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成:技艺失传的年代│读常小琥《收山》
技艺失传的年代
——读常小琥《收山》
文│赵天成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老舍《断魂枪》
一门技艺“传”或“不传”的微妙天机,在《断魂枪》的故事内外已经隐约显露。作为故事的承担者,沙子龙挂甲归田,镖行摇身变为客栈,五虎断魂枪自此失传。而在故事之外,笔补造化的老舍先生,却开“京味小说”之先河,随岁月曲水流觞,于下游每代作家中寻找传人。
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喝墨汁儿的”是一行,“闻荤腥儿的”也是一行,旧时京城的行当虽有三教九流之分,然而行有行规,对于手艺与规矩的虔敬,却是相同的。常小琥《收山》所写的行当,按今天的论法,是大厨的江湖,在老北京叫勤行,因为特别辛苦,不勤不行。
《收山》的故事不算繁复。“文革”结束后的万唐居一店二虎,总厨杨越钧的烧鱼已是镇店招牌,他又高价挖来烤鸭大师葛清。青年屠国柱向杨越钧拜师学艺,随即就被派到葛清处帮手。杨越钧想借屠国柱留下葛清的烤鸭绝学,而屠国柱也逐渐得到葛清的信任。在餐饮行业改革与开放的脚步催促之下,与时俱进的杨越钧与执守规矩的葛清愈发难以相容,终致葛清锒铛入狱,被迫收山。
在技艺消失的故事里,“规矩”总是其中的题眼。规矩就是当行本色,是手艺人的精神与德性,把手工劳动与伦理道德联系在一起,因而手艺就是生命,艺比天大。为了把老勤行的规矩写得有鼻子有眼儿,常小琥请不少厨子下过馆子。我也约略可以认出,《收山》有一代名厨艾广富和他两位师父(“鸭胡”胡宝珍和清真菜大师杨永和)的经历做底子。老规矩走进新时代,不免处处不合时宜,荒腔走板。于是填鸭、鸭炉、果木、工序,都变了样子,于是每道菜都改了几十年的规矩,于是鲁菜馆里川菜最绝,全乱了套。所以现如今啊,不出京城,尽可吃到天南海北山珍海味,但在老师傅眼里,这都是繁荣的败相。
无可避免地带有怀旧情绪,《收山》以一行一店两师一徒的命运,娓娓讲述着“现代化”真实展开的历史过程。但若仅止于此,如同80年代的《那五》、《钟鼓楼》那般,只是外在的现代化把老规矩都给败了,那么曲子再悲也是老调重弹,迟早要坏人胃口。《收山》的意义,在于将问题进一步推进,书写“规矩”与“规矩”的矛盾。《收山》的悲剧是“好人的悲剧”,剧中人都守规矩、讲道理、有尊严,故而更为无可奈何。葛清、杨越钧二位师傅,一个各色一个通达,却都德高望重,待人致事俱有古风。葛清脾气各色,是最重规矩的手艺人,“别人眼里,买卖嘛,四个字,随行就市”,但“他的手艺,就是命”,因而坏了规矩,“都这么做,也是错的”。但杨越钧相信一种更高的“规矩”:“在万唐居干了一辈子,我永远忘不掉师父一句话。……他说规矩是金子,店是筐,盛金子的筐漏了,你的规矩再值钱,也守不住。等你出息了,记着不是你本事,也不是规矩保了你,是店。这个店在,比什么都大,懂了吗?”杨越钧的问题抛给了故事的叙述者屠国柱。对他来说,一边是朝夕相处、传道授业的葛“师傅”,一边是知遇迷途、恩如再造的杨“师父”,在两种“规矩”失衡的沉重之间,想要心安理得、不违情义,谈何容易?
