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稿|何怀宏、任剑涛、陈浩武:保守主义的历史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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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来自东方历史沙龙(第162期),主题:保守主义的历史脉络,2019年5月25日,北京言几又书店。嘉宾为北京大学何怀宏教授、清华大学任剑涛教授,主持嘉宾为北京京华战略研究院联合创始人陈浩武。
陈浩武:大家晚上好,没有想到像《保守主义思想》这么冷僻的书竟然来了这么多人,非常令人欣慰。我觉得人的多少,可以说是一个信号,和股市是一个国家经济的晴雨表一样的道理。如果有那么多人来关心这方面的书籍,的确是一个很值得欣慰的现象。
今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地方跟大家交流。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任剑涛教授,清华大学的政治学教授;这位是何怀宏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我叫陈浩武。拉塞尔·柯克《保守主义思想》这本书出来以后,我们是非常高兴的。因为我们在不断推动公共阅读的群体,刚刚做了12场讲座来推动《美国秩序的根基》,现在,拉塞尔·柯克的第二本书《保守主义思想》又出版了,这本书非常好、非常重要。今天的活动,分别先请两位教授来做一个导读。这本《保守主义思想》的第一章,是对保守主义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经验性的归纳和提升,对什么是保守主义做了一个清晰的描述,欢迎任剑涛教授就这个话题展开讲述。
任剑涛:各位朋友,我非常荣幸跟大家聊一聊。因为何怀宏教授是资深教授,所以由我先来“抛砖”,他的“玉”在后面登场。这个书的出版是欢欣一片。此书在美国出版半个多世纪以后,我们才翻译出版,可见汉语读书界也是相当保守的。但此保守非彼保守,此保守是因为我们跟随世界出版和思想发展的步伐明显缓慢。
保守主义作为现代三大政治意识形态,长期以来是比较懦弱的,影响力是涣散的,在思想界的号召力也不够强大。但是我们中国正好相反。中国自1919年以来,今年是五四运动整整一百年,激进主义最具有社会号召力,保守主义最具有文化号召力,跟西方的局面正好不一样。
拉塞尔·柯克致力于以保守主义来解释美国的建国,这就是浩武先生刚才提到的《美国秩序的根基》——这本书是美国三大政治意识形态争夺建国思想和建国解释的一本重要著作。长期以来,美国的建国解释被称为是自由主义的建国,但上个世纪50、60年代开始,首先是保守主义表示不服,所以拉塞尔·柯克专门写了一本书,说美国的建国是保守主义建国。70、80年代共和主义兴起,也认为美国的建国是共和主义的结果。大家知道美利坚合众国的第三任总统杰弗逊有一句名言,他在美国建国之后非常兴奋地说到:“我们如今都是共和主义者。”所以美国很多政治思想家就认为美国的建国是共和主义引导的结果。拉塞尔·柯克特别强调美国的建国不是基于激进的共和主义思想,读这本书大家就看到,他对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尽管没有破口大骂,但是颇表不屑。共和主义在当时属于激进思想,美国当时即是由自由主义和共和主义在竞争历史解释的主流。但是保守主义杀出来了,保守主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老实讲,保守主义最初蔚为大观。起码在伯克之前,保守主义开始发源,但这是欧陆系保守主义的发源。这样的发源让保守主义颇有一点生命难题的感觉,因为当时君主制已经糟糕透顶,被众人弃如敝履。后来法国大革命时,也有基于欧陆君主制来批判法国大革命的,而形成欧陆要重光君主制的保守主义。很显然,这个保守主义在拉塞尔·柯克的著作里头是基本不谈的,因为捍卫过气的君主制有点羞于启齿。
但保守主义究竟对现代建国、对现代生活、对现代制度是一种什么态度?是一种什么主张?是一种什么理念?是一种什么生活情境?一直没有得到非常清晰的描述和阐释。虽然作为英国保守党的精神领袖塞西尔也特别写了《保守主义》一书,但是第一,那本书语焉不详,翻译成汉语本子只有一百页;思克拉顿也写了《保守主义的含义》,但基本上这两个人的保守主义著作缺乏一种从容感。什么叫做从容感呢?就是一种现代庞大的政治意识形态,它需要非常理性而不是焦虑的为自己身份而辩护的这样一种态度,来告诉大家什么是保守主义,保守主义有哪些主张,与保守主义不同的主要思潮是什么,而不同的主要的边界都在哪里?我们提到保守主义的前两本经典著作,在这方面不是重点。我们只能在那两本书里面看到保守主义的直接政治主张是什么?但是保守主义作为一种思想体系,它的核心价值、核心命题和它自认的与另外激进主和自由主义两种政治意识形态的边界又在哪里?这些书不置一词,看完之后有点稀里糊涂。
