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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词《直立行走》【小说月报1期精彩】

2017-03-14 宋小词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在这个光照不足的小巷小街里,那些猫,那些狗和那些花盆里开出的花,都是柔弱无力的。这样的巷子,你经常会听到剧烈的咳嗽声,那些咳成死结的咳嗽声,令你后背发麻,仿佛他正在垂死挣扎。这样的巷子也会时常听到一两声铿锵有力的京剧。这样的巷子也会时常听到有摔盆摔碗的声音和拌嘴叹气的声音。这些都是日子不顺心不顺意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时常令我感觉我和他们都落在了这尴尬的时光深处。


从小巷子里出来,听着车鸣鼎沸,看着向天生长的高楼和刺眼的阳光,我总感到恍惚,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哪一面是最真实的。我的心潮起伏,我的喉头哽咽。我要书写他们,写他们的艰辛,写他们的疼痛,写他们的泪水,写他们的汗水,写他们的渴望,写他们的屈辱,写他们的精明,写他们的骨头,写他们的压抑,写他们的愤怒,写他们的沧桑,也写他们的精神,写他们的被伤害,也写他们的伤害人。


——宋小词



完事后,周午马说,你去洗洗吧。杨双福便听话地从床上起来,踩着纸一样的拖鞋进了卫生间。水阀打开,冷雨像箭一样射下来,半天才有热水。雾气弥漫,蒸腾出某种龌龊。她取下角架上的洗浴液,挤出一大坨,狠狠地抹在脖颈上、双乳上、腋窝下、私处和双腿上,用力揉搓,打起满身泡沫,然后取下莲蓬头猛冲。下体有一股热液涌出,伴着一股浓郁的腥味儿,她忽然感到羞耻,觉得自己像周午马的一只夜壶。


冲洗了半小时,她围了条浴巾出来,周午马已经衣是衣衫是衫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椅上拨弄手机。她哆嗦了一下,迅速知道这晚开的依然是钟点房。他的白衬衫一丝不苟地扎进黑色牛仔裤里,一条高仿的爱马仕皮带穿腰而过,“H”标志咧嘴大笑,酒足饭饱似的。她有些愤怒。下了床,他早早从兽变成了人,而她却还赤身裸体,像个畜生。她慌乱地穿起衣服,忽地有种被欺负的感觉。


看她穿得差不多了,他对她笑了笑。她也对他笑了笑。


他说,你先走吧,晚了就难坐车了。你住得远。


她没说话。拿起包就走了。


在电梯里,对着镜子,看着烧红的脸,她觉得自己丑极了。


电梯门开的时候,一股冷风迎面袭来,她打了一个冷战,将羽绒服的帽子戴在头上。下了雨,江汉路水淋淋的,四处游走的霓虹仿如肥皂水泼得满大街都是。到处都是人,每个男人的腋下都夹带着一个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香的臭的,蝗虫般黑压压地在街上打成了堆,每家的店铺和摊位都是人,几家餐馆前等着就餐的人排队都排出几道弯来了。步行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兜售玫瑰花、巧克力和发光牛角箍的。


七点半,别人的情人节这会儿才刚刚开始,而她的情人节已经草草闭幕了。一对对情侣从她身边谈笑而过,她犹如受了内伤一般。


周午马约她三点来江汉路,她上午就从武昌赶过来了,怕堵车。她住在关山一个偏远的城中村。武汉这两年大兴土木,每天一万多个工地一齐开工,每条路如癌症晚期一般,一堵车就堵成一锅粥。每次他约她,都是在汉口。她对汉口的地形不怎么熟悉,每次约会,他说一个地点,定下一个时间,她都要提前很长一段时间用来寻找他说的那个地方。她从来没有迟到过。每次他满头大汗地赶来,看到她早早坐在店里了,他总是很惊喜地叹道,哇,你好贼,这个犄角旮旯我还担心你找不到呢。她笑笑。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大街上慌忙前行,两眼迷茫,抬头四顾,走三步就拉人问路的狼狈样子。


