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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琴声何来》【小说月报2期精彩】

2016-02-05 裘山山 小说月报
精彩导读

我写过不少关于婚姻爱情的故事,长篇短篇都有,即使不是以此为主题的小说,也会不知不觉写到婚姻。感觉婚姻对人的影响太大了。事业,朋友,性格,健康,容貌,甚至命运。平日里经常会听到一些让我瞠目结舌的故事,让我感慨万端的故事。写得越多越发现,婚姻包含的不止是情感问题,也不止是两性问题,太复杂了,再多的故事也无法穷尽。当然,也会觉得越写越有意思。


不过,我以前写的这类故事,大多是通过女性遭遇来探讨婚姻爱情的。这一篇,叙述角度却是男性,而且,故事的内核超越了异性恋。显然有一点冒险。


起初写它,是因为听到了一个颇为离奇的故事。我想就这个故事,写写人类情感的复杂和多元。但写着写着,感到困惑的东西越来越多,想探索的内容也越来越多,于是离奇的故事退居其次,分析和探讨变成了主体。爱情中到底什么最重要?是理解?欣赏?还是性?婚姻到底是靠什么支撑的?是情感?传宗接代?物质条件?还是精神需求?


像吴秋明这样的“丑女子”,真的就无法吸引男人吗?可是反过来看,为何一些“三高(高颜值高学历高收入)”女性又难以成婚?


没有确定的答案。毕竟婚姻既是人类文明的进步,也是“人类最笨拙的发明”(周国平语)。爱情更是人类最难以琢磨和定义的情感,一篇小说是无法给出答案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呈现出其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可能是困惑太多吧,这篇东西我写得很吃力。从动笔到结束,差不多持续了小半年。唯一想得比较清楚的是,我想塑造一个毫无颜值却依然可爱的女人,隐秘的情感和伤痛反而让她变得更完美。我希望女人的美能源自内在。


为了多一些深入的探讨,我还有意把男女主人公设置为心理学专业的,为此临时抱佛脚的翻看了些心理学书籍和资料。但毕竟是现炒现卖,难免存在一些疏漏和错误,还请读者指出并海涵。

——裘山山





那个晚上有什么特别的吗?马骁驭回忆过好几次。仲春,下雨。似乎就这么两点可说的,其他一切平常。


他躺在舒适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其妙的。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似乎还飘了几缕梦影,但很快又意识到其实是醒着的,好像某根筋被谁拽着,不让他进入梦乡。


细思这一向并没什么烦心事,工作也还顺利,本该倒头大睡才是,怎么会失眠呢?想起最近看到的一个资料说,脑萎缩的特征之一就是失眠。马骁驭不禁哑然苦笑,自己才四十出头,不至于吧?而且,没成家没生子的,革命尚未成功,没道理萎缩。按联合国的标准,他还没到中年呢,还在青年的尾巴上。


应该是偶尔失眠,无须乱想。马骁驭拉开灯,打算找安定出来吃上半粒。原先他对安定很抗拒,后来听说他们学校一位九十多岁的老教授,一直是靠安定入睡的,好好的,既没糊涂也没痴呆,他也不再抗拒了,备了一小盒在床头。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那种暗夜里无边的响动,更让夜晚显得万籁俱寂。无论白天有多少烦乱,多少不公,多少悲欢,夜晚总是这样宁静,让醒着的人,很容易触到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听见他开灯拉抽屉,老贝从床下窸窸窣窣地钻了出来,抖抖毛,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有几分不解。老贝是母亲养的小狗,母亲走后就跟了他。十一年,在狗界已经是高寿了,但在马骁驭这里依然像个小孩儿。老贝最怕下雨,平时睡在马骁驭床边的沙发上,一到下雨就钻到床下去了,为此马骁驭在床下为它铺了个垫子。


马骁驭去客厅倒水,老贝也小跑着跟上,紧撵着他脚后跟,生怕跟丢了。爪子在木地板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是他们两个共同的家。马骁驭吃了安定,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雨哗啦啦地发出响声。春天竟然会下那么大的雨,有些让人惊骇。


他回到床边。顺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啊,竟有五个未接电话!


