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在病人的眼里，医生真的应该被砍？

导读

作为一名医生，我见过太多的人，看过太多的无奈，触过太多的凉薄，流过太多的泪水。

来源：“最后一支多巴胺”微信号

作者：最后一支多巴胺

每一个身披白大衣的医务人员选择这份职业都有着自己的原因，或是被迫、或是被骗、或是无奈、或是自愿。

这条路并不好走，甚至是坎坷崎岖的。

在前进的途中会有人倒下，会有人不辞而别，会有人畏缩不前，会有人披荆斩棘。

这份工作并不轻松，甚至是历尽千辛的。

委屈算不了什么，泪水亦无足轻重，甚至刀光剑影、血肉模糊也常常发生。

但，不管怎么样，凡是坚持下来的人在心中都有着一颗别人所不能理解的白莲花。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除了那些自带的光环和被绑架的道德之外，医生这份职业同社会上那些普通的职业有什么区别？

我们做着这份工作，其根本原因不就是为了生存、混口饭吃吗？

如果连生存都不能保证，还谈什么家国与理想呢？

如果连生命都不能保障，还谈什么创造与价值呢？

如果非要说医生这份职业同其他工种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整个社会对它的要求更高。

它自古以来便都是被定义成救死扶伤，甚至悬壶济世的。

在中国有多少家长在鼓动孩子学医的时候如是说：“做医生多好，无论什么朝代，人都是要看病的。即使不在医院干，也可以自己开个诊所！”

又有多少不明真相的群众会对你说：“医生，每天不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纸吗？”

当然也会有人神神秘秘地对你说：“你们开刀一定收了很多红包吧？”

也有人在谈论收入、房价、金钱之时，会故作高深、意味深长地试探着你，而你除了一腔气愤之外更多的却是无奈。

中国人有一个坏的毛病，那就是喜欢占便宜，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散发着贪婪的气息，只不过或多或少罢了。

比如大家正面都在义愤填膺般骂医生无德时，而背地里却又千方百计地想和医生、医院攀点关系：送子女学医、找个医生媳妇或女婿。

比如当你在为医生被打杀而欢呼喝彩的背后，却又要千方百计去联系那位在医院里做着领导的远房二大爷的小舅子的表叔的邻居！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们痛恨就诊时有人插队，却恨不得自己能够加塞。

因为我们痛恨那些收红包的医生，却又恨不得自己被行贿！

因为我们痛恨那些富二代、官二代、拆二代，却有埋怨自己不是失落的土豪！

因为我们痛恨医院和医务人员，却又巴不得能有个医务人员随时能够听候自己的调遣！

这就是真实的我们，在你即将踏进医院大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表弟就在这家医院上班，能不能找他帮个忙，省钱又省时间？”

这就是真实的我们，在你准备送给医生红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现在的医生真无德，要是不收红包，会不会坑我？是不是红包太小了？如果收了红包后治疗效果不好，我要不要去举报投诉？”

这就是真实的我们，在你嫌弃医生看病速度太慢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前面还有20个人才能轮到我，如果医生三分钟便把我打发了，我即使不给他大嘴巴子，也要在心理诅咒他全家！”

前段时间我的一位亲戚因为反复咳嗽、胸闷不适转辗反复地联系上我，刚接到他的电话时我甚至有些蒙圈，因为我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没有和他联系了。

他听说我所在的医院比较有名，所以想通过我到此看病。

虽然我告诉他只是肺部感染、胸腔积液，在当地完全可以诊断明确，如果后期遇见疑难问题也可以转过来治疗。

但是耐不住父母出面说情，不得已我厚着老脸为他四处说情。

他住院后的行为却让我大跌眼镜，某次去CT室检查，他竟然会和其他病人发生争吵。

事后我才了解到，他竟然自称是XXX的熟人，要求提前检查。后面等候的其他病人自然不愿意，一言不合便争吵起来。

最夸张的是出院后一个月，他再次前来复查，呼吸科要求复查CT。

这位亲戚后来对我的父母说了一番让我想死的话：“这家医院真黑，还有熟人呢！又不是住院，复查CT竟然还要再次收钱！没看好病，凭什么还要收钱？”

从此之后，我严肃告诉父母：“但凡是有人找我帮忙看病的，你们统统告诉这些人，我那里是小医院，根本看不了！”

人都是自私的，人性都有着凉薄的一面。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没有办法长时间直视的，那就是人心和太阳。

作为一名医生，我见过太多的人，看过太多的无奈，触过太多的凉薄，流过太多的泪水。

作为一名患者，你或许见过几个医生，或许接触过几个病友，可能看过一些报纸媒体，或是对医务人员有一些愤恨。

比如有一天我下夜班后，在拥挤的2路公交车上，有两位老人展开了对话：

驼背老人问：“你开这么多药做什么的呀？”

白发老人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了让我刮目相看的话：“现在的医生真坏，有便宜的药不给你开，非要给你开贵的药！”

驼背老人谄媚道：“医生也是要搞创收的，谁让你的退休金花不完呢！”