说到底,她还是怕他瞧不起她。其实她心里也知道,无论她怎么努力,他都是瞧不起她的。城里人总是瞧不起乡下人的。他们今天三点半就在江汉路的一家小餐馆吃了饭,宽阔的餐厅里就他们两个人入座,好在她中午只吃了一个面包,所以还能下得去筷子。三个菜,一道葱烧武昌鱼、一道香酥锅巴、一道广东菜心。中途他叫服务员给她加了一个木瓜炖雪蛤,半只转基因木瓜里盛了些白色的碎末,她舀了一勺,大部分是银耳。她看了看桌上的三脚架菜谱,不贵,二十八元,好歹是他的一个心意。她吃了,吃完了。


之后他们就去了附近的酒店。这是他约她的重点。她是清楚的,没必要去计较,很多事说穿了就没有味了。只是她以为今天会比以往多一些娱乐内容,她以为会在餐桌与上床之间增加个看电影或是打桌游的节目,再不济轧轧马路也行啊,这样安排会让她觉得更精神文明些。她有一些失落。


房间是早就开好了的,他拿房卡把门打开,她走了进去,她希望能在桌上或是床上看见一束玫瑰或是巧克力,这样多少会给她一些尊严和慰藉,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他将她推倒在床上压在身下,双手在衣内一把抓住她的胸时,她的心“咚”的一声跌在了深洞里,五脏间一片黑暗。


杨双福在光谷鲁磨路一家私企里上班,老板是做商超培训的,号称全国都有业务,手下五六个业务员各自划有片区,她分管华北区。她从大学毕业就在这里混着。上班就是打电话,华北区商场超市的电话胡乱打一通,通常自报家门后,对方就不耐烦地挂了电话,有的还要把她妈?菖一下才肯挂电话。刚开始她气鼓鼓的,还掉泪。每次员工训话,他们老板总说,这年头能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捞出来揣自己兜里才叫本事,一句?菖你妈怎样了,卵大个事也值得放在心里磨,你们的心眼也太便宜了。后来她也就皮糙肉厚了。她清楚付出就有回报、勤劳就能致富的美好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茶水间里同事们都在谈论各自的情人节,嘻嘻哈哈的,晒着各自的礼物,脖子上的黄金项链、手上的戒指、肩上的包包、脚上的鞋子。她们探出头来问她,双福姐,姐夫给你买什么礼物了?她心里一苦,笑笑,说,老夫老妻了,哪里还有这些浪漫。


双福姐,这么好的男人,你要抓紧点,不要拖啦。


你看人家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难得的是武汉本地人,配你那是,啊,不要不知足哦。


她跟她们笑笑,进去端着一杯奶茶又走了出来。她知道她跟周午马的差距,他配她那是占大便宜了。周午马武汉人,身高一米七五,眉眼有几分张国荣的样儿,这样的男人哪怕当众擤个鼻涕吐口绿痰都是帅的。自己呢,一个农村姑娘,身高不足一米六,相貌平平,因为久坐,腰腹上趴着了一圈赘肉,又不懂穿衣打扮,她能跟周午马搅到一堆,是让许多女人恨得牙痒痒的。她们很想看看她的下场,什么下场呢,无非就是看周午马能不能娶她,她们大抵觉得男人许给女人婚姻比男人本身还要可靠,千好万好若不能结婚总是一场空。她又何尝不想结婚呢,可跟他相处了这么久,他从没有流露要她上门见他父母的意思,她都不知道他家住哪里。他跟她之间的关系靠吃饭和睡觉维系着。


她如身陷一场泥泞,拔不出来,只能一点一点地陷下去。


她给周午马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干什么,并附上一个笑脸。她怕那些字太冰冷,得有个笑脸的表情。她对他用尽心思。发出后很久都没有回音。这便无端搅乱了她的心境。她开始仔细回忆昨天的约会,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令他厌弃了。有时候她自己都厌弃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她没钱没貌没出身,只有一对乳生得还算丰满,可这一对乳又能挽留他到何时呢。


整个下午她都恹恹的。她一直将手机摆在桌前,一有动静就划开看看,每次都是系统推送的广告信息。她的心光随着窗外的天光逐渐暗淡了下来。在下班前她的手机短促地响了两下,是微信,她的心一紧,打开一看,果然是周午马的,发来两个表情,一枝玫瑰一个红唇。


