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 程永新:情感的洋面有多宽,精神的维度有多长,是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创
作
谈
程永新,出生于上海,职业编辑,业余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气味》、中短篇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散文集《一个人的文学史》等。现任《收获》主编。
频频敲门的记忆
——《若只初见》创作谈
程永新
九十年代,略萨在中国文学圈很出名,他的小说里引入许多个体经验和社会生活,可以说比较多的情节和细节都是他的体验,同样是拉美作家,博尔赫斯则截然不同,我们除了知道图书馆就是天堂的样子,从作品中根本无法寻找他日常生活的秘密。博氏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成为他想象的原点,日常在他呈现的文本里就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中国作家鲁迅的那段名言嘴在哪里鼻子在哪里似乎对他是无效的。
刚写小说的人,都会写身边的人与事。略萨的成功给我们的启示是,小说完全可以引入个体经验,但所有的个体经验都必须服从于文本的终极目标,都必须离地几米,这样小说才会腾空飞翔,所以苏童告诉我们,好小说一定是来自地面又离开地面的。条条道路通罗马,略萨的方法,博尔赫斯的方法,鲁迅的方法对我们无疑都是有用的。
《若只初见》是我一直想写的题材,它来自于我的个体经验,在汩汩流淌的岁月里,它就像一个心心相映的密友,时常来敲我梦境里的门,我不是记忆力很好的人,但往往都是凭借情绪记忆来复原生活。情感的洋面有多宽,精神的维度有多长,是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情感在个体经验中占据着最最重要的地位,场景可以有出入,细节可以在共历的朋友笔下展露不同的版本,那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历史行进到今天,我们用文字把过往记录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谢谢《小说月报》。
若 只 初 见
程永新
我在外省各处游荡,与月亮和星星相伴,一次次被旧时的云彩所追赶,迷失在绵绵无尽的梦境之中。
——题记
比慢板还要慢的
她的名字叫青青,别人都叫她古筝女王,有时甚至更省略,就叫女王。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就职于市舞剧团,每天晚上八点至十一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吧演奏古筝。
那个初夏的晚上,我和大卫一起赶到酒店大堂,与等在酒店门口的森子会合。
大卫是比我高几级的大学同学,刚从法国回来寻求国内商机,森子是大卫的朋友。我们到达酒店时,女王的演奏已近尾声,她演绎的曲目是《广陵散》,为其钢琴伴奏的是女王的闺密小依。女王整个身子前倾,左手在琴面右侧弹拨主调,右手在琴面向外大面积划动配以和弦,双手交替在空中柔美地舞动,勾勒出缠绕的无形弧线,女王的身体蛇一样随之律动,齐肩的黑发飘逸起来,遮住了整个脸庞。小依虽是伴奏,也全身心地投入,矮小的身躯在椅子上跳动,活泛灵动,有机地配合古筝演奏者的情绪。
那个年代钢琴配古筝还非常鲜见,加上女王异常投入的演奏,一曲《广陵散》在疾风骤雨中戛然而止,掌声从酒店大堂四周的衣着整洁的宾客们中间骤然响起。
我与大卫还有森子站在一起,远远望去,女王起身微微鞠躬,手指撩起披挂在额前的黑发,她的脸上浮现红晕。大卫和森子也加入礼节性的鼓掌之中,而我那时候木然站着,被一种奇怪而执拗的念头包围,我的注意力全部投射在那架古筝排列整齐的琴弦上,经过刚才这么疾风骤雨般充满力度的弹奏,琴弦为何没有一根崩断呢?