拉塞尔·柯克这本书重要性在哪里?60多年前发布这本书的时候,正好是美国意识形态发展非常特殊的一个时期。著名社会思想家丹尼尔·贝尔是典型的社会理论里的保守主义思想家,但他认为他的思想是个拼盘:政治上讲自由主义,经济上讲社会主义,文化上讲保守主义。在这个情况下,丹尼尔·贝尔还庄严地宣布,意识形态终结了,所以我们现在可以有意识形态的新兴派。实际上这就使得保守主义处于最尴尬的位置了,因为激进主义是现代革命最有号召力的思想,而自由主义是现代立国最重要的指导思想。保守主义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如果只像丹尼尔·贝尔说它是一种文化态度,就太没有号召力了。拉塞尔·柯克这个人在美国出身不高,也没有读过很好的大学,也不是美国第一流大学的毕业生,也没有在美国第一流大学从教。结果他安心跑到英国读个学位,以非常具有张力的青年情感和笔下常带风雷的文风,奋笔疾书写了这么一本书。直到今天可以说是英美系保守主义最经典的作品。
拉塞尔·柯克
如果要简单地概括这个书,首先我就强调拉塞尔·柯克给出的保守主义的六大思想原则,以及他选择在思想上做对手的激进主义的四大主张,列得非常非常鲜明。拉塞尔·柯克是最有边界意识的一个保守主义思想家。这本书断然从伯克开始谈保守主义,断然以英美保守主义作为保守主义的思想精髓和基本信念,断然切割了跟欧洲大陆更有系统的政治保守主义的关联,断然把欧洲大陆的保守主义归纳为英美式的保守主义,你看他绝不妥协。所以你读的时候,会有一种给保守主义赋予身份的清爽感觉,我们终于清楚了保守主义是个啥。
你就可以看出这本书的极端重要性。因为之前保守主义连一个身份都搞不清楚,所以只能说是一种状态、是一种信念、是一种气质、是一种态度。这个算啥?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态度。保守主义没有认同的对象,因而它不成为一个意识形态。那么柯克概括的保守主义六大思想原则是什么?
第一,“保守主义思想存在着某种主导社会和个人良心的神圣意志”,这就跟自由主义、激进主义有太大的区别了。因为激进主义不相信有什么救世主。当然,在革命时代凯歌猛进的时候,这也非常关键,如果你相信有救世主,还激进个啥?革不起命来了。革命,就是要有牺牲,就是要有流血,就是要不怕砍头,就是要不怕坐牢。包括自由主义也没有神圣感,自由主义之教父洛克很简单,就从生命财产的自由出发。因为你如果太谈神圣感,就不足以谈人的权利,谈人的权利不能从宗教出发。但是保守主义截断众流。19世纪、20世纪是基督宗教名声并不美好的阶段,原因在于教会自从18世纪启蒙运动以后,一直处在江河日下的状态。这是教会自己不争气。教会是一个复杂的组织,它不一定只是为某种信念增添光彩。但是拉塞尔·柯克说,我们要信这个东西。
柯克后面还说,保守主义坚信文明需要等级和秩序,坚信财产和自由不可分,坚信旧习惯的重要性,坚信变化和改革不是一回事。我们重视变化,但不要人为的以自己的猖狂随地随时将世界颠倒重来,天翻地覆慨而慷,那是不行。这样一系列主张,就划分出了保守主义和其对手——最系统的现代政治意识形态——激进主义的思想边界。
说到这里再不结束,怀宏教授最精彩的话就没有时间说了,所以我先打住。
沙龙现场
陈浩武:剑涛教授的口才极好。他讲述的观点就像他在此书序言当中写过的,整本书给人最大的震撼就是给保守主义赋予了身份。读第一章真是觉得醍醐灌顶,对保守主义的描述非常清晰。特别是刚才任剑涛教授强调讲的一点,即第一条的神圣理念,我觉得这是保守主义最重要的特点,它是从神性出发,而不是从人性出发。下面我们欢迎怀宏教授,在他的整个序言当中写的是“保守主义有没有未来”,我们可以请他就这个题目给大家分享一下。
何怀宏:谢谢浩武,谢谢剑涛。他给我说了一些弘扬的话,不实之词。更谢谢在座的朋友,尤其远道而来的朋友。我们在这里只是给出一个引子、一个话头,我相信最重要的还是能够去读这本书。我可以简单说说这本书的一头一尾,作为一个保守主义的思想史或者心灵史,第一个是伯克,最后一个是艾略特。
为什么把伯克放在第一位?伯克1729年生在爱尔兰都柏林,在他20岁的时候,他做了一个“伦敦漂”,到英国的文化中心进了法律学校,也包括实习。但是到他25岁的时候,他决心不从事律师行业了,这跟资助他的父亲有很大的冲突。他决心通过写作来独立谋生并开创自己的事业,他也确实有写作和思想的天才,像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名篇《论崇高与美的起源的哲学探究》《为自然社会辩护》,就是他25岁左右写的。他首先通过这些写作在经济和文化界立住了,又投入政治,做大臣的秘书,后来又成为议员。他最著名的著作也可以说奠基了保守主义的著作,就是《法国大革命反思录》。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无激进,不保守”,保守主义往往是对激进的反应,是防御性的。如果对保守主义有兴趣的话,《法国大革命反思录》这本书一定要读读。