这就够了,玫瑰与红唇都是爱情的意思。爱情是她的青山。只要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她的心豁然开朗了,所有的光都来了,希望来了,甜蜜也来了。晚上同事们邀着去锅加锅吃香辣虾,她也赶着去凑了热闹。都是一群外来人,乡里的,小县城的,农二代工二代穷二代,两三杯啤酒下肚,就胡乱言语。


双福姐,一定要拿下姓周的,一定要在这里扎下根来。


双福姐,男人是很好弄的,一瓶红酒加一个裸体就搞定了。


双福姐,一定要豁出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找了个武汉本地的,不知道省了多少事,起码房子不用愁吧,这就比我们少奋斗二十年,二十年啊,人生最值钱的二十年啊。


很快就有人纠正,说,三十年,三十年啊。知道武汉现在的房价吗,光谷都一万五一平米了。


这就是武汉人的荣耀,他们生下来不动弹也比我们快三十年。


来,为双福姐提前三十年进入中产阶层干杯!


哈哈。


呵呵。


他们像背负着血海深仇一样从乡野进入城市,每天如鸡一样,两只爪子得在地上刨出血来才有一爪食吃。


她颇有些惆怅,麻木地灌了自己许多酒,直喝得头脑发沉,同事看出了她的醉态,酒事匆忙结束。她知道自己的量,她并没有喝高,她只是装醉。她想体会被人搀扶的滋味,想感受人与人相偎着的暖意,在这个闪亮的城市里,她每天都戴着盔甲,全副武装地把自己弄得质地坚硬,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个弱者,敏感又极其容易受到伤害。


同事们架着她在商量对她的处理,对谁来护送她回家都很犹豫,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在解释与推诿中,她知道自己成了包袱。她最终还是推开了同事们的手臂,她有一些苍凉。她不想给同事们添麻烦,自己不能给予别人什么,便也不能奢望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一辆空的士救星般从路边开来,她果断招手,迅捷地打开车门坐了上去,对司机说了地点,在同事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大笑着对同事们说了拜拜。


含着PM2.5的风吹着她的脸庞,看着光谷转盘中间的喷泉,她一时感伤,流下两串热泪。


日子像是被胶粘住了似的,时光缓慢滞重。已经三天了,周午马像是忘了她这个人,没有给她一条信息。他总是这样子,在饱餐了她之后总有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是想不起她的。她虽热盼他的消息,但她那点可怜的自尊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殷勤。


周五的晚上,她拎着一碗麻辣烫上楼时,手机铃声在包里轰然大作。她的心一下腾起波浪,这是她专为他的来电设的《死了都要爱》,“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毁灭心还在,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她慌慌地从包里掏手机,她怕接迟了,爱就走了。


喂。她轻轻地。


双福,明天是元宵节,你到我们家吃汤圆吧。


她的脖子顿时伸长两尺,她有些蒙,你刚说什么?


叫你明天到我们家过节。中午之前,我过来接你。


我,我。她有些慌乱,她似乎一直都暗暗地为此事准备着但又一直没有准备好,猛地这么一说,就把她抵到了悬崖上。她说,午马,能不能不到家去啊,我,我。


别不识抬举啊,是我爸妈的意思。


她怕他不耐烦,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行了,我明天来接你。


谈恋爱,见父母总归是一件大事,这是他俩关系脱胎换骨的关键一步。失败了,便前功尽弃;成功了,他们将走进新时代。这机会,她必须得牢牢抓住。从前她一直隐隐担忧自己会在泥淖里沉沦下去,现在才发现周午马是靠谱的,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她的命真是太好了。武汉人,城里人都还是好的。


