢成长。这几年里,我心里一直会挂念这小说,经常会拿起它来,想好几天,觉得自己已经找到办法了,奋笔疾书,最后发现自己还在原地打转。但进步还是有的,只是像植物一样生长着,难以觉察。
这篇小说除了弟弟被杀这个中心事件,还有几个主要的点:一个是欠债被囚禁的故事,我起初一直在囚禁上做文章。还有就是双肩背包海鱼的腥臭气味,这让小说有一种噩梦感。第三年的时候我加入查理这个人物。这个人物有疯狂的想法,我控制不了他,不知道让他怎么发展。又经过了两年多时间,我总算把这篇小说想通,写成了。这样,我最终以蜗牛的速度让小说抵达到了遥远、黑暗而神秘的地方。
——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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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弟弟的住处回到城里,天已经很黑了。街路上所有的铺面都已关闭,只有马路上的垃圾和破报纸被风刮得在打着滚。风在加剧,把铺面的广告牌和塑料雨棚吹得嘎嘎作响。杰生想起了印度人拉米,上回拉米在多伦多遇见他时告诉过自己在义乌的电话号码。他试着给拉米打了电话,没想到马上接通了。拉米说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让他过去见见面。杰生看看时间还不是很晚,就在稠州路上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拉米所在的印度人聚居区一个叫“小小孟买”(LITTLE MUMBAI)的酒吧。
从宾王路那里拐到福田路,马路宽了,看起来像是到了另一个城市。街两边冷冷清清,明亮的路灯下不见行人。这条路的两边原来都是农田,几年之前,政府在这里征下几万亩的地,要建造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福田商品城。在前面的地方,第一期的工程已经完工,一部分的圣诞礼品、首饰、画框工艺等市场已经迁入新市场。杰生在出租车里能看到路边那些高高的塔吊、还搭着脚手架的庞大的建筑体。福田市场前方的汽配街附近有一个小街区,因为租金便宜,在义乌的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和其他一些阿拉伯国家的人都聚居在这里。这里有了他们自己的宗教场所、出租屋、旅馆、酒吧、饭店甚至学校。“小小孟买”酒吧外面画着大象,有一个寺庙一样的屋顶,亮着几盏不很讲究的霓虹灯。杰生走进来后,屋内浓烈的咖喱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坐着一桌桌暗色皮肤的人,有几个穿印度衣裙的女人在做招待。杰生远远看见拉米坐在里面的桌子上。非常奇怪,虽然是在自己的国家里,看到了拉米却好像是在天涯异乡看到老朋友一样亲切。
“嗨!你看起来不错。”杰生对他说。他的确感到拉米比起一年前精神了许多。
“这地方比多伦多好,我可以喝到天亮。”拉米说。他说得没错,在多伦多酒吧过了十二点就要关门,而且喝酒的客人还不能把酒带出店门继续喝。
杰生想起“9·11”那天,他正送货到拉米的货仓,在他的办公室看到电视里纽约世贸双子塔倒了下去。那次他看到拉米的脸上有真正的恐惧,而他当时心里多少还有点幸灾乐祸。那以后,生意就开始变得难做了,后来他才明白拉米的恐惧是有理由的。
杰生知道拉米早年在香港生活经商,挣了不少钱。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中国大陆出口物资大多是通过香港转口出去的。拉米那个时候做的是中国纺织品出口代理,生意做得最多的国家是利比亚,还见过卡扎菲。到了九十年代,中国大陆开始有了自己进出口的渠道,加上香港主权要回归,拉米的生意开始式微,便带着细软移民到了加拿大。杰生是在街头推销时在爱格灵顿街一个小杂货店里认识拉米的,拉米当时说自己很快就要进入批发行业,他的一个兄弟要把生意让给他。果然,不久之后他接手了一个一万多平方英尺的大货仓。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杰生卖了大量的货物给拉米。拉米的销售渠道掌握在一个叫帕米的推销员手里,拉米脾气不好,最后和帕米闹翻了,生意也亏得一塌糊涂。拉米后来没有了货仓,只靠自己开着车推销点货物。这个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受不了在街上推销货物的辛苦,人开始垮下去。杰生有很久没有他消息,但想不到这个家伙还是有办法的,到义乌做起了出口代理。他在香港生活过,对中国的事情略知一二,很快适应了义乌的环境。他传话给杰生说自己在义乌很快活很自由,这里有很多的印度朋友,还有很多女人可以搞。他说每天要喝一瓶威士忌才会去睡觉,看他今天喝酒的模样,这话不会有假。
“我为你感到难过。我听说过你弟弟的事情。你弟弟是个很酷的家伙,在义乌有很多朋友。没想到他会被人刺死。”拉米说,他的眼睛里有真心的悲哀,印度人的眼睛看起来特别真诚。
“我非常自责,不该让他到义乌来。要是他不来义乌,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有时候我会想到是我害死了他。我对他了解和关心都不够。”杰生说,他的心情败坏,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你去过警察局吗?他们跟你说些什么呢?那些人是怎么打死他的?”