伯克在这书里表示了一个鲜明的态度,当然他是立足于英国,他担心(法国大革命)传染到英国。而且当时也确实有一些俱乐部、一些高层很赞赏,但是伯克看到了更多的或者更远的东西,包括他的预见,他认为争取全面而抽象的自由平等的法国大革命会以一个军事首领的独裁而结束。伯克的基本态度是保守,但是一种应变的保守,在激变之后强调保守。为什么叫保守主义呢?其实直到伯克去世之后30多年才出现“保守主义”这个词,尤其柯克这本书,将伯克叫做保守主义的奠基人。有一句话叫做“非自由,不保守”,这句话至少说明了英国保守主义的性质,也可以说“无激进,不保守”,从起因来说,保守是对激进的反应和应变。
保守什么呢?对伯克来说是保守自由,就是在英国的制度和习俗中已经获得的自由;但也不仅于此,也是保守文明,保守传统,保守一切已经得到的成果。这是一个基本的态度,而这个态度的前提是什么呢?前提可以说是人性的有限。伯克对人性有一种相当透彻的认识,认为人性是有限的,抽象理性不可能按照其设计和计划来重新安排一个新的社会,全盘改造为新人,那是不可能的。人有理性,也有激情、欲望,有很多非理性的东西。人还有差别。所以这是他的主张的一个人性的认识论前提。伯克在政治上的主张,确实是强调秩序和自由,这也是柯克极表赞同的一种主张,即含有自由的秩序。这里对自由的一个极大的保障,就是产权。而秩序存在一种多样性,作为一个保守主义者,是要承认文明的多样性的。不是现在西方知识分子所说的“多元文化主义”,而是文明的多样性。比如伯克为什么会为印度人的自由而反对欧洲人?为什么深深同情爱尔兰人?为什么为美国独立而反对英国政府?这是为了自由,也是考虑到文明的多样性。他是强调不要那么统一,要接受多样性,既然是保守也是普遍的保守,而不是随意按照一种模式去统一世界。
最后一点保守主义的特性也是伯克所建立的。伯克可以说是最全面的展示了保守主义,也是最鲜明、生动、有力地展示了保守主义。他建立的保守主义的这最后一个特点,就是精神性和信仰。我们容易把保守主义理解为得了什么权力财富而保守它。不是这样的。保守主义是相当强调精神性的。比如我们读一读美国60年代出版的戈德华特《保守主义者的良知》,其中就很强调精神性,反对物欲主义,有着精神的深刻维度。刚才剑涛说到了,柯克主要讲英美的保守主义,当然法国的保守主义其实也强调信仰和精神,但是英美在这一点上应该是始终作为(保守主义)主流的传统而存在的。即首先是精神性,信仰一个超越性的存在,认为世俗的秩序和神圣的秩序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甚至没有神圣的秩序就不可能建立起世俗的秩序。以上这些,都是伯克一开始就奠定的保守主义的一些基本特点。
当然在政治上不完全如此。政治上我们知道,比如美国具有保守主义倾向是共和党,但是其支持者不仅是传统道德、信仰的支持者,也包括古典自由主义者,自由至上主义者。比如说兰德女士,她是无神论者。但你们看兰德的小说,还是在强调一种精神性,更强调一种奋斗的精神而不是物欲的满足。虽然柯克几乎不提她,但是她对社会的影响很大。这就是一个最初的奠基。我就先简单讲一下伯克吧,后面再补充。
伯克
陈浩武:刚才怀宏老师主要是强调了伯克,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大将、一个奠基式的人物。刚才他们两位老师在讲的时候,我在想,假若拉塞尔·柯克这个时候在天有灵,能够看到一群中国人在此读这一本书,我不知道他会是一种什么想法?我想他的内心可能是很复杂的。
刚才宏怀老师讲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无激进不保守”,保守的产生,首先是对激进的一种态度。我们可以回顾中国在1919年五四运动以后,以北京大学为中心,中国的思想界其实是三种流派:一个是以李大钊、陈独秀为代表的所谓激进主义,他们在立场上反传统,在政治上宣扬苏俄共产主义思想;还有一派以胡适、蔡元培为代表,他们也反传统,但是他们追求自由(主义);还有一派就是严复和章士钊他们这一派,严格讲这一派的思想资源是接近于保守主义的。但是在中国,很快胡适、蔡元培一派和陈独秀、李大钊一派,也就是主张激进主义、主张大革命、主张社会革命的这一派,马上占了上风。当时以严复、章士钊为代表的这一派的思想阵地在哪里?叫《甲寅》杂志。大家都知道《新青年》,其实《甲寅》的创刊是在1914年,《新青年》创刊是1915年,《甲寅》比《新青年》还要早。但是这种强调保守主义立场、反对激进革命特别是反对大革命的思想,很快就被历史淹没。那个时候的中国人在当时的思潮影响之下,认为中国这个国家积贫积弱,处于西方殖民大潮和列强的环伺之下,因此中国人必须通过一种激进的方式,通过大革命的方式,才能够让这个社会产生变化,而缓慢的、保守秩序的、尊重传统的思想就很快被淹没,可见保守主义在那个年代没有市场。一直到今天,是不是保守主义就有了市场?也未必。下面我们想请剑涛教授再展开一下关于保守主义、激进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关系这个议题。
任剑涛:谢谢浩武先生。其实我们常常容易把现代三大思潮对立起来,只划分边界,不看它们交错存在的复杂性。现代意识形态面对的一个共同局面,是激进主义、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都逃不出去一个陷阱或者一个圈套。什么样的陷阱和圈套呢?世界社会在崩溃,民族国家在诞生。新的政治体诞生在哪里找根据?