坐在咖啡馆的时候,我忍不住把幼稚的疑问提了出来。
玻璃窗外一辆辆汽车急速驶过,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声音尖厉而刺耳,随着汽车远去,我听到周围一片轰然笑声。
除了女王和小依,森子也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大卫五岁开始弹钢琴,他们把我这个外行的话当作是一种活跃气氛的幽默。我的脸愈诚恳,大家笑得愈起劲。都不相信我讲的是真话,人与人的误读就像病毒一样与生活共存。
女王点的是柠檬水,小依喝的是可乐,大卫从国外回来不久,要了一杯咖啡,他说他一天要喝十杯咖啡,哪怕临睡前喝咖啡也不会影响他坠入梦乡,我与森子要的是罐装啤酒。这个局是森子组的,他没说给我介绍女友,只说有个才女是文青,很想认识在出版社工作的我。回过头去看,森子当初的表述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大卫和我,当然主要是我,对这个晚上的聚会在认知上产生了严重的偏差。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个小时。
女王虽说有几丝倦意,神情却异常兴奋,双眼在烛光里熠熠闪烁。她长着一张非常古典的瓜子脸,勾鼻梁,眼睛又细又长,眼角夸张地向脑门后侧蜿蜒上翘。
女王与小依不停窃窃私语,然后露出暧昧而灿烂的笑容。酒吧的背景音乐偏响,我听不见她们的细语声,但直觉告诉我,她们一定是在议论我。后来森子特意要我给女王一张名片,这一环节被我误以为是通常介绍女朋友的必要程序,我递过名片,有股甜甜的暖流漫过心田。
我们一群人在酒吧门口的街边分手。女王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朝我们挥挥手,疾步走向出租车,这期间她的眼睛始终没有朝我的方向瞥一眼,好像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她的披肩直发在夜色中飘浮,米色的紧身上衣搭配湖绿色的绸裤,裤腿鼓胀开来,像迎风招展的船帆。
女王拉开车门钻进去,随着出租车扬长而去,我的心忽然开始收紧,一点点下沉,被一股莫名的惆怅所包围,我感觉女王的背影渐渐变得遥远。
以后想起这一幕,我意识到从一开始我就输了,女王是情场高手,她正是通过忽略我而获得我的青睐和珍视。
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出版社工作,认识了比我早两年毕业的师兄,在他的点拨和策划下,我给出版社的上级机关出版局打了一份申请分房的报告,师兄带着我连同那份报告在某天晚上夜闯局长的私宅。局长原是母校中文系的主任,师兄是大学期间的红人,他写的一出话剧在全国一炮打响之后,倏忽变成我们系的明星。去之前经师兄再三叮嘱我去南货店买了两包上等的龙井茶,当时我的工资也就三十多元,两包茶叶花掉我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师兄这样安慰我,他带着我脚步铿锵地踏上干部楼的台阶时,隐藏在镜片下的眼神在暗黑的楼道里闪烁狡黠的光芒。
事后证明师兄确实是高人,他的名言就是“只有想不到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几个月后我分到一套一居室的房,底层一楼,还带几平方米的天井。小区虽说比较偏僻,位于南浦东,一到晚上马路上阒无一人,但按照当时的分房条件,单身的我是不可能分到房的,能够与家人分开独居,有煤有卫,这简直可以说是天上掉下个大礼包砸在我头上。
在师兄的指点下,我开始装修房子。为了显示与众不同,我别出心裁采纳了设计师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方案,安了一个类似榻榻米的床。
师兄叼着烟皱着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镜片后闪烁严肃的光芒,他突然对我说,一定要有电话,你知道吗,住在浦东假如没有电话,你与这个城市就没有任何关系!
