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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快乐还是圣诞快乐?

2017-12-26 蔡孟翰 东方历史评论

撰文:蔡孟翰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每年12月上旬开始,就是与洋人师友互送问候卡,互道平安,这样的情况竟然已经大约持续近二十年,不过近年来,却有些变化,不少洋人师友从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改为Happy Holidays(节日快乐),我了解他们的体贴,不过觉得实在没什么必要,因为,我如果对圣诞快乐的节日,感到不快,早就不会写了。所以,照样写祝圣诞快乐与新年快乐,觉得比节日快乐特定,更能衬托出季节的气氛,不然,一年四季这么多节日,没有差异化,只是以节日概括,未免在政治正确之下,失去特色,失去残余的宗教色彩,使得圣诞节更加模糊不清。有些师友亦因此隔年写圣诞卡时,回到使用圣诞快乐而不是节日快乐。  


然而,近年来,却有越来越多国内的朋友,庆祝圣诞节,开始互祝圣诞快乐,我反而觉得有些异样,倒不是这个节日的缘故,这个节日不但在西方因为高度世俗化,而导致宗教色彩已经大幅度减低,更由于多年来的商业化,致使这个节日更像是一年一度的疯狂购物季节。在日本,更加夸张的是,这个节日取代情人节而成为真正的情人节,乃是情侣甚至夫妇之间每年的例行公事,从在有气氛的西餐厅用餐到浪漫的一夜。 



我觉得更违和的是,圣诞节这个中文翻译。很多人可能不假思索,不觉得奇怪,但是英文的Christmas,并不是圣诞或耶诞的意思,英文就是Chirst,基督,在此虽然专指耶稣,但是基督一词来自拉丁文Christus,而拉丁文又是来自希腊文Khristos,再往上追溯,希腊文的Khristos就是翻译希伯来语的māšîaḥ,就是英文的Messiah,中文的弥赛亚,弥赛亚就是上帝选中的君主或祭司,在基督教,就是上帝派来的救世主。 Mas,就是Mass,来自拉丁文Missa,中文就是弥撒。弥撒是天主教拉丁教会最重要的祭祀仪礼。弥撒不只是在“圣诞节”举行,一年四季都有,每周日也有,所以,并非一年一次而已。 


因此,关于Christmas中译,应该是直译为基督弥撒节,最为准确,而且不引起争议,并且在中文里,不会产生歧义,而造成认知上的混乱。首先,12月25日,根本不是耶稣诞生的日子,耶稣的生日,其实历史上没有记载,因此没人知道,选择12月25日,只是反应罗马的习俗,不管是因为12月25日为罗马的冬至节,抑或是其他理由,总之都是反应罗马习俗文化对早期基督教的影响,不过,无论如何,12月25日绝对不是耶稣诞生的日子,只是被选来庆祝耶稣诞生的日子。 因此,不管翻译为圣诞节抑或耶诞节,皆是有相当程度的羊头狗肉之嫌,不免误导误会,而且与原文意义不符合。这样好吗?



除了12月25日,其实不是耶稣诞生的日子以外,将庆祝耶稣诞生的弥撒,翻译为圣诞,我以为相当不妥,在中文原来的使用传统不妥,对基督教也不合适。 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一,在基督教,所谓“圣”,来自拉丁文sanctus,一定是神圣,就是与神或上帝有关,才有神圣,是一个纯粹宗教的概念。基督教的sanctus(神圣),是指献给神(基督教的上帝),英文就是consecrated, 因此能宣布为「神圣」(sacred, holy)。所以,在基督教的教义裡「圣」sanctus一定是与「神」Deus(拉丁文)连在一起而从属神。


然而,在中文里,圣根本不是这回事,而是一个没有与神或上帝关联的一个概念,尤其是与一神教的神没有任何关联。圣在中国历史以及在中文里的意思,基本上有两个;一个是与政治领袖有关的,另一个与孔子有关。


先看《说文解字》:“圣,通也”,《白虎通德论·圣人》也同样如此说,而且说得更为详细:“圣,通也,道也,声也,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礼别名记》曰:“五人曰茂,十人曰选,百人曰俊,千人曰英,倍英曰贤,万人曰杰,万杰曰圣。” 简单说,圣人就是通达万事,超乎寻常,非常有能力的人,一个可以“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这样的人在一万位“杰”之中是第一人,而万人之中的第一人是“杰”,换句话说,大概一亿人当中才会出现一位圣人。 尽管极其难得,圣人仍然是人,如同《孟子·告子上》所说:“圣人与我同类者”,赵岐注:“圣人亦人也”,而不是上帝派来的救世主(基督或弥赛亚),更不是上帝的儿子。 