打开寝室门,啪地开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只蟑螂四处逃窜,桌上的、地上的、墙上的,一下就没影了。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这个城中村卵蛋似的被四周高楼夹击,像一颗发烂的心脏在黑暗中微弱地搏动。小区路口的垃圾箱,棺材一样,常年臭气熏天,污水横流,这里地势又低,一遇到暴雨天,整个城中村一秒钟变大海,日照不充足,潮气久久不退,所以这里终年都散发着霉味和馊味。但这里也热闹,有许多小餐馆,烟熏火燎的,路面被地沟油盘出一层包浆,乌亮乌亮的。边上一条水果摊,烂苹果烂梨子都沤出了一股酒气。城中村的住户很杂,学生、贩子、民工,天南地北的人都有,是另一个江湖。杨双福住的这个楼大多是附近几所高校的学生,考研的、同居的、考编制的、啃老的都窝在这楼里,所以时不时还能听到读单词的声音,也能闻到精液的气味。她大学毕业就被学姐介绍租住在这里了,十五个平米,一个月七百块,她觉得还是贵了,但她知道在城区却是最便宜的租价了,搬到这里两年了就没挪窝,这里的老鼠、蟑螂、苍蝇、蚊子她都认识了。


远处是挖掘机的作业声,很多次她都梦见那些挖掘机并排向这个城中村开来,它们把这里的房子、树木、泥土、老鼠和人都当成了垃圾撮进搅拌机里,含着血肉的泥浆从搅拌机里流了出来。她惊恐地呐喊着,挣扎着,想要逃,可是有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了进去,将她甩入齿轮里。她总是在大叫声中醒来,怔怔的,然后在心悸与不安中又沉沉睡去。


次日里她早早就起床去了超市,在卖酒和卖茶的专柜里盘旋了很久,一只手在这个上放一放,在那个上放一放,不知道选哪个好。武汉人讲面子,送廉价货是很得罪人的。最后她狠了狠心拿了两瓶贵州茅台,七百多块钱。又拿了一提“不是所有牛奶都叫特仑苏”的礼盒,这便拿得出手了。


回到住处烧水洗头洗澡。重头戏便是穿衣服了。她把柜子里的衣服都搬到了床上,她望着这堆衣服,像狗看着一只刺猬,无从下手。平常胡乱逮着哪件穿哪件,也能出门,可今天不比寻常,她想靠这些衣服来装扮出自己的分量、价值、脸面和教养来。紫色的棉衣显得老气,鹅黄的斗篷质地太差,蓝色的卫衣已经起毛了,穿上虽然还过得去,可心里总归是别扭,怕别人从这一细节中捕捉到她的寒酸,顿了顿又脱了。穿了脱,脱了穿,坏情绪弥漫开来,她快要晕厥了,镜子里的一张脸红得像烧煤的,越发的粗陋。她忽然讨厌起自己的生活,她仇恨贫穷和自己的出身,她痛恨起那些光鲜靓丽的、会穿衣打扮的女子,她们依靠着姣好的面容和身材俘获有钱男人过着有房有车的日子,然后她痛恨起这个不要脸的社会来,竟纵容这样的风气,竟允许这样的败坏,让她们年纪轻轻却能不劳而获,享受丰富而全面的物质生活,让她们这些勤劳诚实的女子汗水洒一地,却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买不起。她感到些无助与灰心,跌坐在床上,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外面响起汽车的喇叭声,接着她的手机在桌上响了起来。是周午马来了。她赶紧抹泪。扒了条牛仔裤和黑色羽绒服匆匆照了照镜子,就拿了包和礼物出了门。


她看见了一辆掉了漆的白色富康。周午马在车里吸烟。太阳底下,喧闹声变得稀薄,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想到了一年半前的那个傍晚。