中世纪是基督教跟罗马帝国斗争的结果,斗争的核心是教权跟王权。基督教世界社会的轴心被称为政教合一,但是我们对政教合一常常语焉不详。因为政教合一于谁,合一于什么状态,合一于什么目的性?我们一般都不去思考。其实政教合一的“一”,可以有三个一。
第一政教合一于神。但是神不直接在我们身边,神在教会,教会在教皇,因而中世纪有教权至上论,神圣的基督宗教尤其旧教为我们提供一切信仰、制度和生活的来源。但是基督教世界社会一个大的麻烦在哪里?它到中世纪晚期时自我崩溃了,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基督教教会里头的贪污、腐败、堕落生活、反宗教主张纷纷出现,因而13、14世纪开始,现代意识形态开始萌动,无论是保守主义、激进主义还是自由主义,都跟民族主义有关。有一个著名的现代早期的思想人物叫“巴黎的约翰”,他写《君主至上论》,政教合一在另外一个方面要合一到君王,由君王来决定教会的财产权力,而且对教会有强有力的反驳。教会不是管人升天、管人提升自己的境界、管人性提升为神性吗?那为什么要占有世俗财富,要有土地、财产呢?土地和财产这么庸俗的东西,要国王来给你管。于是导致政教关系的分裂。这里面,“巴黎的约翰”作为法国人、法兰西民族一员的身份,跟他作为基督教信徒的世界社会身份发生了重大冲突。
因而最初的激进主义不是一个流派,而是民族主义,到后来才有各种主义的出现。所以意识形态是个啥玩意儿呢?今天都称意识形态是一个怪物,这个怪物其实一句话概括,它怪就怪在第一次在人类历史上承诺一揽子地解决所有问题,而进入理想社会。简单说,你听我这意识形态,你就信服了。为什么信服了?因为解决了一切烦恼,解决了一切难题,而且势不可挡地进入了理想社会。
在这一点上,激进主义是特别具有社会号召力的。因为人是一个情感动物,特别追求骄傲、特别富于激情、特别张扬理想,尤其我们青年人,动辄就是热血沸腾,而激进主义正好满足了这样一种一下进入理想社会的愿望。基督宗教要退场,因为它不能满足这个。我们在民族主义之上建立了理想社会,但其实民族主义建立的理想社会是挪移了基督教的千禧国理想;现代世俗的意识形态都有神圣宗教的背景,不要以为激进主义就完全没有,它也有。基督教到最后实现最完美的(社会),解决人类罪恶、搭救人类而获得神的救赎,这个(调子在世俗意识形态里)也很明显。
但是激进主义自己有一个大的难题是什么呢?它的承诺在革命中让人人激越,但是在革命后,基本上无从实现。因为现代经济学告诉我们,一切思考都是建立在短缺的基础之上的。而激进主义对我们最大的许诺是什么?“别急别急,只要你革命,粮食总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你就很高兴。革命之后你以为粮食和面包都唾手可得,哪知道革命后无论是法国、俄国乃至于我们中国,粮食和面包都很紧张,甚至比革命前还紧张。你看托克维尔写《旧制度与大革命》,就揭露了法国大革命之后最充满革命热情的法国群众,惊奇地发现比革命前生活差多了,所以法国人陷入不断革命中,一直到1850年代,也就是托克维尔写这个书的时候,法国都还处在革命情境里。苏联执政的74年里也处在革命的情境当中。为什么呢?因为革命不能够提供充分的粮食和面包,所以就再提供花样翻新的刺激性的理想社会的说法。但是越说越空,是吧?各位在座绝大多数朋友因为年龄的关系,是无从体会了,像怀宏教授、浩武先生和我,我们都体会到了,革命需要每天有新花样。激进主义的大问题就是,因为总是缺少粮食和面包,它的号召力只在特殊情境下才能成立。
而自由主义说我用生命财产自由来满足你,但是某种意义上它成为一个普遍许诺的时候,一个大麻烦跟着来了。我们有生命财产自由的时候,就要生产财富,就可能面临财富制造和分配的大难题。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共同富裕,但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之后,就把没有共同富裕的人给忘了,我们就越来越不满,越来越追求分配平等,就颇接近于激进主义的主张。18世纪末期伯克创立保守主义时与之坚定分道扬镳的激进主义,其后已经与自由主义合流了。因为从边沁到密尔特别强调,我们要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这跟我们所理解的共产主义庶几可近。我们追求最大程度、最大范围、最大欲望的最大满足,可是没有“最大”,只有“更大”。各位都知道,在贫穷的时候,我们吃半斤饭就过瘾了;但是一富裕,才给我吃半斤饭?我还要半斤猪肉呢。半斤猪肉吃了,我还要半斤牛肉呢,我还要半斤海参呢,我还要半斤鱼翅呢。所以没有最大只有更大。