“我还没去警察局,我刚刚到这里,我会去了解一些情况。事情是有点蹊跷,我弟弟不是爱打架的人,怎么会和人动刀子呢?而且对方是非洲的黑人。”杰生说。
“你有没有见过查理?也许他知道些什么。”拉米说。
“谁?哪个查理?”杰生问,他像被什么蜇了一下,精神马上集中了起来。
“查理·杜,以前多伦多红龙公司的那个家伙。”拉米说。
“没有。我没有见过他。他不是早就不在多伦多了吗?我很多年没见到过他。你怎么突然提起了他的名字,让我很吃惊。”杰生说。
“他到义乌来了。你看,好多在多伦多做生意失败的人都跑到义乌来了。”拉米说。
“查理并不是因为生意失败离开多伦多。他好像是故意把生意搞糟了,把家庭和生活都搞糟了,然后就离奇地失踪了。没想到他也到义乌来了。”杰生说。
“你弟弟死前有一段时间,和查理经常在一起,有的时候还到这个酒吧里来喝酒。我远远看着他们,你弟弟对他好像是一个弟子对待大师一样尊敬。”
“有这等事情?我和弟弟经常通电话,他从来没提起过和查理在一起,而且警察在调查和侦破我弟弟被害案件中,也从来没提起过有查理这样一个人存在。”杰生说。
“我也没说他和你弟弟被杀有关系,只是觉得他也许知道些什么情况。反正那段时间他常和你弟弟在一起。”拉米说。
“我要见见他。他在什么地方?你有他的联系电话吗?或者地址?”
“我什么也没有。查理也不是固定出现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固定的生意,有时会很长时间都没有在义乌。你找他不容易。不过,很多人知道查理的,你多问问店家,不少店家和他有来往的。”
“他在义乌干什么呢?”
“听说是给人家做代理,帮助人家组货。他在非洲打开了市场,在义乌很有影响,非洲这块市场大半都是他的了,也听说他在这里办工厂了。”拉米说。
“他开工厂?在什么地方?生产什么东西?”
“不知道做什么东西。听说工厂是在海边的什么地方。”拉米说。
杰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心里有一股海鱼的腥臭味升了起来。这种气味在最近几个货柜里都有出现,他找出原因是一种迷彩的双肩背包上散发出的。他为了驱除这种气味花了很大的工夫,也为这种带气味的双肩包吃了官司。在拉米说起查理在海边开工厂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心里会出现这种海鱼的腥臭味。他发现自己的梦魇中一直有查理的影子。查理的影子经过了拉米的叙述,和非洲大陆黑人产生了关系。而杰生意识中弟弟出租屋里那些非洲地图、面具、炼金术书籍等东西,都在那海鱼的气味里飘浮起来。
三
这个晚上杰生回到了“花来香”宾馆。脑子里一直在想拉米说的查理在义乌和弟弟走得很近一事。
拉米称他为查理。大家都这么叫他,但杰生知道查理真名字叫杜子岩。他相信拉米所说的弟弟经常和查理在一起的话是真的,因为他说到弟弟和查理在一起时像对待大师那样恭敬。正是这句话,杰生觉得拉米没骗他,因为他自己最初见到查理的时候,也是像一个学生对待大师一样战战兢兢。拉米的描述非常准确。
杰生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查理时的情景,那个时候他还在多伦多皇后区金先生的批发货仓里做工人。有一天,他看见有一男一女两个华人在货仓里面的货样中间看来看去,不出声响,还避开了金先生不快的目光。金先生是个上海人,在加拿大三十多年了,原先做小生意一直不挣钱,就这几年中国出口廉价商品之后,他的批发生意才好了起来。他很怕生意被人家学走,所以只接待有零售执照的买家,不让做批发的同行参观,对于华人面孔的生人更是防贼一样警惕。当金先生看到这一男一女陌生华人在货仓里转悠心里便是一股怒气,脸也拉得很长。只是此时货仓里有几个犹太客人来批发东西,金先生得陪着客人说话,才没有去盘问这两人。