难怪他睡不着。看来人和手机也是有感应的,即使是静音也能唤醒他。他连忙打开看,哦,不是老爸,还好。是他的大学同学吴秋明。五个未接电话都是吴秋明的。再看时间,最后一个电话是一点十分打的,差不多就是他起来吃安定的那一刻。


怎么回事?半夜三更给他打电话?莫非是前两天会议上的偶遇,又让她想入非非了吗?想找他煲电话粥吗?想到这一点不免有些烦躁。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正想着,电话再次响起,因为取消了静音,铃声大作,即使有哗哗的雨声也很刺耳,屏幕上跳出“吴秋明”三个字,一声,两声,三声。马骁驭纠结着,要不要假装依然在熟睡中没听见?这一接,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但他终于还是接了起来。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请问你是马……那个马先生吗?


马骁驭说,我是。


他估计女人念不出“骁驭”两个字,只好叫他马先生了。


我是二医院急诊室,有位女士昏倒在这里。可能是你的家人,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虽然现在电话骗局多多,但马骁驭凭直觉,相信对方真的是医院。他只是本能地求证了一下:嗯,这个电话是我同学吴秋明的,是她昏倒在你们医院了吗?


对方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一个人来医院的,到急诊室就昏倒了。医生正在抢救,我在她手机里翻到几个电话都打不通,就你的通了,你赶紧过来一下吧。是市二医院急诊室哈。


马骁驭只好说,好的,我马上过来。


马骁驭有点儿发蒙。居然遇到这样的事。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麻烦,却是另一种麻烦。他和吴秋明毕业后几乎没联系过,仅仅因为前些天开会遇见了,才互相留了电话。也就是说,他的号码进驻吴秋明的手机不到十天,就派上了大用场。


吴秋明单身一人,他们班同学都知道,四十多岁的她始终单身。她这个单身跟马骁驭不同,马骁驭是离婚独居,她是从来没结过婚,独自一人,住在东郊的一个小区里,离市区,离她单位都很远(搞不懂她为什么选择那里)。这个二医院是离她家比较近的一个医院了,估计是半夜发病,没有救兵可搬。


马骁驭的家离二医院颇远,即使夜里不堵车也得开二十多分钟吧。但眼下别无选择,他只能去了。虽然事情来得很莫名其妙,本能却指挥着他迅速穿上外衣,拿上车钥匙。


老贝依然黏着他的脚后跟,紧跟不舍,一直跟到了门口。马骁驭蹲下来摸摸它的头,跟它说,你不能去,在家等我,外面在下雨。可是老贝不肯,大概它从来没见主人半夜三更丢下它出去过,何况还是雨天,它很紧张,一路小跑,抢先蹲到门口挡住去路。


马骁驭只好把它拎起来,放回到沙发上,厉声道,不许跟着!


老贝可怜巴巴地站在沙发上,目送他出门。


地下车库安静得像悬疑片里的案发现场,昏黄的灯光下一辆辆轿车蛰伏在车库里一动不动,车主人们正在梦里神游。马骁驭打亮自己的车,电子车门发出的叽叽声尖锐地刺破了固体般的宁静,他心里忽地涌起一浪悲伤,一年前他为了母亲曾夜半奔向医院,未到天亮,母亲就撒开他的手,离去了。看着母亲平静的面庞,他当时竟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他想,妈妈终于不用再受痛苦的煎熬了。


可是他却把痛苦承接了过来,像得了后遗症似的,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医院,看到医院的标志心口就发紧。哪怕是亲友病了,他也找各种借口不去探视。如同大地震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能看到拆迁工地,一看到半倒塌的房屋心里就发慌,发闷。


今天只能去了。他平静地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将车缓缓驶出车库,驶入雨夜。





马骁驭和吴秋明是大学同学。


二十多年前他们进了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系同一个班。但他们做同学时基本没什么交往,夸张一点儿说,马骁驭都没正眼看过吴秋明。不是马骁驭多么骄傲无礼,是实在顾不过来,总有一个接一个的美女遮挡住他的视线。马骁驭在大学里是风云人物,班长,校篮球队队长,文学社社长,最重要的是,他很帅,帅而高,帅而聪明,帅而有教养,是女生们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碰巧他还姓马。可是吴秋明呢?是他们班九个女生里最不好看的那个,不仅长得不好看,左脸颊靠下巴的地方,还有一道伤疤。这伤疤让她的嘴显得有点儿歪,把她划入了丑女子的阵营。