人的欲望不断被刺激,保守主义就出来说话了,你们两家都不行,对人的许诺太多。我们做人,第一要知道什么叫做人,人跟动物不一样,不是吃饱了、吃好了就满足了,人还有做人的神圣性。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就是我们孟夫子讲的,也是保守主义特别强调的。如果人不懂得人的尊严是什么,一天到晚吃饱喝足,那么跟猪有什么区别?所以保守主义出来说,我要告诉你们人性的尊严在哪里。你们不要一天到晚通过改革、通过革命、通过追求物欲,丧失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的信念。1948年欧洲革命之后,追求富裕生活变成欧洲人的共同理想,这下人类就完蛋了。地球资源有限,如果都物欲横流、欲望开道,我们应付不了这样的社会。因此保守主义说,激进主义的目标做不到,自由主义也变得激进化了,英国的自由主义在1948年革命之后就跟激进主义逐渐合流了。
边沁的改革,那是厉害得不得了。他有个学生叫约翰·密尔,约翰·密尔的父亲詹姆斯·密尔,跟边沁关系特别好,也崇敬边沁。但是詹姆斯·密尔不好意思做边沁的学生,于是就以望子成龙的心态,从小强迫约翰·密尔(即小密尔)跟边沁学,把小密尔都搞疯了。这个跟我们中国虎爸、虎妈差不多,所以小密尔一辈子都有恋母情结,他不能找同龄人做女友,就找了一个堪称他妈而引导他的人,当然岁数大的也不多。事实上,她既做“母亲”又做权威的来源,所以小密尔深受作为第一代女权主义斗士的他太太的影响,所以密尔后来具有非常强烈的社会主义公平分配的理想。大家知道密尔是新自由主义最重要的代表,但是他的经济思想是社会主义的,而且密尔在他老婆的影响下写了脍炙人口的《妇女的屈从地位》。密尔本人深受他太太的影响,他和他太太最初其实是地下情,但两个人非常有耐心,结果他太太的前夫比较知趣,中年的时候一气之下死掉算了,所以密尔就把她娶了。这是讲笑话,不太严肃,但是基本状况就是如此,他们结婚在一起了,密尔是当时激进变革运动的边沁继承者。
这个时候伯克、柯克他们就受不了了,所以拉塞尔·柯克这本书特别强调19世纪中期以前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是一家。刚才怀宏教授特别强调保守是什么?是保守自由,不是保守其他。我们不是保守空泛的理念,是保守自由,保守人的财产。财产跟自由有内在的联系,因而他(柯克)登高一呼,对自由主义也进行棒喝,说你们这些东西不行,自由主义已经被你们败坏了,这个时候保守主义要出来收拾江山了,因此他开启英美保守主义一系。柯克深受他的感染,所以也在三大意识形态复杂斗争之中挺身为保守主义做登高一呼。
陈浩武:谢谢剑涛,他刚才讲到边沁。边沁看起来离我们很遥远,但是这个人对中国的影响非常大。因为边沁提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社会是一个可以由理性来构建的对象,所以包括像苏俄这种社会主义社会,以及他们在十月革命以后开始搞计划经济,其实都是在体现边沁的思想。受边沁思想影响最大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要在人间建立这种天堂,这种思想就是在延续边沁。这些事情严格来讲,可以说是其害无穷。下面我们请怀宏老师再讲一下艾略特。
何怀宏:我总是希望朋友们把这本书作为一个线索,帮助我们继续阅读。一个是看这本书本身列出的人物,我们可以继续去读伯克、艾略特的著作。这些(保守主义人物)中间还有一些文学家,比如最后提到的艾略特就是一个,他写了非常精炼的一些诗歌、剧本。诗歌。我们知道有《四个四重奏》《荒原》,其中有很多精致的思想意象。比如“在我的开始中是我的结束”,“在我的结束中是我的开始”。还有他的《基督教与文化》《传统与个人才能》等很多散文或者其他著作。又比如像霍桑,小说《红字》的作者,他的短篇小说也很棒。还有吉辛,我们可能读过他的《四季随笔》,那也是非常棒的,他是写给希望得到内心宁静、内心自足的人。内心自足的人其实是内心力量很强大的人,就是说不依赖于外界的评价,不需要和别人抱团,也能自足。保守主义的作品是这样的。刚才剑涛讲到激进主义,激进主义是一定要抱团的,一定要发动群众的,一定要干预别人生活的。保守主义相反,它更尊重人,尊重文明的多样性。保守主义更看重那些你熟悉的东西、依恋的东西、怀念的东西、珍惜的东西,而不轻易铲除这些东西。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很宝贵的,它让我们看重这些。所以我们可以把《保守主义思想》这本书作为一个线索,去读书中介绍的其他一些著作。另外也扩大视野,像我刚才说到还有欧洲其他一些(保守主义者),包括法国的迈斯特,乃至于当代的薇依。
艾略特