这两人一直在货仓转悠是有原因的,他们在等着时机。当那几个犹太人带着货物走出门口,还没等金先生去理会这一男一女,他们自己便向着金先生走过来了,向他说明他们是做进口的,想让金先生看看他们的样品。在获得金先生同意之后,那男的便到外边的车上取来样品箱子。
那一天,金先生一直是拉着脸对着他们,看着他们一件件从样品箱里拿出样品摆到桌上,一直摆出不感兴趣的臭脸。而这个时候,杰生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看见了这两个人的模样。那个女的四十来岁,衣服很简单,头发也很朴素,说话比较多,但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那个男的年纪略大一点,头发有点卷曲,头大,下巴部分却是尖的。他的眼睛有点奇怪,有点像庙里的四大金刚,带着一点点的斗鸡眼。他们和金先生说了很久,最后金先生买了他们一些东西。杰生这个时候听到他们说这些货物是从中国义乌采购过来的。
这些话并不是偶然钻进了杰生耳朵,而是他有意去仔细倾听。为了听到这些话,他故意装出是在整理离金先生不远的一个货架上的东西,而实际上是为了听他们的说话。杰生在这里做工的主要目的是在暗地里学做生意。他留心搜集金先生的供货商和客户的信息,准备不久自己做进口生意。因此,当他看见这两个做进口生意的中国人时,想到自己很快也要走这一条路,心头怦怦跳动。
这一对男女就是查理夫妇。一个月之后,杰生对查理略有所知,知道了他是美国一所大学的酒店管理学博士,一年前来到了加拿大。他现在住在一个出租公寓里,开一辆有二十年车龄的老丰田厢式车。一个初夏上午,杰生看到查理带着一件样品又来见金先生。那是一种用竹子编的汽车坐垫凉席。查理满头大汗,很激动,口沫乱飞,对金先生说这个产品如何如何好。金先生左看右看,没把握能否卖这个产品,就让他拿两箱子过来试试。第二天查理来了,他抱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子,用肩膀顶开门就进来了,而通常这样的重货都会用推车的。他的脸涨得通红,咬着牙齿,看起来异常有力,很难想象他是个有博士学位的人。他把箱子放在金先生指定的地方,用开箱刀割开纸箱,把里面的竹制坐垫展示出来。那竹片看起来有点象牙的光泽。
不知为何,杰生对这两箱竹垫特别在意,一直留心有没有人买它。两天过去了,一张竹垫都没有卖出去。第三天的时候,杭州人戴利维来了。每次戴利维到来的时候,金先生都会很欢迎,干活的伙计也会很开心,因为他总是会带来很多八卦消息。要是说起来,戴利维本身就是个八卦的话题。他原来是杭州一家工艺品进出口公司的,出国之前听一个老资格的科长说在加拿大中文报纸报缝里有个叫刘贵章的人的电话号码,只要给他打个电话就可以把你接走。这个老科长说话无心,戴利维却牢记在心里了。五年前他随公司来多伦多做展览时,在唐人街买了一份《星岛日报》,在报缝里果然找到一个叫刘贵章的人的联系电话和地址。那时他没办法打电话,只给那个地址写了封信,说自己要脱逃。他把旅馆房间号留下,但用了化名赵联。第二天白天他在展馆,晚上回来时,旅馆前台告诉他今天有个叫刘贵章的人打电话到他住的房间,要和一个叫赵联的人说话。戴利维知道联系上了,但又极度害怕。带队的领导嗅出了味道,知道有人要脱逃,当天晚上开会宣布明天要全体住到领事馆去。戴利维一听骨头都冷了,他知道一到领事馆,就等于进入了中国领土。在那里国安人员可以审讯他,甚至可以直接带他上回国的飞机,等待他的将是监狱生活。