白发老人又气愤地说：“我让他给我开这个药，他非要给我开那个药！现在的医生真是坏！”

驼背老人又接着说：“现在医院不能去，上次我头痛，其实我就是血压有点高嘛，挂点水就好了，我的病我知道的，可是医生非要我拍CT，你说拍那个做什么，这不是拿老百姓的钱不当钱嘛！”

“现在医生这么坏，难怪要被砍！”两位来人终于在爆发完情绪后达成了共识。

我几度欲上前理论，却又被现实的牵绊阻止了：万一两位老人在理论过程中突然倒地，我岂不是要倾家荡产？

很明显老人并不了解对于高血压患者来说，包括脑出血在内的中风，也是可以出现头痛的，并非只是输液那么简单。

在骂完医院无良、医生无德很坏之后，这两位老人又对明星偷税和美国中期选举深入交换了意见，而我则带着一个问题下了车：在病人的眼里，医生真的应该被砍吗？

其实听完这两位老人的话后，我便想起了当年让我羞愧难当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还在消化内科轮转学习，而我管理的一位病人在早查房的时候对主任说：“我要换管床医生，这个医生真坏！”

当着主任的面被病人投诉，我立刻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躺在3床的是一位胃癌术后化疗的老太太，住在4床的是一位胃溃疡后黑便贫血的中年妇女，而我同时是这两位患者的管床医生。

胃癌的老太太因为手术和化疗的原因，身体很虚弱，而且进食很少，花费较多，心情很烦躁，难以沟通。

胃溃疡的患者因为病情在逐步好转，而且没有明显不适的症状，花费较少，所以沟通起来比较容易。

胃癌的老太太化疗后出现了明显的恶心呕吐症状，主任说：“给她用点止吐药！”

于是我给患者用了一种对放疗、化疗及手术后引起的恶心呕吐有较好作用的药物，在它的说明书上明确写着：用于放射治疗、细胞毒类药物化疗引起的恶心和呕吐。

同一天胃溃疡的中年妇女因为偷喝了冷牛奶之后开始出现恶心呕吐和腹胀，主任说：“给她用点止吐药吧！”

于是我为患者用了一种叫做胃复安（甲氧氯普胺）的药物，它常用于胃胀气性消化不良、食欲不振、嗳气、恶心呕吐等。

第二天主任查房，胃癌的老太太对主任说：“为什么我恶心呕吐，医生要给我用这么贵的药？4床也是呕吐，却用了很便宜的药？”

主任很详细地再次解释了原因，却始终没有换回老人的谅解。

老人甚至说：“你们就是看我医保卡里还有一些钱！”

这位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身患胃癌的老人嘟囔着嘴坚持要求：“我要换医生，医生真坏！没有医德！就是看我有钱，非要给我用贵药，给别人用便宜的药！”

有一位70岁的老大爷，还没有坐下来就对我说：“本来以为XX医院离家近，照顾起来方便，没有想到XX真坏，医生更坏！”

原来40天前老人因为疝气在XX医院住院手术治疗，手术很顺利，但是出院后患者却逐渐出现了大便难解，双下肢水肿，行走时下肢疼痛。

对于这位老人，开始的时候我甚至以为他患上了焦虑症或者双相情感障碍，因为他始终在反复抱怨：“XX医院不好，XX医生真坏，没有医德！”

其实掀开患者的裤脚后我心中便有了大致的答案：下肢深静脉血栓形成！

因为老人的双下肢不仅是水肿，更重要的是双下肢明显粗细不一！后来血管超声真实果然是下肢深静脉血栓形成。

原来老人出院后家人细心照料，一个月的时间内竟然极少下床活动！

当然，这位老人是不相信也不愿意承认是因为自己长期卧床导致的，他依旧在抱怨着：“XX医院不好，XX医生真坏！”

除了这些不容易看见事情真相的老年人之外，还有许多年轻人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有一位同年级的同学在怀孕两个月的时候因为接连夜班和高强度地持续工作，终于在一次手术时倒在地上，并且最终腹痛流产。

但是，紧接着她便收到了家属的投诉。

因为她的病人在分娩时，婴儿发生了锁骨骨折，虽然在医学上可以有很多理由来解释这种正常的现象，但是没有医学知识的家属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在医务科时说：“就是因为没有送红包，就让我的孩子骨折，这是人做的事情吗？这样坏的医生有医德吗？真是该杀！”

医务科负责接待的人员义愤填膺地告诉家属：“你知道吗，这个医生此刻还躺在病床上，为了你的孩子，她的孩子便没有了！”

我想如果同学夭折的孩子在天有灵的话，不知道会不会骂她：“别人的孩子重要，你自己的孩子就不重要吗？”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被安排在某医院进修学习。

有一天深夜，我正在医生办公室里埋头写着病程记录和手术记录，只听见走廊里两个年轻人开始了对话。

可能是因为夜深人静的原因，所以这段低声的对话，竟让我窥得天机。

一个中年男性问：“你们家住院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有手术？”

另外一个沙哑的的声音哀声叹气：“催了好几天，可是医生总是说在过几天。我怕在等几天的话，人就没有了。”