进入大四后,班上那几个还没女朋友的男生坐立不安了,即使是毕业后去向的迷茫也压不住青春的慌张。可是男多女少,无法平均分配,更何况马骁驭这样的家伙还多吃多占。于是其中一个男生,再三考虑后就去找吴秋明了。他感觉他有九分的把握,就好像去他们村里那个冷清的供销社买牙膏,牙膏有点儿过期还有点儿脏,但大妈说,就剩这支了。没有选择,牙膏孤零零的,也是急于让他买走的样子。这位男生早就注意到,吴秋明没有男友,她总是和班上另一个相貌平庸的女生一起,打开水,去食堂,上图书馆。就在不久前,那个女生居然被政教系一个慌张的男生给拽走了。吴秋明便独自一人在校园里行走,用那个文雅的词来形容,就是孑然一身。


该男生在某一个晚自习时间,勇敢地前去求爱,他信心满满,甚至有点儿当救星的意思。他在图书馆外的林荫道上拦住了吴秋明,直截了当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吴秋明看着他,面无表情,好像看着路边的悬铃木。他以为她被意外惊呆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声音还稍稍提高了一点儿。这回吴秋明很清楚地回答了一个字,不。男生大为惊讶。他以为吴秋明会羞怯,会感激,会不知所措,唯独没想到她会拒绝,而且拒绝得那么淡定。


Why?男生忍不住冒出语气夸张的英语,还搭了一个耸肩的动作。吴秋明用中文回答说,抱歉,我不喜欢你。男生下不来台了,尴尬地笑道,没关系的,我们先做普通朋友,互相了解,增加友谊。好不好?吴秋明依然说,不。我觉得没必要。


碰壁男从尴尬转为生气,拂袖而去,一个晚自习都在郁闷,都在想不通。他不明白吴秋明哪儿来的自信。当晚,他便在他们寝室的卧谈会上数落吴秋明(据说现在的大学生已经没有卧谈会了,晚上都各自玩儿手机或者iPad,或者用笔记本上网,互不交谈。光是这一点,就令马骁驭十分怀旧)。他自然是抹去了自己被拒的那一幕,只是假作旁观者的口吻说:听说咱们班那个丑女子心气还高着呢,宣称非帅哥不找。


一说丑女子,男生们马上明白是指吴秋明,哗然了:不会吧?是没人要吧?故意给自己找台阶吧?就她那样还找帅哥?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肯定是看《简·爱》看出毛病了吧,还真以为有罗切斯特在等她啊。问题是她比简·爱难看多了。


舆论一边倒,让碰壁男心理平衡了一些。他冷笑道,我也是听说的,不信你们哪个去试试?肯定会遭拒。立即有个男生说,好,我去!为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本人出卖一回色相。不过,他又说,她要是答应了,你们得帮我解脱哈。


该男生已经有女友了,是高中同学,爹还是高干。他因此被班上男生戏称为快婿。快婿无聊生事,趁着女友不在身边,就去找吴秋明了。但事情的结果又一次出人意料,吴秋明也断然拒绝了快婿。理由依然很简单:抱歉,我不喜欢你。


快婿毕竟有点儿思想准备,于是追问道,那你能告诉我,你的理想男生是什么样子吗?吴秋明不说话,转身要走,快婿不甘心,追上去问,难道你是要找马骁驭那样的?


这话原本有些挑衅的意味,快婿预料吴秋明会生气,不理他。但吴秋明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可以吗?


快婿说,不不,当然可以。我的意思是,你也喜欢马骁驭?


吴秋明依然淡定地看着他说,喜欢,又怎么样?