前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她被学姐拉去参加她QQ群的一个单身聚会。那是她第一次去传说中的酒吧。逼仄的包厢,昏暗的灯光,十几位穿红着绿的男男女女挤着坐在一圈软沙发里。几十瓶朗姆酒和啤酒炸弹般堆在条桌上。“嘭嘭嘭”,座中一男子训练有素,一连开了十几瓶酒,然后给每个人面前放了一瓶。看见酒她惊慌地站起,连连摆手说,我不喝,我不会喝酒的。学姐在后面扯了她的衣服。接着她听到很多人的笑声。她知道她出了洋相,在这么一群光鲜入时的帅哥靓女堆里,她是如此的土鳖,她更加的拘谨与自卑了。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她确实不会喝酒,这样的场合使她感到恐惧。她的衣着也明显跟这里不搭调。她为自己的圆脸、雀斑、杂乱的眉毛和光秃秃的手指感到难为情,一看就是从乡里出来还没有被城市格式化的姑娘,话里也夹杂着浓重的方言。她不明白学姐为何要拉她来参加这样的聚会。学姐虽然跟她是一个地方的,可是学姐已经进化了,画着口红和指甲,脱去外套,里面的衣服也照样光彩照人,纤纤玉指弹着烟灰,一副江湖老辣的派头。而她呢,里面穿着一件黑毛衣,还是她母亲手织的那种,紧紧地箍在身上,赘肉如汆丸子般这里鼓出一团那里闪出一坨。在空调的烘烤下,热得额头冒汗,可是哪里敢脱去外套,一脱,她的穷酸与窘迫将一览无余。


她就那么枯坐着,看着那群狂犬般的光棍们。她看得最多的是对面那个穿红蓝格子衬衣的男子,小平头,长形脸,眉形好看,像两把剑,眼睛也亮,玻璃珠子似的,鼻子又高,喝了酒,嘴巴湿漉漉的还带着红润。这模样,用她们老家人的话说,生的也能吃。她知道他姓周,身边的人都叫他午马哥。她想他一定是午时出生的,午属马。男子要午不得午。命书上讲男子生在午时是顶好的。或许是马年生的,那么他就长她四岁。心里不觉对他多了些好感。


她看见周午马跟身边两位男的突然叽叽地发笑,还时不时拿眼瞟瞟她。这令她百般不自在,她两腿绷得紧紧的,尽量让自己坐得端正些。她感觉到那种笑有些混浊、带着不怀好意的劲儿。他们一定是在取笑她的乡土气息,她的鞋子还是那种带绊的圆头皮鞋。她将脚朝沙发边收了收。她的脸红了起来。


促狭的空间里烟雾缭绕,她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恰巧碰上周午马。他跟她打招呼,嗨,杨双福。并请她先用洗手池。她赶忙笑了笑。她没想到他还记得她的名字。更没想到他竟然主动向她要了手机号码。她没多想,心里雀跃着,大方地告诉了他,还掏出手机互相加了微信。


她跟在他后面走到座位处,引来一片目光,而且他居然还坐到了她的旁边,那片目光顿时探照灯一般聚拢到她的身上来,连学姐都瞪大眼睛,大抵都觉得她是闷骚型的。她承受不了这些眼光,便借故撤了。她回屋没多久,手机便“嘀嘀”了两声,竟然是周午马的。他问她住哪儿。这令她有些慌乱并恼怒,他们才刚认识,不,他们还没有认识,他竟直白地打探她的巢穴,这有点无耻。杨双福在床上滚了几滚,心烦意乱,却按捺不住兴奋。她一屁股坐起来,把自己的安身之所告诉了他。周午马很快回复,晚上请你吃饭,希望赏光。她顿了顿,像是怕错过什么似的,回了一个“好”。


她的心莫名跳动起来。她恼恨自己的轻浮,怎么随随便便就答应了别人的晚餐呢,一点都不矜持,女孩子越是这个时候应该越是稳重,否则会让人轻看的。她后悔了。她捏着手机打算推掉,可是她又怕自己一装,对方就永远对她失去兴趣了。她二十六岁,大学毕业都三年了,她没有谈过恋爱。可是在大学里和公司里,她的有性经验的同学同事们讲荤段子都不避讳她,她们私下里讨论床技与口交,看她脸红齐脖子,都尊她为另类,讥讽她装纯洁。她又气愤又委屈。她倒是渴望交个男朋友,渴望有份浪漫掉馅饼似的砸她脑袋上。别人也给她介绍过几个,但坐在那些男人面前,她不知道说什么,而对方也同样木讷。她对自己越发的不自信了。她搞不清楚这满世界的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她只觉得贞节、忠诚、本分、善良这样的传统美德似乎过时了。这个时代都要求女人学妖精,丰乳肥臀,伶牙俐齿,风流妩媚,自私自利,以美色去俘获男人的下半身,而不是以操守去打动男人的心灵。伟大的女人们倘若变质了,哪里还能找出优质的男人呢。