我认同他的说法,但一脸发愁,那时候装私人电话谈何容易。师兄又点上一支烟,烟圈在空中袅袅弥漫,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他眯着眼睛说,我来想办法帮你搞定。
很快,我的陋室拥有了一部电话。电话机就搁在榻榻米旁边的床头柜上。它在我与女王刻骨铭心的交往中,扮演尤为重要的角色,或者说,它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道具,就像契诃夫的话剧里挂在墙上最后打响的那把枪。
这天晚上森子送他的小师妹小依回家,大卫陪我急匆匆赶到市中心的公交站,目送我跳上末班车。回到浦东已是深夜,宽阔的马路上矗立着一排排路灯,大片的小虫子在黄澄澄的灯影下飞舞,道旁一人高的树干依次朝远处延伸,稀疏的叶片在温热的微风中晃动。
打开门进入我蜗居的房间,拧亮灯,房间一片空虚,我无所事事,内心澎湃却无所依傍,眼前老是晃动飞扬的黑发和湖绿色鼓胀的绸裤。
就这么度过枯燥的几天,我每天朝九晚五去出版社上班,心渐渐趋于平静。这一天晚上刚过十二点,榻榻米边上的电话机响了。我当时正在为晚报写篇小文章,手忙脚乱地扑向电话机,稿纸飞扬散落一地。
喂喂。电话机里传出猫咪一样又细又轻的声音:是我呀,刘老师。然后是一阵像装了弱音器似的清脆笑声。
是我等待已久的女王的声音。
你、你怎么才来电话呀?我的话脱口而出,显得非常的唐突和不讲理。
好饭不怕晚嘛!又是低低的笑声。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正准备等她做出解释说出下文,她却打住了,没有继续说话,话筒里传出轻微的淅沥声。
你今天去演出了吗?我是无话找话,自己都觉得无趣。
那不能叫演出。她的声音像是从舌尖流出来的。
那应该叫什么?我木讷地问。
那叫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她一字一句地说,感觉好像她是搞文字工作的。
哦,养活自己。我机械地重复一遍。我差点问她一个晚上可以挣多少钱,话已到喉咙口,还是觉得这个话题有点俗,强行忍住了,终究没有问出弱智的问题。
话筒里又传出轻微的淅沥声。
过一会儿,我听到电话那头她说了一句放床头柜上吧!
你在跟谁说话?我问。
她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告诉我:是我老爸,给我送中药来了。
中药?你生病了吗?我问得急切。
我就是一个病人呀。她边说边笑。
你得了什么病?方便告诉我吗?我一下紧张起来。
女王咯咯地大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万籁俱寂中穿行,幽深而绵长。
说起来也没啥病,从小体质差,我老爸祖上是中医,在他眼里谁都是病人。从小到大,我喝的中药比饮料还多。
女王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我正在纳闷,她说两位老人睡觉了。意思是现在可以正常交谈了。
要不是为了给我熬药,他们早就睡了。她补充道。
聊着聊着我有些困了,哈欠连天,可女王似乎精神愈来愈好,她又恢复到猫咪的状态,声音慵懒,一口清脆的沪语在浩瀚的夜海上漂移流窜。
你怎么不说话?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磁性,很好听。她说。
其实她的声音在电话里才特别性感,然而我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我差点说明天还要上班呢。
你说话呀,说呀说呀,我喜欢在深夜听人说话。你就像是我的精神按摩器,真希望可以这样永远地说下去,永远地住在梦乡。她的语气仿佛在说梦话,又仿佛是呓语,或是内心独白。
我想告诉她精神按摩器快要没电了,却张不了口,因为不得不承认,这种对话状态竟然让我非常着迷,我如同被灌了迷魂汤一般欲罢不能。她的声音让我着迷,那声音像旷野上的猫叫,又像穿越时空人类初始时期的牙牙学语。
那时候的我只谈过一次恋爱,通过同学介绍,与一个理工科的女大学生相处两年,所有的交往一直到最后一步,都非常简洁明了。后来她与当时上海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寻求出国门路,我的贡献是拿出我仅有的一点积蓄,帮女友付了报名费。费了很多周折,女友终于去了澳洲,我们从此靠国际长途维系感情。国际长途费昂贵,以我当时的收入根本负担不起,所以经常跑到同班同学的办公室去蹭公家电话。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拨通电话,话筒里有吱吱的杂音,传出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挂掉电话,之后再也没有打过。
/ 试读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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