因为在过去一百多年走向现代中国的过程中,西方不是这样基本是我们的一个盲点,我们过去不太注意。我们注意的是什么呢?是那些比较激进的东西。从卢梭一直到后现代主义。至于另外的、尤其是与之对立的东西,我们很少翻译过来。这都是姗姗来迟的,像柯克的、甚至伯克的书,都是比较晚才系统翻译过来。我们今天才感受到他们的重要性。我们需要四面来凤,不能缺少(保守主义)这个视角。我不是反对继续读卢梭他们,比如卢梭晚年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我就非常喜欢,他是一个天才。还有其他的一些书,但是一定不要让我们没有(保守主义)这样一个视角,你会因此而发现自身。每个人的气质不一样,有本来是偏向激进的,忽然从一端跳到另一端,别人都觉得他的观点怎么变得那么快;也有本来就比较偏向保守的。另外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倾向,年轻的时候可能容易进取、冒险,也不妨有一种敢作敢为的精神,尤其是对自己而言,不怕尝试。但是到一定时候,要学会在冒险的时候留有余地,不要完全回不来,因为你有可能走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再一个,你越来越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无论从个人还是从社会、从政治上,都要引入这样一个视角,这可能不是唯一的视角,但这是不可忽略的。尤其对于保守主义还有没有未来?如果它没有未来了,可能是会可怕的。任何一辆汽车,除了油门还要有刹车。我们没有刹车,开车怎么能放心呢?或者该踩刹车却踩了油门会怎么样?我们这个世界变化极快,所以更需要有这样一种思想帮助我们停下来想一想。
今天的问题是,西方现在的思潮越来越躁动,包括美国,所以需要一个稳定的东西。中国人从五四开始到现在已经百年了。五四时大家都非常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但是有一句话梁漱溟说的,他说他也佩服学生的爱国精神,但是有一点,放火、打人这是不对的;如果真的是放火打人,应该去自首。这是什么态度?这就是一种保守主义的态度,尊重法律秩序的态度。但他这句话当时没多少人愿意听。如果一开始我们就注意到这一点,中国可能不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就说这些。
陈浩武:在这个书当中,拉塞尔·柯克对保守主义的六条界定,我认为是要反复去理解的。刚才何老师讲到卢梭,法国大革命对中国的影响非常之大。冯克利老师曾经提了一个观点,他说中国人在放眼看世界的时候,时机是非常不好的。所谓时机不好,因为恰恰是法国启蒙运动在大行其道,而且又是法国启蒙运动中的大百科全书派,像狄德罗这一帮为代表的在大行其道,这种思想其实对中国的影响非常之大。刚才讲到激进主义、对保守和理性的颠覆,很大程度是来源于法国大革命。法国大革命多么好听的口号,多么美丽的口号,“平等、民主、自由”,漂亮到天上去了。但是你想想看,什么是平等?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民主?我觉得柯克六条的意义就在于,他讲平等,其实是人在上帝面前平等,不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拿一样的工资,到人民公社劳动拿死工分这种平等。它是机会的平等而不是结果平等。柯克讲到什么叫自由?没有私有财产就没有自由。这些观点讲得多么棒。现在在中国为什么会有人来读保守主义?其实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改革开放40年,人们有了私有财产,这时和当年光棍一个去革命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其实私有财产对人类社会的自由和人的尊严是有非常重要意义的,所以我觉得他讲的六条特别棒,我们需要反复去理解。
接下来,我们想请剑涛老师再讲一讲下面这个问题。照我们平常观念看来,汉密尔顿在整个美国国父里的定位和意义非常重要,但是拉塞尔·柯克在这本书的第三章里,把亚当斯放在了汉密尔顿的前面。我想请任剑涛教授讲一下亚当斯这个人,谢谢。
任剑涛:在美国国父的群体里头,亚当斯长期是被当作笨蛋看待的。华盛顿刚刚开辟了能继任一届总统,就是当两届总统的传统,但亚当斯再选就输了。开国总统之后,亚当斯只当了一届。
在美国的开国史解释里面,一般会有三个重要人物轮番登场。但其中一个人物是作为象征性的,他主要是累积的社会政治声望高。实际上你说他军事政治才能极其卓著吗?未见得。你说他特别服众吗?未见得。你说他特别具有政治操作能量吗?也未见得。这个人是谁呢?华盛顿。大家知道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华盛顿数次被人挑战,让他退出殖民军总司令的位置。这个时候谁为他横刀立马,挽狂澜于既倒呢?是汉密尔顿。汉密尔顿是个中美洲的移民,但此人是极有天赋,可以说今日之美国,如果不是汉密尔顿的设计,而延续美国开国国父华盛顿、亚当斯、杰弗逊、富兰克林的路子来走,美国是没有任何可能称霸世界的。汉密尔顿为美国设计了工业化道路和金融资本来直接控制经济命脉这一套制度。本质上来讲,如果是个美国的右派,一般是最感谢汉密尔顿的;如果是美国的左派,要谩骂美国资本主义的堕落,汉密尔顿也是首当其冲。
