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徐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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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自由》(How We Invented Freedom & Why It Matters)是一本好书;和其他好书一样,它也因为处理复杂问题引起的多向性而难以被定义。所以,我决定先从它的作者说起。汉南是一个牛人。和他的书所处理的议题一样复杂的是,他丰富的生活经历。写作此书时,他正当男人四十。而他此时的人生动线,已经穿越了好几个大洲,在好几个不同文明圈呆过。资深的保守党骨干,任欧洲议会议员已超过十年。这些资历,有如浓缩,为他的实力写作背书。汉南出生于南美利马;母亲曾在英国驻秘鲁大使馆任职,父亲来自爱尔兰天主教家庭,二战期间曾在著名的北爱骑兵团服役;属于自小便志向远大且多能敝事的红二代。汉南在利马城外的农场长大,回英国接受教育,毕业于牛津大学,主修现代史。汉南精通英、法、西班牙语。他的跨文化背景似乎天生有助于他在比较中审视问题。作为牛津大学历史系高才,汉南早年有志于学术研究;但他在政坛上也非常成功,一举成为年轻犀利、极富个性的政治家。所以,他一方面活跃于政坛,另一方面,也不舍得丢掉研究旨趣,著书立说。在他的维基百科主页,“政治家”头衔之前,还有记者、作家和演说家等多个标签。他长年为《每日电讯》《邮报》《卫报》 等多家大报撰写专栏,在英国保守党重要网站ConversativeHome开设个人博客,给多位保守党党魁担任演讲撰稿人;同时还是9本畅销书的作者。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最可怕的事:比你聪明的人,比你还努力。就在本书中,他还在“致谢”中又是遗憾又是感激地向他那些优秀的学术前辈和同事致敬。他身份多元,样样出色,以致于政界学界都有些踌躇究竟该把他算进哪一边更合适,这有点像剑桥大学历史系教授彼得·克拉克对丘吉尔的评价:政治家只是副业,写作才是他的正职。
他是性格鲜明的政治家,出道甚早,但对于中国读者来说,知道他的并不多;即使在英国本土,他也属于那种无法/不愿讨好所有选民、拥趸,政敌各半的人物。汉南之所以引来高度争议,主要在于他始终如一、从不妥协的脱欧立场和政见。早在1990年代,他还在大学期间,就发起了“独立英国运动”,反对当时盛行的欧洲一体化倾向。不曾想,这样的政见塑造了他未来的政治生涯。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时,他被称为“把我们带到公投的人”;《金融时报》( Financial Times)更将他领导的“独立英国运动”标注为“脱欧马拉松”的起点。他与英国独立党(ukip)党魁法拉奇(Nigel Farage)被并称英国脱欧的一对大鳄。法拉奇“政坛坏男孩”的声名早已在外,汉南不像法拉奇那样以言行不羁博出位,他选择了通过文字让自己的思想广为人知。直到英国脱欧,汉南在欧洲议会担任议员已长达20年。他对于欧盟应当是知根知底,当然也最有发言权的。然而,在斯特拉斯堡的议员生涯却助推他成为最彻底的疑欧派和最坚决的脱欧主将。他写的《为什么要给脱欧投票》,被奉为“脱欧者的圣经”。“因为了解而分手”,或许,他不遗余力地推动脱欧,正是因为他最为“了解”欧盟、了解英国。他断言“欧盟没有未来”,而“英国人看起来像绵羊或者牧师,但当伪君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变成了如此强悍的一群人”。这本书所写的,正是“这群人(英国人)是谁”。在地球因为飞机和网络而变成一个压缩世界的今天,我们难免会产生无所不知的感觉:“欧洲?我懂;英国?我懂;我们自己?哈哈,还能有比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的人吗?!”即时资讯和大数据轰炸使这样的自信变得更为可信。然而,这未尝不是一种幻觉或自我催眠。即使全球化已经遍及全球,地域上的差异依旧强烈,而且这种差异的意义一点都不会比全球化少。汉南的《发明自由》,托出的是一个从来就“不是欧洲的”英国。这本书早在2012年,就已经清楚地显示了为什么英国必然会和欧盟有此一别。