戴利维觉得现在只能赌一把了,他不动声色,装作没事一样。到了夜里,他离开房间,说去大厅里倒杯咖啡。他一离开房间,领队马上跟了过去。此时他已接近旅馆的门厅,他一个箭步蹿出门厅,领队一把没拉住他的衣袖。他像兔子一样狂奔,一逃到街上,知道就没事了。这里有警察,领队不敢动粗了。领队只能改成笑脸,隔空喊他名字,小戴,你回来,快回来!小戴只管大步前行,此时他已熟悉了唐人街的情况,知道用二十五分加元硬币可以打公用电话。他打通了刘贵章的电话,劈头就骂,我?菖你妈,你差点毁了我性命。这刘贵章连连道歉,说自己给他打电话太鲁莽,很快开车过来把他接走了。刘贵章本来想拉他做些政治方面的勾当,可戴利维是个明白人,死活不干。他开始在央街、登打士街一带倒卖手表,五块钱批发来,五十块钱卖给游客,很快有了点钱。如今他干的是盘购积压货的生意。把倒闭公司的积压货低价买来,再分类高价卖出去。
就是这个一身八卦的戴利维,知道多伦多杂货批发业的大量消息,每次来都会让人乐一阵子。今天他来了以后,在货仓里转了一圈,看到了竹垫子,就说,这是查理放这里的吧?金先生说没错,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货几乎铺遍了所有的批发商,你隔壁的几家都有放,都不好卖。”
金先生一听,脸上就挂不住了,因为当时查理说这一带只放他一家呢。戴利维还说这竹垫会发霉。金先生让杰生把上面几张拿出来,果然看到下面的几张有霉点。金先生问杰生卖出多少了。杰生说都没卖出。金先生就告诉杰生,打电话给查理要他把东西拿回去。
戴利维接着说,你们知道查理一家在多伦多的故事吗?大家都说不知道。戴利维说那我来讲讲。一听戴利维讲故事,大家就知道有八卦了,金先生转怒为喜,大家都有一种兴奋感。
戴利维说的是查理家族的故事……
……毫无疑问,戴利维说的八卦故事给查理的形象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第二天查理接到了金先生的电话,过来把竹垫拿了回去。这一回,杰生帮了他一把,用推车把纸箱子运到门口,还帮他装到了车上去。之前,查理只看着老板金先生,没有注意到杰生,这回好像才发现他似的。
“兄弟,你刚来的吗?”查理问杰生。
“哪里啊,我一直在这里。你第一天来见金先生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杰生回答。
“干吗为这个小气鬼打工?你不想自己干进口吗?”查理说。
“是有这个想法,可是没有门路,不知怎么做。”杰生说。
“这个不难。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店里坐坐,我教你几招。”查理把自己在东区唐人街的地点告诉了他。杰生之前在戴利维的八卦中已经知道了这个店铺位置。
杰生一直记得第一次去唐人街见查理的情景。他从戴利维嘴里听来的八卦让他对这个店铺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恐慌感。尽管店铺里都点着灯,他还是觉得这屋里黑沉沉的。他看到查理坐在店铺里面,像是一个泥胎的菩萨,看到有人进来也没反应。杰生自己转了一圈。在商店前面部分,放着不少生活用品。还有一部分是礼品区,放着一些东方的工艺制品。但是在后面部分,放着的却是灯笼、佛像,还有香烛、纸钱,这说明以前查理老母亲卖的一部分货物是冥器。他在货架中间转着,突然看见查理就站在一个关公像边上,吓他一跳。
这个时候店里没顾客,查理和杰生说起话来。
“听说你是美国毕业的酒店管理学博士,怎么会对义乌这种做小生意的地方感兴趣?”