另外一个人物,就是跟汉密尔顿一直斗争,但是斗争艺术显然比汉密尔顿高得多,此人就是美国第四、第五任总统,也是第三位总统杰弗逊。杰弗逊是非常具有政治计谋的一个人。美国今天还重视所谓自治的传统,重视乡土原则,重视民主的逻辑,都跟杰弗逊有关。在美国开国的政治斗争当中,可以说如胶似漆、不分上下、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到最后不得不诉诸于一个政治上的你死我活,就靠这两个天才——杰弗逊和汉密尔顿。这个时候亚当斯没有什么地位。
开辟了美国今天的党争和所谓第四权力传统的——就是新闻媒体作为立法、行政、司法的第四权力——都是汉密尔顿和杰弗逊两个人。汉密尔顿历来属于跳出战壕战斗的激进青年,虽然他也被认为是美国工业保守主义或者城市金融保守集团的开创者,但实际上他的政治斗争是赤裸裸的。所以有的人在惋惜说汉密尔顿如果不是在50来岁一时冲动跟前副总统伯尔决斗,他可能当总统。但是美国自己的美国史专家说,汉密尔顿即使活着,他也不可能当总统。为什么?因为他太好斗。对政治家来说,太好斗,第一没有盟友,第二没有忠诚的跟随者。
杰弗逊斗争(艺术)很厉害,在竞选第四任总统的时候,他的姿态摆的高得不得了——“不当,我只为人民服务”。全美国当时的精英上层对杰弗逊极其崇拜,说这简直是一个绅士。我们中国社科院著名的美国学者,获得哈佛大学美国文明史博士学位的钱满素,编的美国开国史,书名就叫《绅士谋国》。这里头暗含批评中华民国的开创者,一个个都是红尘滚滚的势利之徒,所以没有把中华民国的盘子打好,其实这是一个误会。你要看到杰弗逊经营农场的时候,即使在做国务卿的时候,他都在盘算山庄怎么样节约成本,赶紧完工,所以此人也并不见得是一个绅士。而且沽名钓誉的能力,汉密尔顿简直完全无法媲美的。
最后终于各方神圣都来游说杰弗逊,络绎不绝,那么杰弗逊久说,既然大家都有这个愿望,我再不当,就不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了,我就勉为其难,所以很顺利当了美国第四、第五任总统。其实他在开国国父眼里也不为华盛顿看好,华盛顿在汉密尔顿和杰弗逊的斗争当中,是偏帮汉密尔顿的。因为汉密尔顿特别有才气,看问题特别具有洞察力,而不像杰弗逊那么爱装。当华盛顿这样的政治家需要人挺身而出,越出战壕为自己辩护的时候,杰弗逊肯定是不干的,太狡猾。
但(华盛顿)在对亚当斯的评价里头,跟汉密尔顿对亚当斯的评价一样,都觉得这个人首先有点古怪,其次有点古板。保守主义给人的印象,这两点从来都是如影随形。古怪是什么?这个社会变化这么快,你居然还要保守?所以古怪。古板是什么呢?浩武先生刚才说的,保守主义包括拉塞尔·柯克,首先给你列六条,烦不烦?你给我坚持六条,我一出门还把六条背一背?走在大街上做个事我还想一想,是不是符合这六条?当然大多数人是把保守主义信条当作教条,这是错的,保守主义不是这样,它是信条而不是教条。信条要融化于生活当中的。亚当斯就是一个跟伯克差不多前后,又古板又只讲信条,所以他连任总统的时候,不得不自己宣布主动退出。原因在哪里?没有什么人支持他。不像络绎不绝的人去游说不肯出来当总统的杰弗逊,实际上杰弗逊一天到晚盘算怎么当美国总统。汉密尔顿是个笨蛋,一天到晚想当总统,但他挂在嘴上。你不能这样说嘛,一定要说为人民服务。你天天说我想当总统,人家说俗不可耐。而亚当斯是根本没有人支持,但是亚当斯有两个重要的贡献,使得拉塞尔·柯克必须要表彰他。
第一,亚当斯写了大部头的《为美国宪法辩护》。美国立宪之后,除了现在大家知道的、由汉密尔顿、杰伊和麦迪逊三人写的通俗解释本《联邦党人文集》,像亚当斯那种大部头的书是没人愿意看的。所以《为美国宪法辩护》在美国宪法解释史上其实一直不受重视。但是在美国开国领袖当中对美国宪法做出最深入系统、最精彩解释的,使它跟法国人定宪法和英国的普通法、非成文性宪法划出边际条件的,是亚当斯。
而亚当斯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主张。在法国大革命时代以后一个重大的影响是什么?是托克维尔宣告大众民主时代到来。(此时亚当斯认为)整个英国保守主义的社会土壤基本上在欧洲大陆和美国有被席卷而去的感觉。这意味着,大家都没有一种高贵的公众心来关注公共事物。像今天中国社会就比较悲催了,本来关心公共事务的不多,我们中国公众竟然非常轻蔑地把关注公共事务的人叫“公知”。本来public intellectuals(公共知识分子),就是亚当斯所张扬的欧洲之古希腊以来最重要的非身份性贵族,最宝贵的政治力量,叫自然贵族。