2020年1月29日,持续3年的脱欧长跑终于抵达了终点,欧洲议会正式批准英国脱欧协议,两天后,英国进入为期9个月的脱欧过渡期。英国、欧洲乃至世界地图从此又翻开了新的一页。我们今天事后回顾,无论当初历届首相和内阁在脱欧问题上作何打算,无论大众在脱欧问题上冲动还是理性,无论下议院辩论的剧情如何狗血,英国与欧洲之间的经济账是一清二楚的。英国,作为欧盟第二大经济体,承担了大量义务,但并没有得到对等的经济回报和话语权。据科学与工程运动组织(Campaign for Science and Engineering,CaSE)统计,2007-2013年期间,英国共向欧盟支付了777亿英镑的费用,而从欧盟获得的回流资金约475亿英镑。另据IMF最近的数据,英国2014年向欧盟预算贡献了70亿欧元,2015年向欧盟缴纳了178亿英镑的会费,对于欧盟的贡献仅次于德、法。但以德法为主导的欧盟为快速扩盟,将经济差异极大,民族、宗教背景不一样的国家也一并拉入,因此必须大力“接济”经济不振、甚至破产的盟员,“牺牲”某些排名在前的老伙伴(既然他们从来都能照顾好自己)。英国在欧盟出钱多回报少而话语权不见涨,那这桩赔本买卖她自然不愿再做下去。
经济账当然不止资金的投入产出,更为重要的还有产业政策和贸易规则。欧盟大市场这个概念听上去太有诱惑力,但随着东亚经济的崛起,以及为平衡其内部经济发展差异巨大的各国,欧盟在多个行业实施越来越强的监管机制,贸易方面越来越倾向于贸易保护主义。这些“中央化的”政策无疑对英国的产业及商贸设下太多条条框框。英国骨子里本是金融立国的实体——借用麦克法兰的话来说,它就是一个店主统治之国(a nation ruled by shopkeepers),原始目的居然是赚钱——信奉贸易自由主义,通过发展高端科技占据全球产业链的优势(别忘了头两次工业革命都发源于英国)。这与美国在本质上相同,只是体量有别。而现今的欧盟贸易政策和各种规则,比如环保优位、高补贴、配额制等,与英国存在严重的“三观不合”。对于英国来说,发展才是硬道理,过度环保、政治正确的做法只会把经济带偏。汉南直言不讳地说“欧盟没前途”。看衰欧盟,激活了岛国至少五百年历史的“孤立”传统。英国下定决心,要“赶快回到那曾经创造出我们的模式中”,不再受欧盟拖累,哪怕短时间内经济受到扰动也在所不惜。
麦克法兰
此外,为英国人看重的,还有欧盟的法律一体化进程。英人引以为傲的法治一直是“英国人的权利”守护神。“法律在英格兰,是每个人生命、自由和财产的最高裁判者……普通法依靠的不是哪个法官的个人意志,它本身就是永恒的,确定的,不可更移的,除非被国会修改或废止。”然而,英国加入欧盟以来,欧盟规则逐渐占到了英国立法的六成,独具英国特色的普通法传统遭到严重侵蚀。同时,司法活动也受影响。过去由枢密院司法委员会作出终审裁决的制度,失去了效力。欧洲法庭对所有欧盟成员有凌驾性权威,当事人可以上诉至欧洲法院去推翻枢密院的“最终”裁决。英国人觉得失去了司法独立,受制于欧盟。
自由,对于英国人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欧洲理事会、欧洲议会以及欧洲法院的决定在英国实施,被视为是对英国主权与自由的威胁。英国人对欧盟的强制性规则,反应更为强烈。因为自由乃英国敏感的神经。有谁触动了英国人的自由和权利,约翰牛就会像见了红布一样情绪激动。那么,如何来维护“英国人自古就有的自由”?汉南从历史、社会角度讲述了这一自由“发明”的过程。把整本书放进作者的思想体系以及他的一系列发表中,更容易看到它的定位与分量。《发明自由》一书,阐述的是Hannan所理解的英国的独特构成。这也成为了他领导的脱欧路线图的风向标:它可以向读者清楚地解释英国为什么必然会脱欧;或者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英国,使她自身注定要走上脱欧路。
《发明自由》可以说是汉南领导的脱欧路线图的风向标;它的功用,正在于向读者清楚地解释英国为什么必然会脱欧;或者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英国,以致使她自身注定要走上脱欧路。
《发明自由》也是有多重身份的英国政治家,在英伦-欧陆-北美参照系中对本国社会历史进行的梳理与反思,最后,用“自由”来标识其体系的独特特征。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如果你被问到用一个词来描述自己的祖国?你会用哪一个词?对于这个问题,汉南选择的是“自由”。当然,作出如此概括,不仅是汉南一人;有一些重量级的历史学家得出过类似的结论,远的比方休谟、麦考莱,近的有弗格森、麦克法兰。
麦克法兰在中国颇有知名度的《现代世界的诞生》常被拿来与汉南书相提并论。两者确有相同之处,从主题来说,两书都锁定英国的社会历史整体,视英国的崛起为奇迹;当然,麦克法兰认为这一奇迹中包含的是现代世界构造的基本要素和模式;英国即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现代性的独特个案,而且是首个案例。而汉南则将推动英吉利民族“起飞”的动力归结为追求自由,这样一种精神气质在历史演化中塑造出了英国方方面面的制度及意识形态。