中年男性故意压低声音说：“你们送红包了没有？”

沙哑的声音回答：“送了，可是医生就是不要，不知道是嫌少了，还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略带市侩地指点他：“要么是嫌太少了，要么是不敢要。现在的医生很坏，不送红包他就一直给你拖着，最坏的是他不会直接收你的红包，你要通过熟人转送给他。”

这段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我故意走出门口让他们看见我。

虽然当时我只不过一个轮转学习的医生，但是自命高尚的我是不愿意让这种世俗玷污我的耳朵。

两个家属离开后，我竟深深地不安起来。

原来医生在病患的眼中都是这种形象！原来X主任竟然是这么样的人！他怎么好意思人模人样地教育我们要按原则办事，要光明磊落！自己收红包就不怕被查吗？经过中间人转手的红包就安全吗？

但是很快X主任的行为便让我感到羞愧，第三天上午交班的时候，护士长说：“7号病床的家属，昨天晚班送给了X主任2000块钱的红包。X主任当晚交给了我，今天早晨我将2000块钱充进了患者的住院费用里。等患者出院结账的时候，管床医生把2000块钱的发票给他。”

查房时主任解释到：“为什么住院四天了还没有手术，因为患者的病情比较重，血流动力学不稳定，而且存在明显的感染，这个时候无论是手术还是麻醉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这种择期手术可以等到患者生命体征平稳之后实施！”

我已经记不住这个患者的具体病情了，但我至今分明记得自己内心的愧疚，至今依旧为自己的冲动而自责。

这就是家属眼中的X主任，这就是我心中误以为恬不知耻的X主任。

其实，大部分医务人员都是如同X主任一样不仅不收红包，而且同样不收通过第三人转手的红包。

当然，医务人员中也有败类，也有害群之马！

我的大学同班同学毕业后一直留在某地级市三级乙等医院的肿瘤科工作。

某一次久别重逢，不免贪杯，老同学带有三分醉意地向我吐槽。

在他所在的科室，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住院的患者，都必须使用一种叫做XX的中药注射剂。即使管床医生没有开立这种药，第二天主任查房也是必定要求加上去。因为看似具有很多功效实则是万金油般的中成药制剂会给主任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

如果只是这些到是罢了，毕竟每个人对中西医的理解不同，毕竟不顾国家和医院明文规定不得收取药品回扣的规定之人大有人在。

但是如果为了经济利益此而不顾治疗原则的话，不仅是毫无医德，更是毫无人德，更是犯罪！

那个时候我和同学作为有理想、有热血、有抱负的青年，除了对这种行为痛心疾首之外别无他法。

在漫长的行医路上，我们力量弱小、影响卑微，除了管好自己、做好自己之外，再也无能为力。

如果病患对着同学的上级医生说：“你这个医生真坏！”除了赞同之外，我也会说：“是的，这样的医生确实很坏！”

其实这种事情我有着真实的体会，因为父母并非和我住在同一个地方，所以有的时候父母患病后会选择就近治疗。

父亲被痔疮困扰了许多年，有一次他在马路上看见了一家医院的宣传：纳米技术，无痛治疗，根治痔疮，仅需1000块！

于是不久后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便住进了这家医院，并且很快做了手术。

但是，手术后父亲的病情并没有得到改善，于是一个月后又来到我所在的医院。一番肛肠镜等检查后发现：父亲肛门处的痔疮大部分竟然依旧存在着！

其实事情的真相是：这家医院以纳米、低价、无痛等噱头忽悠老年人住院，手术方式却依旧只是普通的切除缝合，甚至对位置较深的痔疮根本没有处理，只是处理了位置靠外的一颗，手术后却拼命地使用抗生素等药物！

最终父亲以花费8000元的代价获得了血淋淋的教训：小便宜不能贪，大便宜更加不能贪！而这家冠以博爱之名医院同样收到了我的评价：“不仅这家医院坏，医生也坏！”

正是这样逐利的医院和一味求财的医生，才让那些谣媒和群众对中国医疗有着几近偏执般的偏见！

正是某些同行的无耻行径，才让更多的好人无辜躺枪！

事实上人与人之间是有区别的，医生与医生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昨天一位在诊疗结束后对我说：“我觉得你这个医生很不错，比前面的医生说得仔细。”

但是昨天也有一位患者对我说：“为什么我不能用我爷爷的医保卡，里面的钱都是我自己家的，做医生要有医德！”

所以有时候我在某些人的心中是一位好医生，但有时却也是应该被砍的医生。

其实病人最怕的不是遇见他们口中所谓的“坏医生”，而是遇见那些没有原则底线的坏医生！

医患之间本应该是共同抵抗病魔的战友，却因为复杂的社会因素而相互猜忌。

医生本应该专心致志看病，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却不得不考虑更多的现实因素。

治病救人从来不止是医学的范畴，还应该包括社会学、伦理学、经济学、管理学等等。

人性本来不应该如此卑微阴暗，在生活生存面前，我们却不得不卑躬屈膝。

还是那句话：金钱可以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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