推脱的短信到底没有发送。她已经没有勇气说不了。她换了身衣服,洗了脸搽了香香,与时间一起坐在床上。


差不多五点多钟的样子,他发微信说他到了。她出去,看到小区外停着一辆香槟金的小轿车。周午马戴着墨镜叼着一根烟靠在车门上,像极了港片里小马哥的派头。她从生锈的铁楼梯一步步下来,闻着各种被沤烂的气味,第一次有了一种在尘埃里绽放的神色。


他们在光谷一家新开的小餐馆里吃了一个鱼火锅。他劝她喝了一瓶啤酒。吃完饭他对她说,我们不要那么早回去,你多陪陪我吧。她说好。出了门周午马就揪住了杨双福的手,杨双福假意抽了抽,便任由他牵着,后来他又扶住了她的肩,一只手吊在她的胸前,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时不时就会触碰到她高耸的胸。她很讨厌这样,便把他的手拿下,但他又固执地搭了上来。终于周午马一把抱住了她,在光线幽暗又人头攒动的大街上,他的舌头强硬地撬开了她的嘴唇。羞愧、惊恐、骄傲、激荡、兴奋一齐滚进她的感觉里。她推他却死也推不开,求欢的力量如泰山压顶。


几家连锁酒店都没房了。他们在寒风中寻找了好久才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一家旅店。地毯凹凸不平,他拖着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一间霉迹斑斑的小房间里。关上门,都等不及插卡取电,就着窗户外城市的灯火,他便将她抱上了床,在她的扭捏与抵抗中脱去了她的衣服。她的乳房完全暴露了,她的内裤也被扯下,她赤条条地躺在白色的窄床上,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像浪一样涌向她,她感到窒息,也感到愤怒,但同时也感到新奇。一丝不挂的周午马俯下身来了。他把她的手引向他的性器,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的那东西,像一根钢筋棒,灼热坚挺,蛮横霸道。


她被他揉搓得汁液横流。她明白她守了二十五年的贞操就要完蛋了,到了这步田地她没有了任何退路,绝地里,她凭空生出一股勇气,她开始迎合他,用她的嘴唇、乳房和身体。


在他提枪挺进的时候,疼痛令她如虾一般弓起腰身,她不停地喊轻点轻点。他在她上面直喘粗气,力道并没有减弱,相反火力更为猛烈。她感到下体一阵撕裂的剧痛,他对她没有怜惜,她的心里涌起一阵寒意。


他把卡插上,灯跳了一下然后猛地亮了,床单上有血。杨双福有点难为情,她怕旅店责难,便在洗漱间取了水和肥皂,将其搓洗干净。她光着身子劳动,他便光着身子在旁边一直撩拨她。



这是他第二次开车来她的住处接她。一年半了,他们之间还在交往,他并没有甩了她,这便是她的体面了。好多人包括学姐都说周午马蹬你,分分钟。学姐还说,你跟他是不可能长久的。可是他跟她之间已经一年半了。他睡了她一次又一次,这里面不能说一丁点爱意都没有。


他看到她手里的东西,笑了笑,说,还买什么礼物啊?


她说,第一次登门,是礼数。


他把酒和牛奶扔在车后座上,让杨双福坐在了副驾驶座上。武汉近来天气还不错,虽有雾霾,但阳光还能穿透,照在光秃秃的树木和泛黄的野草上面,也能显出某种生气。车里有暖气,杨双福伸展开手脚,隐隐有一种主人公的感觉来。一路上,他的电话没有消停过,短信、电话、微信、QQ隔几秒钟就“嘀嘀嘀”,一直嘀到上一桥才清静些。这些声音像一根根刺捣进杨双福的心里,可是她不能表达些什么。能跟他相处这么久,她清楚这跟自己的忍耐与包容有巨大的关系。她年轻,脚尖眼尖,可是她必须得装聋作哑,装糊涂。有时候她是恨自己的,但人际关系学让她继续软弱下去。从小家里人就教她,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人能百忍自无忧。她便在这种容忍之道的家教中长大。只是她不明白的是,忍了这么多,人生之忧好像并没有消除。