年纪大的读者或许还记得梅尔吉布森当年斩获多项奥斯卡奖的《勇敢的心》。影片结尾,英雄威廉·华莱士那一声长啸,自由从未来得如此震撼人心。尽管影片讲述的是苏格兰民族独立的故事,但自由存在于人类的天然禀赋中,为自由而战,本身是不分民族的。2020年1月31日,英国正式脱欧当晚的群众集会上,很多人打出了印有freedom字样的旗帜,就是这么直白地道出胸臆。诚然,自由太常被滥用,成为某种口号或标签。但对于汉南而言,要求个人的独立与自由,是渗透在英国人的国民性中的,或者说,这就是盎格鲁民族的民族性。他从一个历史学者和一个政治家的角度,所阐释的不是浮在表面的雪泥鸿爪,而是从盎格鲁社会的主脉中去考察自由的制度化体现。
汉南在全书一开篇,抛出了一个问题。他引用英相丘吉尔的话,指明文明社会的三大原则:第一,法治原则。暴力、武备、军阀统治、骚乱与独裁,让位于制定法律的议会,以及可以长久维护法律的公正独立的法庭。第二,议会制政府。不经立法者同意,不能颁布法律,也不得征收税赋;而这些立法者应当是由民众选出并且向民众负责的人。第三,个人的尊严与价值。这是社会成员存在的基础,也是文明社会存在的基础。随后,汉南以他一贯的直率问道,这些经常被我们挂在嘴边、已经标签化了的原则,今天有多少国家仍然坚定地在遵循?对作者来说,答案显而易见。英国的社会体系就是坚持三大原则的样板。英国在历史上形成的若干制度和规则,比如议会制、王在法下,比如无同意不纳税,比如不经正当程序不受逮捕。这样的制度和规则一点一点拧上去,组合成英国的社会体系。这一体系曾是造就英国奇迹的关键,也是所有以英语为母语的国家联盟的基础。而现在英国的首要目标,就是要确保这一体系的完整性和有效性。为了论证这一观点,作者在写法上不走寻常路,不是学究气十足地划分出经济、政治、社会、意识形态等领域,然后一一对应去找证据、做因果分析;而是采用了全景式的视角,将公元之初薄雾冥冥的日耳曼丛林到唐宁街十号的历史一气贯穿,加以解释,且这样的历史解释不仅从权威文献这样的黄钟大吕,也从熟悉但又习焉不察的生活细节处去发掘个人权利和自由在英国历史上的古老源头在哪里,自由体制在国家形成和演进中受到什么样的重大挫折,它又如何在英国议会中顽强存活,如何在法律传统中得到光大,如何孕育出福利国家,以及如何扩展到英国以外的其他国家和地区。
《发明自由》,丹尼尔·汉南 著;徐爽 译;原作名: How We Invented Freedom & Why It Matters 。
很多英国历史的老场景、日常生活的小片段,经作者妙语点化,立刻显现出它原有的本质以及长久以来被忽视的与其他事物的关联,让读到此处的诸君不由发出一声恍然大悟或“原来如此”的轻叹。比如,书中写道:美如画的乡村田野风光的背后,是英国土地高度私有化的制度;而一个英国人若要写遗嘱,他尽可以把属于他的那部分财产都交由信托人,让他来照看自己的猫。英国继承法的独特规定暴露出英国和欧洲大陆国家财产权的显著差异(重视财产权的保护,这一传统从洛克到哈耶克,从不曾含糊)。书中还提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最早漂洋过海建立美国的先驱们,很多是来自英国贵族家庭中的次子,这折射出长子继承制造出的社会高流动性。至于1775年打响英美战争的保罗列维尔夜骑故事,那一声划破莱克星顿夜空的预警,作者说,“英国人来了!”的说法肯定是以讹传讹的误会,因为所谓美国独立革命,根本就是兄弟阋于墙的表亲战争。而在书的最后部分,作者还是忍不住“晒出”当代全球最紧密的情报共享体系“五眼联盟”——由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新西兰五国组成——正是盎格鲁圈的五大成员国。 作者在书中宣称,他要“重新发现英国”。诚然,跟随作者的导览,读者们渐渐看到一个与大众既定认识不同的新的英国,它的自我定位与“三环”外交:第一环,过去的大英帝国及英联邦,也就是汉南所说的盎格鲁圈。尽管二战以后英国已将世界霸主的权杖移交给了美国,但盎格鲁圈的曙光从未消失在天际。这是英国外交的立足点。第二环是英美特殊关系,同样因为英国在二战以后势力已远远落后于美国,所以要和美国结成特殊关系,这是维系盎格鲁圈、保持世界影响力的唯一办法。第三环才是一个统一的欧洲。在这三环中,一个统一欧洲的优先级无疑是最低的。这也可以解释汉南为什么力倡脱欧返美朋友圈。当然,这也并非是什么“新的”英国。英国战后外交的优先选项,从丘吉尔开始就没有变过。汉南作为继承人,只是在为这条历史路线卫道,并且吹响了继续前进的号角。有价值的书,就像有意思的人,总能为解开我们因观察世界而产生的困惑提供一些智识资源。《发明自由》原版于2011年在英上市,随即在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图书市场引起轰动,2014年获英国年度政治类图书最高关注奖。在英国脱欧之后,中文版的面世,为我们理解当下这个全球化达致临界、复又走向分离与分化的世界,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