接下来,《白虎通德论·圣人》继续说:“何以知帝王圣人也?《易》曰:“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于是始作八卦。”又曰:“圣人之作易也。”又曰:“伏羲氏没,神农氏作。神农没,黄帝、尧、舜氏作。”文俱言作,明皆圣人也。” 简单说就是为何知道帝、王是圣人? 列举了五位帝王伏羲神农黄帝尧舜,强调他们都是圣人,因为都有“作”。 作就是作为,创造。比如文中提到伏羲作八卦,又提到圣人作易。 


除此之外,之后《白虎通德论·圣人》又提到文王、武王、周公、皋陶四位圣人,其中两位无疑义,是身为君王而圣人,然而周公与皋陶不是,所以虽非君王,若是执政有大功,亦可以成为圣人。 虽然,圣人不必是君王,但在《白虎通德传·圣人》里所列举的圣人都是与政治领袖有关,除了孔子。


《白虎通德论·圣人》在说圣人是帝王以前,其实先提出孔子是圣人的说法,而且孔子自己已经知道他是圣人。因此,从《白虎通德论·圣人》可以看到中国两种圣人的传统,但是必须强调有位(君王)的圣人优先于无位的圣人。 所以,在《论语·雍也》孔子自己也说了:“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对于孔子而言,能够惠民济众,岂止是仁人,就是圣人而已。 


正因为如此,中国历代文献,圣与君王的关系非常紧密,圣王、圣君、圣主,包括圣人,非常常见,在先秦两汉都是政治的概念,而非专指个人的道德修养,虽然宋代以来,圣人的概念确实有内在化道德化的趋势,不过并没有改变或消除圣这个概念的政治性。 回到先秦,比如《孟子·滕文公下》孟子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又比如《荀子·非相》:“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又比如《荀子·富国》:“若夫兼而覆之,兼而爱之,兼而制之,岁虽凶败水旱,使百姓无冻喂之患,则是圣君贤相之事也。”总之,在位者,为民兴利除害,就可以是圣君或圣王。


而从孔子时代以来,很多人虽然认为孔子是圣人,但是孔子的圣人地位并非一开始就受到朝廷完全肯定,而是逐渐加强孔子做为圣人的认定,比如,在武周天授元年,孔子才被封为“隆道公”,唐玄宗时,加封孔子为“文宣王”,一直要等到北宋宋真宗时,孔子终于被封为“至圣文宣王”,而且进封配享诸子,才形成后来元明清孔庙规制的规模与地位。


这说明孔子的圣人地位,固然长期有在野有读书人的认可,政治的加冕亦是不可缺的一环。 换句话说,尽管孔子开启了另一种圣人的传统,使得读书人可以“优入圣域”,像颜回成为复圣,曾参成为宗圣,子思成为述圣,孟子成为亚圣等等,然而这个传统并非完全独立于政治之外,更非完全驯服政治,而是与政治保持一种紧密紧张的关系。 


所以,这使得在中国历史,”圣诞“通常指的就是皇帝的诞辰,但是这个说法起源相当晚,到了金代才有“元日圣诞上寿仪”(《金史·卷36》),到了明清时期,圣诞成为定制,根据《明史·卷52·礼六》:“嘉靖十四年,定内殿之祭并礼仪。清明、中元、圣诞、冬至、正旦,有祝文,乐如宴乐”。到了清代,对孔子的礼秩越隆,《清史稿·卷84》:“世宗临雍,止称诣学。案前上香、奠帛、献爵,跪而不立。黄瓦饰庙,五代封王。圣诞致斋,圣讳敬避”。清世宗到孔庙祭拜,“跪而不立”,孔子的诞辰不但是“圣诞”,而且还是皇帝重视,即行斋戒之礼。 


至此,文献已经很清楚点出,圣在中国历史以及中文里,首先是政治的概念,再来是与孔子孔庙有关的。中文的圣与基督教理解的sanctus(神圣)差距很大,虽然与孔子孔庙有关的圣有相当的宗教性,但这不是与神或上帝或天有关的宗教性,这是以孔子为中心所形成的学术祭祀宗教传统。这样的圣,从基督教看来,应该是贬低耶稣基督的神圣性而不是名至实归。当然,中国民间还有一些怪力乱神的“圣人”传统,比如《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就是自称圣人:“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空”。我想这也不合适基督教,学习猴子自称圣人,孙悟空后来还栽在如来佛的手掌心上。 


因此,还是《论语·子路》里孔子说的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还是将Christmas恢复到原意,正名为基督弥撒节,既符合基督教的教义与节日的原意,也不会像近来指涉同性恋者的同志一词乱了中国历史与中文里的认知,同时亦是尊重自己中国的历史与中文的规范。至于他人,则应该谨守自由主义的中立性,不是到处说“圣诞快乐”,而是祝大家节日快乐或Merry Christmas!希望大家能早日共度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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