都是些垃圾信息,不是推销楼盘就是推销迷药,妈蛋。周午马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摔在车台上。


杨双福笑笑,说,别把手机摔坏了。


周午马说,心里烦。


她不知道他心里烦什么。她的心里也是一包糟,第一次登男朋友的门,见未来公婆,见识大城市家庭,她很是紧张,她怕人家瞧不上她,城市家庭里地板都闪着光,进门要换鞋,她为此特意穿了一双漂亮的袜子,还是有五个脚指头的时髦袜子。


车上了晴川桥,几天不见,汉江瘦成了一条裤腰带。一些船搁浅在两岸,像一堆废铜烂铁,兼着有霾笼罩着,江面模糊不清,死气沉沉。江岸这边的汉正街批发市场倒是车来车往,人声鼎沸,隔着车窗都能听见吆喝声和叫喊声,杂乱得像打仗一般,一些摊位、货车和打货的人群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交通灯沦为摆设。车在晴川桥上一堵就能堵上个把小时。不耐烦的车喇叭声使这条路溃疡一般烂成一片。


杨双福一调眼,从桥上突然看到汉江边好几栋房子白花花一片,定睛一看原来是攀扯的一条条白色横幅,横的竖的,从屋顶垂下来,像灵幡。上面用墨汁泼满了大字,“反对强拆,还我家园”“无良开发商违规拆迁,黑心政府欺压无辜百姓”“誓死捍卫家园”“先还建,后拆迁,否则免谈”。原来是要拆迁。这种事如今见得也多了,以前强拆死几个人还算得上新闻,现在赔上几条人命也已不新鲜了。武汉因为一拆暴富的人多了,闹一闹也无非是为了多得点钱。拆迁户争是为他们的利益,犯不着拉着不相干的人去为他们长威风。杨双福撇了撇嘴。


道路松了点,车一溜烟就下了桥,拐了个弯,车便停了。周午马说,到了,得走一段。杨双福愣愣地下了车,从后面车座上拿起礼品。待周午马锁好车门后,就跟在他后面往前走。穿过一条做布匹生意的小街后就到了一座高楼前,楼房有些旧了,白瓷砖上的黄渍像尿垢。几个垃圾桶摆在楼前的花坛边,一些白的黄的塑料袋混浊地露出来,散发一股沤烂的臭味,杨双福有些恶心。


楼盖得有些奇怪,一进去是一片空旷,像是一脚跌进洞里。两边是若干门面,大半是批发布匹的,兼有批发水钻、纽扣、流苏、徽标等小物件的,地上全是些烂布头,被鞋底踏过后,统一呈现泥色。这楼的三层全是门面店,人声嘈杂,比菜市场还乱。到了第四层才稍微清静些,可是楼道黑黢黢的,她咳嗽了两声企图咳出点光亮来。


周午马说,灯坏了。


好半天杨双福才适应这微弱的光线。扶手一股铁锈味儿。楼道外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擂鼓。透过老式的水泥镂空窗花,她往外细细一看,原来是大风吹动布匹擂打墙面的声音,在桥上看到的白色横幅是悬挂在这栋楼上的。怪不得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拆迁的味儿。


楼梯被杂物占据了一小半,她两手提着东西行走有些不便。她忽然有些气愤,说,你就不能帮我提一下吗?周午马“哦”了一声,接过了她手上的东西。这是他们交往以来,她第一次这么不客气地使唤他。她从这栋黑咕隆咚的楼里敏感地嗅到了穷和困的气味。周午马跟她一样都是贫寒的出身。


一股浓浓的猪蹄炖藕裹着煤火和八角味儿扑面而来。


这是我妈炖的猪蹄。周午马说。


香。杨双福说。


气喘吁吁爬完最后一步楼梯,对面污迹斑斑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穿深红色棉睡衣、腰系蓝围裙的精瘦妇女来,手里夹着双长长的竹筷子。一看见他们眉眼就弯了起来。周午马说,这是我妈。杨双福赶紧叫了声阿姨。