“这话说起来会很长。我是个老三届生,还没成年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到处串联。那个时候就是想闹革命,想到可以战斗的地方去。我十五岁和几个同学去了云南,加入了金三角的知青军队。我的青年时期就是在金三角丛林里度过的。我参加过很多次游击战,打死过人,也负过重伤,生过很严重的疟疾病。我认识不少金三角的毒枭,他们其实都是些老军人,一辈子在丛林里打仗。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八年,到‘文革’结束才离开了那里,回城考上了大学,后来又来到了美国。你知道,我的心里面有一些很奇怪很黑暗的念头,它们像种子一样,遇到了合适的条件就会膨胀发芽。多少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像是在烈日下行走,内心焦灼不安,像是一个没有贝壳的寄居蟹,赤裸着身体。我在美国得了严重的焦虑症,差点进精神病院。”
查理一说起这些事就显得精神亢奋,眼神发直。杰生觉得他说得没错,他看起来的确有点精神病的症状。
“后来为了写博士论文,我来到了中国考察酒店业。我最初只是去广州、上海、香港这些大城市,那些地方并没有让我觉得有意思。可我第一次踏上了义乌的土地,我就发现自己内心起了变化,好像沙漠上行走的人进入了绿洲,感到清凉和舒适。你知道,以前我们读书时都说抗战时期革命青年都向往着延安,不管那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到了义乌之后就像当年那些青年到了延安一样的兴奋。多么美好的地方,你看那些商城和摊位都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那些原来种地的农民都变成了企业家,一个小小的县城突然成了世界的中心,全世界的人们都往这里跑,不管是美国英国,还是最穷的非洲,做小生意的人都往义乌跑。当我站在了义乌的街头,就觉得这里是世界的中心,一条条纽带从这里伸展出去。只有义乌这样一个和土地紧密联系的地方,才可以和世界上那些有真正生命活动的地方产生联系。到了义乌之后,我发现了自己的方向,我内心那块黑暗开始融化了。这里才是我心灵的故乡,是我精神的圣地。”
“你的意思是觉得义乌是做进口生意的好地方吗?”
“目前我想到的只是这样。自从我发现了自己内心和义乌这种神秘的联系之后,我就离开了美国酒店管理业,开始从义乌进货到多伦多销售。我母亲的这个店铺正好可以让我用来起步。我现在还刚刚开始做,事情不是那么容易,我遇到了很多困难。最近我内心那种焦躁的感觉又来了,好像随时会爆炸一样。”查理说,他的脸上再次出现了一种疯狂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恢复到了正常。
有一阵子,杰生听他说话,已经忘了戴利维说的他兄弟分尸朱朱的事情。但这回查理脸上露出的这种神情,让他又联系上了那件事。他们是兄弟。
“看你说话的样子,好像义乌对你来说重要的还不是做生意挣钱,而是别的方面一些事情。”
“我现在还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在义乌有一条通向我梦境的路径。我前些日子看过一本书,里面写到了对一个失落梦境的描述。一个失落的梦境可能在秘密的山峰上原封不动,被稻田埋没或者被淹在水下。它广阔无边,不仅有一些八角凉亭和通幽曲径、萤火虫、随风飘落的树叶,它还是由河流山川、部落、省份和王国组成,这样一个梦境是错综复杂的,包括了过去和未来,在某种意义上还关系到了银河之外的星云。”查理说着这些,完全沉浸在虚幻的想象中。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无法理解。你是不是把义乌当成你过去的金三角了?”杰生说。
“某种意义上说,义乌的确包含了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就在这个时候,店里面进来了两个姑娘,是那种当地高中学生模样的白人。她们在店里面东张西望转了一圈,眼睛不时瞅着查理。查理觉得她们有什么事,就转头问她们:
“May I help you?”(我可以帮你吗?)