然后转身就走了。其实吴秋明回答的都是反问句。但有时候反问句就是肯定句。何况快婿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


这场风波后,班上的人都知道吴秋明暗恋马骁驭了。男生们在嘲讽了吴秋明之后,又开始冲马骁驭起哄,说马骁驭你真是老少通吃啊,美女丑女一网打尽啊。


马骁驭闻听此事,才去注意这个叫吴秋明的女生。当然,他肯定认识她,只是从未把她当女生好好看过。上课了,他看到她走进来,依然穿着件浅啡色的灯芯绒夹克,前面后面几乎差不多,微微低头,径直走向座位,如入无人之境。马骁驭特意查看了一下她的成绩,成绩不错,每次考试都能进入前三。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书呆子吧。


马骁驭是个有教养的人,爹妈都是大学老师,他制止了几个男生的起哄,并说大家应该尊重吴秋明,不要拿这事取笑她。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亏你们还是学心理学的,怎么一点儿体恤他人的意识都没有?”他说这话时,心里是怀着怜悯的。这么一个女孩子,一手牌只有一张主(年轻),但也和其他漂亮姑娘一样心怀高不可及的择偶标准,今后的日子一定会很辛苦的。


马骁驭的怜悯,肯定是有着优越感的怜悯。从心理学上讲,怜悯本身就是从高向下的,或者说是置身事外的,同情才相对平等,彼此类似。但对于吴秋明的处境,马骁驭哪里能感同身受?好在他还善良,还有体验别人痛苦的能力。


到毕业,马骁驭和吴秋明也没有正面“交锋”过。马骁驭假装不知道,像对待其他同学一样对待吴秋明;吴秋明呢,好像也从来没说过喜欢马骁驭这样的话,照样一个人独来独往,悄无声息地进出教室,紧紧抿着略微有些歪的嘴唇,偶尔和马骁驭照面,也没有任何表示,不要说眉目含情,连笑意都没有。


就这样毕业了,各奔东西。



…………



十一



果然在剧场不远处找到了一家酒吧。


吴秋明熟门熟路地率先进入,找了一个面对窗户的长条高桌,一跃而上。马骁驭在她旁边坐下。


玻璃窗外,灯光璀璨的街景如舞台一般,只是演员在不断变换,上演着多幕哑剧。马骁驭点了两罐黑啤,吴秋明要了一瓶干红。服务生刚要走,马骁驭又喊回来,加了一份儿蛋糕。


我实在是饿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吴秋明说,怎么没吃晚饭?马骁驭说,没。吴秋明又说,连饲料都没吃?马骁驭立即想到了那次在吴秋明家里的段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他马上止住,四下看了看,还好没人注意。


马骁驭低声道,不瞒你说,我没来过酒吧,总感觉这种地方是年轻人的天下。吴秋明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你心里不要画线,就没人给你画线。


显然吴秋明比他淡定多了。一个长期过单身生活的女人,一个相貌有缺陷的女人,肯定无数次面对他人不解的目光,早被历练出来了。就如同今天中场休息抽烟,虽然没去吸烟室,却也毫不介意地站在走廊上。


喝着酒,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彼此问了近况。一时竟无话了,一条沉默的河流在两个酒杯之间淌过。马骁驭想打破沉默,是他主动约她的,他应该主动说点儿啥。一次又一次地相亲失败,让他越发觉得,比起那些年轻貌美的女性,他更愿意和吴秋明在一起。这样说来,促使他和吴秋明在一起的,不是吴秋明本人,而是一个又一个的美女。这属于什么现象?


鬼使神差地,他就告诉了吴秋明今晚自己来看戏,其实是为了相亲。之所以没吃晚饭,就是因为那位相亲的女子要减肥。他把那个女子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流露出了不以为然,并有所克制地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机智果断。


吴秋明只是微笑,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马骁驭只好继续做主讲:我主要是不想违逆父亲。不过我父亲也是奇怪,一方面安排我相亲,一方面又一再地跟我说抱歉,搞得我还挺不适应的。因为他老人家历来意志强大。也许这说明他真的老了?你说人老了,到底是心肠越来越硬还是越来越软?有种说法是人老了,神经变得毛糙了,不易感受到爱和恨了,于是变硬;另一种说法是,人老了,神经磨细了,经不起更多的痛苦悲伤了,于是变软。你怎么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像老师一样,强行把话头递给了吴秋明。