阿姨眉开眼笑,说,快让小杨进屋。上前一把拉住杨双福的手,说,哎呀,这手冷得像块冰。小午快把电暖炉打开,让小杨烤烤。


周午马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然后把沙发边的电暖炉踩燃,红彤彤的火光照出一个橙红的扇面来。阿姨将杨双福按在这片扇面里。说,瞧你,还买什么东西,瞎花钱,以后不允许了。


杨双福说,应该的,应该的。


阿姨对一旁摁电视遥控的周午马说,小午,你好好陪小杨,我去买点蒸肉粉。


阿姨走了后,杨双福感到一些轻松。一旁的周午马并没有表现出许多的热情来,他的手臂枕着头,半身不遂似的卧在沙发上,盯着体育频道的滑雪比赛。在插绿箭口香糖广告的时候,周午马说,你自己随意啊。


杨双福便站起来,在不宽敞的屋子里走动,四下打量。屋子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家具与陈设都很老旧,一套组合柜刷的是闪光漆,九十年代流行过,不少地方漆掉了露出木胎,像得了牛皮癣。组合柜上面钉了两枚钢钉,一枚挂着一杆老式木秤,秤头的黑铁钩像只极大的问号,一枚挂着秤砣,那秤砣有鸭梨般大小,形状好似宝塔,上面斑斑点点,像是出了天花一样,粗粗的麻绳吊着,挂在墙上如一个惊叹号。这“问号”和“惊叹号”令杨双福觉得这面墙这房子都充满了哲思。对面是卧室,但卧室是关着的,从门里往外散着浓浓的药丸味儿。


靠大门的是厨房,逼仄如鸟窝。案板是水泥砌的,贴的白瓷砖,用的是坛子气,单炉打火灶上面一口黑铁锅,应该刚煮过东西,半锅水还冒着热气。边上有个推拉门隔断,杨双福推开看,是卫生间。卫生间小如雀卵,便池上积得陈年尿垢。她忽然起了一阵尿意,便合上了推拉门。脱了裤子刚蹲下,便听见墙那边传来咳嗽声,打机关枪似的。杨双福推断墙那边应是卧室,咳嗽的人可能是周午马的父亲。他父亲病了?房子不隔音,解手时只有提住一口气,不敢弄得咚咚响。她到底还是不敢放肆。


一泡尿的工夫,周午马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杨双福便从墙上的衣帽钩上取了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并把电暖炉换了个方向。周母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碗,满脸笑嘻嘻地说,小杨,别管他,来,尝尝我炖的猪蹄藕汤。杨双福双手接过,喝了一口,抿了一下,说,好喝。又说,真好喝。周母说,你说好喝,那我就放心了。然后用脚踢了踢周午马,说,别装睡了,赶紧起来捡桌子端菜。


阿姨,我来吧。


你别动。周母将她按在沙发上。


周午马嘴里嘀咕了声“烦人”,但还是爬起来了,把靠电视机旁的一个铁架子拿到屋中间撑开,从组合柜后面滚出一个小圆桌面,搁在铁架上。杨双福人生地不熟帮不上忙,就睁着俩眼看他们母子俩忙活。周母麻利,不一会儿便从炉上的蒸锅里端出了五六盘菜,梅菜扣肉、粉蒸牛肉、红烧武昌鱼、蒸茼蒿、炖蛋和一盘卤猪耳,一大钵猪蹄藕汤放中间,一瓶雪碧立在旁边,桌子一下子就热闹了。


从关着的卧室门里又泄露出了几声咳嗽声。她察觉周午马皱了一下眉头,周母的神色也暗淡下来。


是叔叔吗?杨双福问。


是。周母招呼杨双福坐下,说,肺癌,去年下半年就查出来了。给杨双福倒了饮料后,周母盛了一碗汤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说,吃,吃吧。


但席间的气氛突然沉重起来,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子里一片压着心事的咀嚼声。阿姨的茶饭不错,梅菜扣肉好吃,杨双福的一碗饭眼见得快吃完了,但不知道该去哪儿添饭,便喝了一大口雪碧,草草结束中餐。


小杨,你们干脆结婚吧。


……


——摘自中篇小说《直立行走》,作者宋小词,原刊《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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