屠国柱担待不起,却也勉力为之。葛清从无怨言,杨越钧也不欺人太甚。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撕破脸后的情义担当,是这小说的动人处。
但《收山》的“扣儿”(厨师行话,意指最关键的诀窍),还在语言本身,京腔京韵自然无需多言。然而京白与京白不同,王朔、王小波的京白掺入大量政治话语和粗俗口语,读来生动淋漓,如同街边串儿店里哥们儿间的醉后聊天。《收山》也写当代事,语言却是解放前的,是高度提炼但未经“改造”过的京白,因而有着无限的悠远。如同秋天午后,阳光穿过榆树叶的间隙,老人搬一把椅子到胡同巷口,旁若无人讲起生平旧事。《收山》的语言如那老人本身,腰板挺直,气沉丹田,不问出身如何总有贵族之气,不疾不徐的闲话中一根傲骨贯穿。若是习惯了“傻啵咿”、“丫挺的”顽主语言,《收山》干净得近乎陌生,谈立场摆条件,坚定而又委婉,彼此留有三分余地;以闲笔写爱情,也是秋毫无犯,暗部细节丝丝入扣:
“傍晚,若是在后院仰头望,太阳正浸没在冉冉飘摇的碧云里,映射出淡蒙蒙的一层梨黄。晚秋的凉意明显见浓,我便记挂着靠窗而坐的小邢,别受了风。我朝她楼上张望,只看到空空亮亮的绿玻璃,被霞光浸得如蜜蜡一般。”
葛清说,若试川菜厨子底细,一道宫保鸡丁即可,需刚一入口即化为五味,甜、酸、椒、咸、麻,五味又要一层压一层,次序井然不乱,才能清爽。而对写手艺人的小说来讲,描写“工作状态”就如是宫保鸡丁,最见功夫深浅。《收山》于此才是惊喜,隐隐已有大师风范。且看葛清片鸭子:
“杏仁片是最传统的技法,他抄起一把精巧的直刃片鸭刀,先在鸭胸刺出一道小缝,肉里迅速渗出星星点点的汁液。他又在这道缝的上方,再划第二刀、第三刀,接着绷直拇指,按住切下的鸭肉,左手跟紧接肉。随着皮肉吱吱脆脆地应声错开,一枚一枚,轮廓艳亮的扁平薄片,温顺地躺下来,微微散着热气。很快,鸭皮上流出的油挂到托盘,慢慢又汇成云朵般的油花,莹澈平滑。”
技艺再精湛,时候一到,总要收山。艺比天大,但就算艺丢了,天塌了,人还是继续过下去,而且在努力过得好。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屠国柱总有骨鲠在喉。到了年根儿,小邢说,与其疑神疑鬼,不如跟我去白云观,找道长上香祈福,求个心安。那日天空亮蓝,观里香客稀少,小邢生生拉住屠国柱的手,在券门上浮雕的石猴上蹭了又蹭。
我知道,被他们蹭走的是1984年。因为小邢问过,去电影院是看《邮缘》还是《大桥下面》。那一年,邓小平南巡,常小琥出生。那一年,罗大佑的《现象72变》传唱两岸,他唱啊:一年过了又是新的一年,每一年现代都在传统边缘,在每个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都每天进步一点点。
作者简介:赵天成,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
转自公众号同代人 zeitcritics
常小琥中篇小说《收山》,原发《上海文学》,《小说月报》2016年中篇小说专号1期选载,同名长篇单行本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一个风轻云淡、暗流涌动的饭庄江湖
★一段氤氲饭菜香的时代悲欢
★一辈一去不返的老厨人
《收山》让我忆起老舍先生“上知绸缎,下知葱蒜”的古典叙事法则,京字京韵,细节风景深入骨髓。
——茅盾文学奖得主 金宇澄
常小琥《收山》Q&A
Q:《收山》是一本关于80年代北京饭庄里的厨子的故事,为什么会想写这么一本书?
A:我记得三年前的某个午后,在车里听到一档饮食节目,里面的嘉宾是一位厨子,一听他说话就是个老北京人。他用像甩面片儿一样的利落的儿化音,在讲煎炒烹炸的区别,什么是溜,什么是煸,什么是滑。你仔细听厨师说话,他们特别喜欢用颜色与味道去形容一件事,听上去很过瘾,玄乎其玄,说实在的我当时被他侃晕了。尤其是车窗外那绚丽的午后阳光一照,我为那种感觉着迷,当时我就决定去写厨师。
Q:你自己的背景似乎和厨师没有什么关系,那么你为这本书的写作都做了什么准备?或者写作的时候遇到过什么困难?
A:前期的素材搜集是一定要靠行内人的口述,才能得以积累。这就要去找手艺人自己领你进这个行里,去听,去看,去感受。其实手艺人的功夫都在手上,不在嘴上,他们不是特别乐意和一个外行人聊自己的心事。所以这个彼此逐渐熟悉的过程还是挺困难的。另外在写的时候,因为素材过于精彩了,反而你会忘记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写,这个问题一度令我迷失,当然最终迈过去后,感觉是成熟了许多。
Q:在之前的得奖的《琴腔》里,主人公生活的时代和《收山》里的屠国柱们一样,都是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为什么选择那个年代作为创作背景?
A:我生于八十年代,那是一个永存于我脑海,令我魂牵梦绕的时代。与我最亲密的人,我最深爱的人,以及我最幸福的孩童时光,都是在八十年代。他们可能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淡忘,可是你相信么,他们对我的影响深入骨髓,这很难解释。
Q:另外和《琴腔》一样,你都描写了一种传承的消失,情义的失落,这是你的创作母题吗?或者是什么让你对它一写再写?