我们没有通过父亲继承贵族身份或者财产,但是我们关注自身之外的哪怕一个人——注意不是说我们一定要心怀全球放眼世界,这个太空了——的不平等遭遇,我们关注身外一个事件的不公平现象,我们关注哪怕一个法律个案的不公平裁决,因而我们就具有了关心红尘滚滚、衣食住行、格格于功利和我们的前途命运之外的他人的命运、社会命运、人类命运(的胸怀)。这样的一个自然贵族,特别被拉塞尔·柯克表扬。我们的微信上有一个说法:我们必须善于与关心政治的朋友交朋友。为什么要与善于关心政治的朋友交朋友?因为关心政治是一种最高贵的情感。中国人现在俗不可耐,见面就是你挣多少,你买的房子多有大,你的车子是什么品牌,简直我们是动物的生活。但总还得有人关心社会公不公平,是不是权贵在腐败,是不是他们努力在为人民服务,是不是有利于中华民族复兴?这样的政治情感在拉塞尔·柯克看来,在美国国父里事最重要的,对美国有精神命脉立基的作用,因而他不表彰华盛顿、汉密尔顿、杰弗逊,把他们作为过渡性人物,通过一节就把他们打发了,而隆重推出的是亚当斯。因为在他看来,亚当斯并没有直接深入系统地阅读过伯克的著作,但是他独立开辟了美国保守主义传统。因而他尽管推崇伯克,但也重视美国自身本土产生的保守主义思想、接续英国保守主义的价值理念和制度生活模式的一个本土资源,所以他特别表彰亚当斯。
亚当斯
亚当斯也确确实实在美国的开国国父里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可惜现在《为美国宪法辩护》也没有翻译成汉语。如果读英语原著太慢了,我也不愿意读,而母语可以一目十行。当然,一目十行不是保守主义的特点,是激进主义的感觉,扛着观念就开跑,这也是一个问题。好,谢谢大家。
陈浩武:请何怀宏老师简单说一下保守主义复兴,也就是拉塞尔·柯克最后一章所讲的内容。或者您有什么更愿意分享的话题?
何怀宏:保守主义大的复兴,我看不太可能。因为现在整个的工业文明、高科技文明,使这个世界变化非常之快,不断在更新、不断在创新,人们期望着科技产品不断更新,也期望着经济不断发展和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这是从物质文明的基础来说。从政治、思想与舆论上讲,也是如此。我们的时间观念是线性的,某种意义上都是“进步”的信徒。我们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思想习惯,总是预期明天的生活要更美好,芝麻开花节节高,这和农业文明的时代不太一样。农业文明是另外一种比较循环(的思想)。但是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一种进步,会不会在它到达某种顶峰的时候突然面临悬崖?所以我觉得(保守主义)的动机不会太强烈,它可能作为个人生活、社会生活的一种重要调整。如果我们完全不注意到这一点,可能会挺麻烦的。
有人说我悲观,其实也可说是悲观之后的达观,努力过好每一天,也不胡思乱想,也不阴沉沉的。今天,我们的物质财富在翻番,但很难说幸福感在翻番。人性不会有大的改变,不论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会有太大改变。我们不可能达到接近上帝的(状态),这是不可能的。随着我们控制物质的能力越来越大,自控能力就越来越不相称,这其实后面有很多危险和隐忧在。比如现在我们头上已经悬着几千颗核弹,不要说冒险家、恐怖主义分子,也许误判就会造成极大的灾难。我们的很多生化实验室里面,科学家也实验出了一些病菌,有的一旦溢出,就可能造成可怕的生化灾难。我们其实是坐在火山口的,但是还没有爆发。如果用平和的话说,我们现在的成就是看得见的,危险却是看不见的。我们的人均寿命翻了一番,原来只有45岁,现在70、80岁。我们现在过的生活,哪怕贫穷的人,也能享受一百年前王公贵族也享受不到的便利,尤其是高科技产品。你到故宫去看,有抽水马桶吗?没有。南斯拉夫当年怎么投降的?一个很大问题,厕所的抽水马桶断了,臭气熏天,战斗民族也不干了。我们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了。也许我们只能期望于像以色列的农业一样的,仍然让我们抱有一些工匠精神,那种细致的、和大地的亲近。但可能只是少数人会这样想,不太容易在政治上、文明上(普及)。但是确实有很多隐忧。这我也不用多说了,不再叨扰大家了,有的时候一闪念也就过去了。我们还是好好把握现在,就说这么多。
陈浩武:谢谢。任剑涛教授激情澎湃,如滔滔江河;何怀宏教授娓娓道来,润物细无声,两个教授都有特点。在这一个半小时里,分别就书中若干章节、若干人物、若干观点做了一些导读。他们两位为这本书写了前面的序言。有三个人为这本书写序言,一个是何怀宏教授,一个是任剑涛教授,还有译者张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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