“是的,我们想要买一种彩色铅笔,是迪士尼品牌的,米老鼠那种。”两个白人姑娘说。
“没有。我们这里不卖这些。谁告诉你们这里有这些的?”查理突然生起气来,脸色涨红地说。
“大叔别生气。是我们的一个好朋友告诉我们的,她以前在这里买过这种彩色铅笔,特别喜欢。过几天是她的生日,我们很想给她一个惊喜,在生日派对上送给她十二打这样的彩色铅笔,让她当礼物发给大家。”
面对着这两个可爱又性感的女孩,查理的怒气消退了下去。他看起来有点犹豫,狐疑地看着她们,但最后他还是改了主意,对她们说:
“你们等着,我去找找。”
查理进到后面的库房,一会儿出来,拿着一个内包装纸盒。他当着女孩的面把纸盒打开,里面的彩色铅笔真的印着迪士尼米老鼠的图案。
那女孩子在打开纸盒之后,两个人都发出快乐的惊叹,然后她们付了钱,拿到了收据。一个拿出了照相机对着纸盒连续拍了几张,另一个脸色沉了下来,对查理说:
“对不起,我们是多伦多迪士尼公司律师事务所的代表。你所贩卖的迪士尼彩色铅笔是冒牌的,已经侵犯了商标权益。这是我们律师事务所给你的信件,请你在指定的时间缴纳罚金三万加元。否则我们将提告法庭,指控你犯罪。”
查理一听,脸色的怒气上升。他后来说这怒气是对着自己来的,怎么会这样笨,中了小孩子的圈套。他当时就大骂起来:
“Fuck you of bitch,get out here!”(?菖你的母狗,滚出去!)
那俩女孩见状赶紧掉头跑了,要是晚跑一步,弄不好查理真的要对她们动粗。
查理坐在那里气得脸色发白。杰生得知了这件事的来由。大概是一个月之前,有几个警察过来堵住他的店门,搜查了店铺,搜出几个冒牌的香奈儿、古驰的女包,他们要查理缴纳一大笔罚金给品牌公司的代理人。查理了解到那几个警察是在休班的时间被品牌公司雇用来搜查他的店铺的,并没有正式的搜查令。一个华人大律师得知详情后,愿意免费帮他打官司,控告品牌公司违法搜查他的店铺。眼看着他的官司就要赢了,没想到对方施了一计,用几个女孩子引他入套。这下对方有了新的证据,帮他的律师也没办法了。
那以后,杰生没有再去他的店里,也不知这个官司是如何结束的(后来听说他还是被罚了一大笔钱,坐了一个星期监狱)。就在杰生即将淡忘查理的时候,查理突然变成了多伦多进口业的大人物。他成立了一个叫“大红龙”的进出口公司,在一个展览上,杰生看到了查理身穿高级西装,开着奔驰车,戴着墨镜,很是风光。那时据说他在海上走的货柜有几十个,每天都有三四个货柜到达。他租了市中心地段五万平方英尺的货仓,雇用了几十个印巴人当推销员。那时只要是他进口的货物都非常好卖,他进的产品成了市场风向标。查理在生意最兴盛的时期,多伦多同行都叫他“疯子查理”。杰生就是在这个形势下开始做进口生意的,他完全是在查理的阴影之下,生意起步非常艰难。有一天他经过东区唐人街的时候,看见了查理原来的店还开着。他进去一看,看到了店里坐着一个白发的老妇人。起先他以为是查理的母亲,仔细看想不到是查理的妻子。比起第一次在金先生货仓见到她时,她的样子变化很大,头发全白了,神情落寞。杰生和她交谈,得知她的儿子回中国东北老家读中学了。杰生好生奇怪,国内的人都千方百计把孩子送到多伦多读书,而查理的孩子为何居然独自回东北老家读中学?还有他老婆怎么会一头白发独自在看一个卖冥器的小店?这和他的风光样子反差太大了,这可不是正常的现象。
果然,不到两年,查理的大红龙公司就灰飞烟灭。最初的那种繁荣很快过去,他的生意一落千丈变得很萧条,行业间还传出消息说查理的老婆疯了。有一天查理突然消失了,家里的人也跟着消失。人们发现那五万平方英尺的货仓里剩下的都是卖不出的垃圾货,推销员的工资拿不到,都来哄抢积压的货物。查理欠了很多个月的货仓房租、银行贷款、员工薪水,信用卡也透支了,他留下的一份遗产就是他的几十个印巴人推销员都学会了做生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成了多伦多市场的主角。他们知道通往义乌的路线,从义乌进货继续供应给多伦多市场,而查理从此没有再在多伦多露面。一个疯狂的茧子孵化了,飞出一条恶龙,翻云覆雨了一阵,然后不见了踪影。
(节选至此)
——摘自中篇小说《义乌之囚》,作者陈河,原刊《人民文学》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1期,2017年1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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