A:是的,剖开故事本身,《收山》的氛围和诸多生活细节,都源自于我对青少年时期的回忆。但人物关系和主线的铺排,则是在别处得到的。我想我不会成为终其一生,去写回忆的那种小说家,但是我想说,与现在不同,八九十年代的北京城,应该还是有美感存留着的。对于我们这一代而言,尤其是北京南城人,那会是永远都抹不掉的色彩。
Q:有人说伟大的作品中,人的内心会受到猛烈的自我撞击,然后升华出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可在你的作品里,为什么人总难看到变化,从开始到结尾,都感受不到人物有明显的改变?
A:现代人似乎特别看重改变这件事,非得遇到个什么百转千回的命运,或者遭受痛彻心扉的打击,那个陈旧的自我仿佛才能涅磐重生,然后就过上了摧枯拉朽一样的好日子。许多经典的电影和文学作品都会如此设定人物和故事冲突,也确实有编辑朋友看完我的小说后,提到我这个毛病,他们说在我的作品里,看不到人物在改变。故事开始前和结束时,那些人是什么样子,好像就一直是什么样子下去,没有变化。对此我的想法是,首先你要想明白你说的改变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如今大部分人所想象的改变,其实并非真实。大多数人这一生其实是没有什么改变的,即便是非常有成就的人,有些深入骨髓的地方,在他的身体里,永难改变。是这些东西,交织成了宿命,你能改变宿命吗?
Q:你的作品为什么总会避开激烈的矛盾冲突,你怕什么?
A:我很喜欢《老无所依》那种片子,有的时候你觉得某些东西看着特给劲儿,往往不是那个狗血的过程,而是一个静止画面的想象,就已足够。我自己很不愿意陷入到激烈的冲突中,我觉得那没什么意思,有那点功夫,你难道不想看看更平静并且有嚼头的细节吗?
Q:在读《收山》的时候会对书中描述的场景有很强烈的画面感,是否下笔前已经在心中构想出了蓝图?
A:动笔前在心里走一遍肯定是必要的,幼时我在傍晚,家门口的街边,许多生活中的景象至今我都有着难以磨灭的印象。我觉得那些景象非常美,那种美能够用我的文字描述出来,再现出来,那会令我有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Q:直到小说的最后都很期待葛清的再次出场,但实际上他很平淡又意料之中的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戛然而止,怅然若失,这样的设置是有意而为之吗?
A:在我们的生命中,你会发现有些很重要的人会降临在你的身边,然后不知道哪天就不翼而飞了。即便今天的信息工具如此发达,你再想找到他都不可能了。我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怅然若失这个词可能就是吧,你不想的时候没什么,一想,人就晃范儿了。以前听见有句话叫“珍惜眼前人”,我觉得是不是要珍惜,每个人心里自己应该有把尺子。如果葛清的离开对有些读者是个问题,那么真的再见到他,你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呢?不如想想这个问题吧。
Q:因为你创作了这么一本厨师小说,很多人会好奇是不是你对于吃很有热情,或者平时是不是有下下厨的兴趣?
A:说实话我对吃本身没什么兴趣,而且很反感下厨。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最喜欢的莫过于鸡蛋炒饭,足以。其实还是那个道理,我是对执着于那个过程的人,那颗工匠之心感兴趣,这和实际生活中我本人的喜好完全没有关系。那样一道菜,致精致贵,如果是从文艺创作的角度看,我可以去接受,甚至有兴趣,但是在生活里,我可能不会去碰它。金牛座的作家是不是很典型。
Q:你的创作背景几乎都是北京,你自己也是一个老北京,那么你眼里的北京是什么样的呢?
A:现在的北京,就是一个大俗丫头,没什么可多讲的。我心里的北京,我只是在少年时光中,感受到它的一面而已。在我看来,那时候的它还挺亲切的,有人情味。
Q:根据你的创作经历,你写过梨园,写过地下钱庄……和你动笔之前你是如何决定创作题材的呢?
A:在某些方面,我是一个比较守旧,并且慢热的人,有些题材跟我的性子能够合拍的话,我写起来会非常舒服。舒服这件事对我来说挺重要的。
Q:你自己平时偏好阅读什么样的作品?或者说什么作品或者作家对你的创作产生过影响?
A:偏好的话,我还是喜欢汪曾祺和阿城那样的前辈作家。他们的作品似乎是在和你讲述他们的生活经验,而且绝不强求,有点你爱听不听的意思,不是特别刻意的在给你营造一个作品,我觉得挺好的。至于其他的作品,都是当工具书看,比如你在下笔前需要提醒自己,在某些方面避免犯某种错误,你可以去看看谁的书。在下笔后你需要使自己保持在某种语境里,就会经常去翻那一类的书看。
Q:根据你的创作看,似乎你不是一个从自身经历挖掘创作题材的作家,为什么这样选择?或者有没有考虑过从私人经验体验来写一部作品?
A:这种尝试我有过,而且写了一些短篇,感觉一般吧。但并不意味我会放弃这种体验,哥们儿正憋着大动静呢,那可能得是十年以后的事儿了,现在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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