吴秋明喝了一口酒,终于开口说,我想应该是两种都存在。偶尔十分脆弱,偶尔十分坚强。没有一条笔直的线。比如我自己,上网的时候,很不愿意打开负面新闻的链接,害怕自己看了之后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人家求我帮忙时,即使我为难也说不出拒绝的话;看到伸手要钱的讨饭的,很难假装没看见。这都是心肠变软的表现。我原来不这样,我原来很坚决很理性。


马骁驭很意外,他还以为吴秋明是个女汉子呢。


吴秋明说,但另一方面,看那些煽情的电视剧,我一点儿也不会动心,更不会流泪。看到那些演员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反而很心烦。


马骁驭说,同感同感。歇斯底里本来是女性特有的毛病,你肯定知道这个词本身就源于“子宫”嘛。可是现在男人也个个歇斯底里,真让人受不了。


吴秋明说,那是古希腊的说法,现在早过时了。


马骁驭笑了,其实他只是想借用这个说法,来表明他对那样一种表演状态的厌恶,更是想用这种夸张的情绪来表达他此时内心的愉悦。终于又和吴秋明坐在一起聊天了。有种久违的亲切。吴秋明低低的略微沙哑的说话声,如同推开一扇古老而陈旧的木门的吱呀声一样悦耳,吱呀声响起后,马骁驭就走进门去。


他把前女友自杀的事,告诉了吴秋明。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没那么郁闷了,可是一旦触及,又有些伤感。为什么好女孩儿这么脆弱?


显然这姑娘有心理疾患,吴秋明说,她如果能意识到,早些治疗调整,也许不至于走上绝路。你当时没感觉?


马骁驭说,当时只是觉得她太在意自己了,太不接地气了。身体嘛,好像比较虚弱,血压低,心动过缓。


吴秋明说,这就对了,很多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是关联的。体弱多病的女孩子往往敏感脆弱,敏感脆弱又更容易让身体虚弱。尤其遇到特殊事件,两者更易互相强化。我记得大地震的时候去灾区,遇到一个连队,百分之九十的战士都皮肤过敏,生牛皮癣,另外一个连队发生了集体拉肚子的情况。他们还以为是灾区不卫生造成的,我告诉他们是精神因素造成的,高度的压力、紧张和抑郁导致,是精神因素躯体化最典型的案例。我自己也一样,严重皮肤过敏,后来什么药都没吃,心理缓解后就消除了。


马骁驭说,嗯,看来是这么回事。


吴秋明说,其实每个人都会存在这样的问题。比如我,我脸上这道疤带给我的心理问题就是自卑,对我的长相来说是雪上加霜,只不过我因为受过教育,能理性调整,所以还比较健康。


吴秋明笑起来,有一种坦诚的自信。


吴秋明又说,从你说的情况看,这女孩子条件很不错,没什么可自卑的。但她太追求完美了。追求完美本身没什么错。问题在于你不能要求别人完美。就是我上次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也勿施于人。你要包容这个世界的种种缺陷,这样的包容正是你自身完美的一部分。


马骁驭暗地里惊讶吴秋明的表达,她总是能说到点子上,让他既赞同又钦佩。


你呢,追求完美吗?他问。


吴秋明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准确地说,我一直在超越自己,让自己比昨天更好。海明威不是说过吗,优于别人不算高贵,优于过去的自己才是高贵。


马骁驭说,嗯嗯,那个明星演员马修·康纳德也说过,他的偶像永远是十年后的自己。


吴秋明举杯,来,为我们十年后的自己干杯。


她不等马骁驭喝,就先一饮而尽。


马骁驭发现她挺能喝的,一瓶干红很快下去一半了。不会喝多吧?那次校庆她可是喝醉了的,显然并不是个有海量的人。今天就他们两个,醉了怎么办?马骁驭略微有些担心了。毕竟,他们还只是关系微妙的同学。如果她醉了向他表白,他该怎么办?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他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和她之间,毕竟已经有了一些感情。说感情似乎不准确,有了一些交情?也不准确。总之和过去不一样了。


担心归担心,马骁驭还是给吴秋明倒了酒。就他的感觉,她是一个能把控自己的人。


吴秋明心情很好的样子,说,我觉得跟好朋友在一起彻夜地饮酒聊天,是人生一大快事。那天你去家里我就想请你喝酒的,可惜你要开车。今天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回吧。


马骁驭说,今天我也开车。


他马上又追了一句,不过可以叫代驾。一个女人都这么爽了,自己再扭捏说不过去。


吴秋明说,对,叫代驾,哪能因为一辆车,就放弃快意人生!


她举起杯跟马骁驭碰了一下:今天咱们AA吧,先说好了,免得等会儿喝糊涂了争来争去,难看。


她还真是个特别的女人。马骁驭暗自赞叹。好吧。我同意。我发现你的很多做事风格,真还挺男人的。


这句话本来是赞扬,但一说出口他有些后悔。也许这对女人来说是贬义。哪个女人愿意像男人?政治不正确。


吴秋明却说,我本来就不像个女人。


马骁驭赶紧说,你也不像男人啊。


吴秋明说,我是杂质。


马骁驭没听懂,杂志?什么杂志?


吴秋明说,高中的时候老师讲过,化学中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它不溶于酸,不溶于碱,不溶于盐,不溶于有机物,它水火不侵,百毒不伤,无论是在喷灯上加热,还是通上高压电,都毫发无损,它拥有最稳定最优秀的化学性质,却总是被人遗弃。它的名字叫杂质。我感觉,我就是一粒杂质。


真绝!


马骁驭不得不赞叹吴秋明的这番自我定位,超凡脱俗。如果吴秋明是杂质,自己是什么?是流水线上出来的合格产品吧?虽然没瑕疵,却也没个性,多到烂大街。可是,在旁人看来,他却是个紧俏货。标准不同,世界不同。


嗯,我想冒昧地问个问题。马骁驭借着酒劲儿,想把话题深入下去,大不了直面他和她长期回避的那个问题。他又说,当然为了公平,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吴秋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结婚吧?


马骁驭说,真不愧是学心理学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你为什么一直一个人呢?


吴秋明说,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不结婚,那好回答,其实我是结过婚的,用征婚广告上的话说,有过短暂不幸的婚史。


这个回答大出马骁驭的意料,虽然他原本就没打算问这个问题。他有点儿接不上话了。


吴秋明说,但你要问我为什么一直一个人,我可以不回答吗?


马骁驭有些尴尬地笑道,当然可以不回答。不过我还是继续问,你认为婚姻最重要的是什么?


吴秋明想了想说,这个不能一概而论。不同的人不一样,不同的时期也不一样。青年时期最重要的肯定是情爱甚至是性爱,进入中年,精神沟通变得重要了,当然,经济因素也变得重要了。到了老年,身体健康变得重要了,陪伴变得重要了。


马骁驭默默听着,想,每个女人都有她最动人的时候。有的女人是在厨房忙碌时最动人,尤其是用筷子夹一点儿刚烧好的菜喂到孩子嘴里,目光如圣女;有的女人是在舞蹈的时候最动人,她的身体已不再属于人类,羽化成仙;有的女人是在弹琴的时候最动人,音乐带走了她的灵魂;有的女人是在读书的时候最动人(这个马骁驭深有体会,他读大学时有一次坐公交车进城,在车上遇见一个读书的女孩子,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的身上和书上,实在是太美了!马骁驭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她却始终没抬头,似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最终马骁驭坐过了站,和女孩子一起到了终点)。而吴秋明,这个女人是在谈话的时候最美丽。她在表达她独特的观点时,在若有所思时,在义愤填膺时,在自嘲时,都有一种和其他女人不一样的美丽。她的学识、性情、嗓音、手势融合在一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头越来越晕乎,心越来越软乎。两人坐在灯光昏暗、乐曲低回的酒吧里继续聊着,喝酒,吸烟。还互相递烟,不像恋人,倒像两个兄弟。这样的经历,本是从未有过的,却让他瞬间产生了既视感。


……


——摘自中篇小说《琴声何来》,作者裘山山,原发《长江文艺》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6年第2期,2016年2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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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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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6年增刊1期中篇小说专号,2016年1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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